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一想到好不容易背着这么多食物爬上了山,却因为时间关系不得不撑着疲惫的身躯立马吹奏口琴,飞鸟就忍不住颓废起来。
她幽幽地看着蹲坐在石头上喝水休息的男孩,悠扬婉转的口琴声在空旷的山中显得愈发凄凉。
《樱花》作为一首家喻户晓的民歌吹奏起来并不算困难,但也架不住连着吹了四五遍。太宰治恶趣味地拍了拍手,满脸开怀地说:“飞鸟还真是可怜啊,吹了这么久的口琴却完全被无视了呢。”
那群孩子真的离开这里,逃出横滨了吗?
飞鸟并不认为自己的判断出了差错,矢岛婆婆的暗示与遗留在房间的东西都表明她绝非胡思乱想。再说了,如果那群家伙真的逃离横滨,面前懒散的男孩也没有理由陪着她走这趟了。
经验告诉她,当你不相信自己的时候,就去相信可靠的聪明人吧。
红头发的少年们之所以没出现,不过是因为等在这里的不再是那个和蔼的老人,而是两个身形和他们差不多的同龄人罢了——他们并不相信她,哪怕她吹响了他们与矢岛婆婆的“信任密码”。
飞鸟瞄了一眼蠢蠢欲动的太宰治,心知那群家伙再不出来他就会出手了——这个绑着绷带的男孩总是乐于欣赏别人的窘态。若是让他把那群红发小孩逼出来,指不定场面有多鸡飞狗跳,这种情况下就只能用特殊方法了。
被暗中挖通一部分的废弃墓穴中,脆弱的羊羔们正时刻警惕着可能出现的恶狼。
“真的是矢岛婆婆的曲子诶,咱们不出去看看吗?”
“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矢岛婆婆本人来了。”
“他们还带着吃的,我不信你们不饿。”
“天还没亮全呢,两个小孩站在这里,你觉得没诈?”
等待本来就是一件痛苦的事,饥饿使得这份等待更加难以忍耐,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的孩子们小声吵嚷起来。
“中丸,快趴下来!”
“你小子疯了,冒头出去干嘛?”
“那两个人……”被伙伴质问的红发少年摸了摸后脑勺,犹犹豫豫地说:“我是说那个女孩子,很像我的同学。”
被一同逃难的伙伴们用一副“他还没睡醒”的目光打量着,红发少年皱了皱眉解释道:“不是在开玩笑,我的同学你们都知道的啊,就是那个很出名的——”
“好了好了,是那个唱歌好听到能让人幸福得哭泣的飞鸟,我们都知道,你不用再说了。”
“中丸,你不会追星疯魔了吧?难道你指望孱弱的女歌星天没亮从被窝里赶过来救你?”
“我连横滨政府都不敢指望了,中丸还……”
圆韵动听的歌声由远及近传来,欢乐的声音被距离勾勒出似有似无的空灵色彩:
【樱花啊,樱花啊……暮春三月天空里,万里无云多宁静……】
“……中丸还真敢想。”
开口的少年张了张嘴补全未说完的话,只是声音却越来越小,唯恐惊扰了这片歌声。
【樱花啊,樱花啊……如同彩霞如白云,芬芳扑鼻多美丽……】
晨曦的第一缕光照进这片黑暗之地,没有任何伴乐的歌声徐徐飘进耳朵,红头发的孩子们迷茫地趴在墓穴里,悄悄看着歌唱者的身影,就像在看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快来呀,快来呀,同去看樱花……】
清晨的风斜卷着尘土轻轻刮在中丸脸上,他不适地眨了眨眼,生理性泪水顿时溢了出来,但他不仅不为此感到难受,反而更加确信自己看到了光。
歌声渐渐停止,这位红发少年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作为女孩的同学和歌迷,百分百信任着她的中丸愿意作为所有孩子的代表去外面谈话,如果真的有港口黑手党埋伏,他心甘情愿为自己的选择赴死,并以此为其他同伴争取时间。
看到来人狼狈地从墓穴中爬出,飞鸟心里松了口气,暗道异能力最后的挽歌已经发动,红发少年的疑心一降再降,自然会出来了。
“好久不见,飞鸟君。”
红发少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温和地打了个招呼,飞鸟微微怔愣,终究是没认出面前的人竟是自己的同学。
“她死了吗?”
