雪下了大半个晚上,和珅出屋的时候看了一眼刻漏,现在刚过丑时。
廊下的路没有雪水,就是有一点点潮湿,但走上去至少不会弄湿鞋袜。可和珅心系和琳,想到没想,就直接从中庭穿过院子,去了隔壁小院子看和琳,完全没走那屋边的回廊。
踩到雪水里的第一脚,和珅的鞋袜就全都湿透了。
跟在后头的刘全一看就急了,连忙跑上去,一边努力踮脚给和珅撑伞挡着风雪,一边让和珅别往那雪水里头踩:“少爷,您慢点儿,您身上有伤,走这么快会牵动伤口的。”
府里的银钱支应都由伍弥氏把控,和珅和琳兄弟的四季衣裳、吃食配给、还有每月的月钱都是伍弥氏那边定好了再送过来的。
每个月两房加起来的银钱根本不够使用。厨房送过来的吃食也都是次等的,这边的人势单力薄,压根说不得,只要一说,那送过来的东西就更差了。
这些年的四季衣裳基本上穿过几回就烂了,现在和珅和琳兄弟俩身上的衣裳都是兰嬷嬷及和琳乳母乌雅氏两个人做出来的。富察氏偶尔也会给兄弟俩缝一些被褥衣裳送过来。
尽管和珅对这些鞋袜衣裳都很爱惜,但时间穿久了,也都是有些旧了不怎么保暖了,这一脚踩上去,鞋底子禁不住水汽,和珅的脚就跟泡在冰水里没有区别,刘全是真担心和珅会因此冻出什么好歹来。
和珅跨过月门就到了隔壁小院,他一眼就瞧见了屋里亮着的灯火,还有低低的吟唱声。
和珅轻轻驻足,凝神细听。他听出了那是兰嬷嬷的声音。
那是兰嬷嬷在唱一支舒缓宁静的小曲。那曲儿是用蒙语唱的。那是赫舍里氏还在的时候,经常在和珅小时候唱给他哄着他睡觉的歌儿。
小时候和珅听不懂蒙语,只觉得这歌儿好听,语调舒缓优美,每次没有听完就睡着了。
和琳刚刚出生的时候,赫舍里氏还在弥留之际,抱着和琳哭着唱了一回,那会儿和珅也小,却是完完整整的听了一回,从此这曲调歌词就刻在心里永远抹不去了。
他现在懂蒙语,听得懂歌词,这歌儿,唱的是春天的溪水,唱的是夏天的骄阳,唱的是秋天的果实,唱的是冬天的冰雪,唱的是好生活的憧憬,是人要心存希望。
是从前赫舍里氏的乳母,一个来自蒙古的嬷嬷唱给她听的。和珅站在小院子的门口,在这个雪夜猝不及防又听到了这首歌,不知勾起他多少尘封的记忆。
屋里的兰嬷嬷一遍一遍的唱着这歌儿哄着昏睡的和琳,外头的和珅静默片刻,转头就让刘全去牛棚取些草料来:“他们每日都会安排新的草料。今天的应该都吃完了,这会儿正睡着,新的还没有混合起来,你去那些原料过来。要芨芨草、羽茅还有醉马草。不用太多,一小筐就可以。”
刘全不明白:“少爷要这些做什么?”
和珅定定看着那屋里的烛火,说:“救和琳。”
刘全听话,要把伞留给和珅,他跑着去牛棚,和珅不要,嘱咐他悄悄的去悄悄的回,别让人发现了。
刘全拍着胸脯让和珅放心:“少爷安心,奴才很快就回来。”
刘全跑得快,小孩儿举着伞很快就消失在和珅的视线之中。
等刘全没了影儿,和珅才收回视线,去敲门。
屋里的人听见他的声音,很快就过来开门了。
种痘的人跟出痘的人状况其实是很像的。种痘就是模拟了出痘时的状态,只不过症状要把出痘时减轻了许多。
一般只要精心护理着,做好充分的准备,都是可以安然度过的。
可和琳本来身子骨就弱,哪怕到了六岁,这种痘的时候尽管已经拿捏好了分量,还是对和琳的身体有了一定的损伤。
伍弥氏怕担责任,也不想沾这件事,把事情全部交由兰嬷嬷和乌雅氏自己去做。
当初和珅出痘的时候,兰嬷嬷也是全程精心护理着,她是很有经验的,可和琳这里原本好好的,就在最惊险的那会儿,和珅那头却挨了打,伍弥氏的人故意在外头叫喊,事情愣是没瞒住和琳。
和琳担心和珅,想要过去看看和珅,可他正是需要安静养着的时候,一点儿风都吹不得,怎么能去看和珅呢?