不等二人说话,红发少年自问自答道:“她肯定死了。你使用的口琴,花纹和那个老太婆的一模一样啊。”
少年苦涩地笑了笑,“如果她没死,又怎么会把口琴交给别人。”
“矢岛婆婆是我的邻居,我很遗憾她的遭遇。”飞鸟顿了顿,“她生前曾拜托我们帮忙,这些食物都是她给你们准备的。”
“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我是你的歌迷。飞鸟君,我从来没想到还有机会和你再见面。”
“谢谢你喜欢我的歌,如果没问题的话,就把红头发的人都叫出来吃点东西吧。”
听到女孩的话,中丸身体僵了僵。他极力按耐住所有的不安,勉强分出心神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我们对看起来就很麻烦的同龄人没有任何兴趣,”太宰治神色暗了暗,嘴边笑道:“不过如果撒手不管的话,某些愚蠢的小鬼就倒霉了。”
“嘛,反正死的又不是我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飞鸟竟然从太宰的语气中听出一丝羡慕。
听到鸢眼男孩这番夹枪带棒的话,红发少年有些羞愧地回头招了招手,那群被港口黑手党追杀多日的少年人总算是陆陆续续出来了。
他们狼吞虎咽地咀嚼着飞鸟与太宰带来的食物,飞鸟揣测大概是有人陪伴的缘故,这群少年人的精神看上去还挺不错,没有要崩溃的样子,于是她直接说道:“按照矢岛婆婆的安排,你们会被送离横滨。”
“我们会被送去哪儿?”
手中的干粮顿时不香了,为首的几个少年讪讪地放下手中的食物,犹犹豫豫地问。
“可能是国外,也可能是九州之类的……”说得有些不耐烦了,太宰治最后干脆两手一摊,“总之能活下来就对了。”
对港口黑手党的畏怯成功战胜了未知世界带来的恐惧,红发少年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挨个点头同意了这个背井离乡的生存方案。
朝阳之下,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绕着山路以最近的距离游到了藏着隐蔽港口的仓库外。
飞鸟做梦也猜不到再次来到这个小仓库会是这样的场面,她有些出神地想,当初被拐卖的孩子们迫不及待想要回到父母的怀抱,如今却有另一群孩子自愿离开家乡,这样的生活就像一个轮回,极力嘲讽着所有努力活着的人。
在鸢眼男孩的安排下,红发少年们挨个上了船,也不知道这件事会为他带去多少麻烦。飞鸟看着衣物被海风吹得飒飒作响的消瘦男孩,情不自禁问道:“说起来,太宰君为什么会想死呢?”
女孩的声音很轻,轻到若不是距离足够近,太宰治都快要听不清的地步。
“哈哈哈,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呢?”说话的他褪去伪装出来的滑稽笑脸,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咪,语气夸张地道:“明明自己都不清楚活着的意义,却难以理解同类的渴求吗?”
“嘛,不管怎样我已经有了想要走的路。”背过身去的鸢眼男孩顿了顿,看向停泊在仓库外的船只,“是飞鸟绝对想不到的、更接近生与死的地方哦。”
“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男孩百无聊赖地嗤了一声,回答她:“谁知道呢。”
飞鸟摩挲着手中的口琴,两人都心知肚明,所谓想要的东西不过是支撑人活下去的理由与意义。
她突然冲他抬了抬下巴,“好巧,我也找到了要走的路,要不要赌赌,我们谁先找到想要的东西?”
太宰治沉默片刻,再次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好啊,赌输的人就贡献出所有当作赌注好了。”
提出赌约当然不是一时的好胜心起,飞鸟比任何人都清楚,所谓“活着的意义”根本就不存在。活着就是活着,如“太阳东升西落”般寻常,活着就是意义本身,不需要任何理由去支撑。
赌约的存在不过是一种期盼,期盼着面前这个寻求解脱的男孩至少会活到赌约结束的那一刻——她自私到不想失去这个同类,以至于罔顾朋友本身的意愿。
太阳高高升起,红发少年们迎着日光登上这艘即将开往未知未来的大船。
以中丸为首的年轻人站在船尾,双眼通红、带着热泪卖力地挥舞着告别的双手,没有人知道这群少年人还能不能回到这座生养他们的城市。
飞鸟闭了闭眼,将口琴抵在唇边,用乐曲为这群孩子送别。
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听到《晓之车》,能听出其中的苍凉壮丽,却很难体会到其中的悲戚。
大船呜呜叫着,配合着口琴带来的慷慨悲歌,如泣如诉,让人不由陷入曲中人的哀痛中,与其感同身受。
飞鸟望着逐渐驶向远方的大船,在琴声中怅惘道:终究是——初闻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