和琳人是被劝下来了,但兄弟俩感情好,和琳人都没见着,和珅那边也没一点动静,和琳这心一焦,眼看着就发起烧来,最后就烧得人事不知了。
屋里头已经被两盏屏风隔断了,和珅怕他进来带了风,不敢让乌雅氏把门开的太大,自个儿从一条小缝里钻进来的。
在外头站了许多,等到身上的寒气散尽了,和珅才悄悄脱了身上的披风,又把被浸湿的鞋袜脱下来,赤着脚往里头去看和琳。
和琳屋里比他的屋里要暖和许多,里外都有炭火,虽然气味不是太好,但总不会冷着。
和珅走到塌边去瞧和琳,小小的人烧得嘴唇都起皮了,乌雅氏在旁边红着眼睛轻声说:“少爷,二哥儿烧了一两个时辰了,连水也喂不进去了。”
她们也不敢硬灌,只能隔一段时间用温水沾湿和琳的唇,这期间还不断的用浸湿了温水的帕子给和琳降温。
能想的法子都想了,但是一点用都没有。
兰嬷嬷注意到和珅光着脚,就去寻了干净鞋袜要给和珅换上,和珅没让兰嬷嬷动手,他自己麻利换了,才焐热了掌心去探和琳的额头。
确实烧得很烫,只片刻额头上的热汗就糊满了和珅的掌心。
“那边的人怕染病不敢过来,但隔着门说的话,就是不许出去请大夫。大门上都有人守着,二哥儿这里奴才们也走不开,瞧着二哥儿这样烧着,奴才们实在是心疼,可是奴才们是真的没有法子了。”
兰嬷嬷抹着眼泪,她早瞧见了和珅脚上手上的伤,虽然和琳这里满屋子的炭气,但她还是闻见了和珅身上浓重的药味,还有那些掩盖不住的血味。
可见她们的大少爷也是挣命似的强行撑着过来的。
兰嬷嬷越想越是心酸,怎么哥俩儿的日子就这么苦命难过呢?
种痘的人发了病气出来,是没有什么特效药的,全靠着自己撑过去。纵有些药,也是不到万不得已不用的。
和琳要种痘,伍弥氏那边什么都没给,全是兰嬷嬷和乌雅氏自己张罗的,可临到了这个关头,兰嬷嬷和乌雅氏却不敢给和琳胡乱吃药。
真要是吃出个好歹来,她们承担不起后果。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得和珅这个亲哥哥来拿主意。
刘全手脚很快,不多时就将和珅要的东西取来了,一小筐草料被护的很好,一点儿没被风雪打湿,就是刘全整个人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的,完全淋湿透了。
和珅让乌雅氏将那一小筐草料取进来,又隔着门吩咐刘全去烧些热水自己洗了,将身上的衣裳换下来省得生病。
刘全也想进来帮忙:“少爷,奴才不用热水,奴才这就去换了衣裳进来帮少爷。”
和珅检查筐里的草料,将能用的挑出来,说:“让你去烧水便去吧。”
“这里人够了。你就在外头守着,保证时刻有干净热水可取用。你虽已种过痘,但年纪同和琳差不多,就不必进来了。接下来的六个时辰很关键,你就在外头帮我。”
刘全听说他有这大用,连忙答应一声,就去烧水去了。
和珅将挑出来的三份草料交给乌雅氏,让她照着他说的方法熬煮出来:“芨芨草只要磨成的药泥。羽茅要煮出来的水。醉马草只要切碎就可以了。弄好了就那过来吧,我给和琳用上。”
乌雅氏把东西捧在手里,转头就去看兰嬷嬷,兰嬷嬷也有些不懂:“少爷,咱们有药,用这些牛马所吃的草料有什么用?再说了,这醉马草可是有毒的,这可不能乱吃啊。”
和珅把和琳的衣襟轻轻解开给她们看:“咱们的药,如今已都没用了。和琳这样,再烧下去,就真的是出痘。嬷嬷瞧他身上,这就不能当做普通种痘看待了。”
“我知晓一偏方,可治和琳。只要按我的给他用上。再精心护养几日,保管他就没事了。”
兰嬷嬷和乌雅氏显然心有犹疑,没有立刻就去。
和珅心下一叹,轻声说:“醉马草是可以用药的。嬷嬷和乳母就信我这一回吧。和琳是我亲弟弟,我还能害他么?”
“和琳啊,他这次绝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会好起来。会长长久久的活着。嬷嬷和乳母将来还会看见他成婚生子孝敬你们呢。”
小小的少年脱了鞋袜陪在弟弟身边,满面柔和语调温柔,莫名带了令人信服的力量,仿佛一瞬间就抚平了兰嬷嬷和乌雅氏的惊疑不定。
少爷胸有成竹的笃定样子也给了她们勇气,她们不信少爷还能相信谁呢?
兰嬷嬷便同乌雅氏一道去了。
和珅拥被陪着和琳,他定定的瞧着和琳,心里下了决心,若有万一,和琳要是当真没能救回来,那他就陪着弟弟一块儿去。
他们可是亲兄弟,死生都要在一块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