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明绕山而建,城门在下,城主府居上,二者之间由下往上,依次是普通修士的居所、街市和大妖府邸。
苏放不是大妖,却也没和普通修士混居在一起,而是在闹市中辟了一处洞府,还兼管着附近的几处铺子。
沈媚烟仰头望去,牌匾都和风雅之物相关,不愧是曾在归一剑门待过的“半个剑修”。
再往前就彻底离了苏放这个金丹修士的势力范围,或是人形或是半人半妖的修士穿梭街道之中,往来买卖的声音不绝于耳,一些显眼的地方还贴着告示,下面盖着城主并几位大妖的“印章”。
说是印章,其实是以自身灵力留下的一道印记,算是间接以此向天道起誓,确保这张告示的可信。
沈媚烟看了几张,有告诫城中规定的,有借由大妖之口擒妖寻物的,还有缉拿杀妖凶手的。
凶手本手让她的坐骑驻足停下,一行一行地仔细看过,又与周围的诸位修士一同发出谴责之声,而后便让掩月往天材地宝一条街走。
虽说苏放命人送了些灵玉和丹砂,但为了拘缨国一行的安全顺利,她还想再购置些其他的东西。
“这位道友请留步!”还未走出多远,一个声音从背后追上了他们,或者说掩月。
因为沈媚烟正在扮演一株合格的桃花盆景。
“道友、道友!”
对于桃花之外的事物,掩月一向是不闻不问更不听,所以那妖不得不快步追到他的身前,方才将人拦住。
“请恕在下冒昧。在下观道友根骨不俗,气质非凡,想来应是大义凛然之士。”
沈媚烟看清了这位妖修的模样,普普通通的长相,普普通通的修为,唯有身后一把长刀宝光逼人。
但再如何宝光逼人,也掩盖不了对方看上去很像个骗子的事实。
就连这套话术,都和沈媚烟还是个凡人时听到的一模一样。
往来行人众多,这妖又死命拦着不让走。掩月在吃不不吃中纠结了一会儿,冷冷问:“有事?”
“道友想来知道兀则真君。”妖修的语气逐渐义愤填膺,“真君为妖宽厚,其弟也是妖中龙凤,奈何一时不查,竟然被宵小所害,着实可恨。”
龙首玉花盆中的宵小,默默地继续听着对方的话。
“在下侍奉真君已久,自然要为真君报此血海深仇,奈何在下力微言轻,不知道友是否……”
沈媚烟明白了,对方是看他们在那张告示前站了会儿,所以来赌运气了。
想来兀则也是可悲,不仅身陷困境后在谯明城中的影响大大削弱,大约还因为办事不力成了怨生的半颗棋子;再加上带山镇一事又穿得神乎其神,连“渡劫大能偶然一瞥”这种流言都出来了,种种原因的叠加之下,自然是没什么人愿意去管他弟弟的死。
只是,即便如此,眼前之妖对未到金丹的掩月也未免太死缠烂打了一些。
他自己的修为,就已在筑基。
“我二人不过一介小妖,恐怕帮不上什么忙。”桃花树飘出一个柔柔的女声,听着动人,如她的本体一般柔美。
兀则座下的妖修这才正眼瞧了沈媚烟一眼,对突然开口的她有些疑虑,神情和初遇时的苏放很像。
大抵是没料到,修为比她高了一大截的掩月,竟然会听从她的意见吧。
事实和沈媚烟所料的□□不离。只不过这妖修跟随兀则多年,对上位者之间的阴暗癖好知道得多——部分妖修嫌普通草植不够美丽,于是就会仗着自身修为权势,将一些将将才引气入体的小妖囚禁起来,为自己的府邸添色。
兀则的府中,便有不少这样的“摆设器具”。加之他又有秘传的拘魂之法,城中许多妖修都对其颇为不齿。
所以,在这妖修的眼中,盆中的沈媚烟就是掩月买回去养的“宠物”,谯明城中不缺这方面的妖铺。
不料桃花妖一开口,事情与他想的似乎恰恰相反:二者之间,仿佛弱者才是主导的那方。
莫非这珍贵的龙首玉,也是为这个树妖所有?
“……小姐妄自菲薄。”妖修对沈媚烟的态度恭敬了不少,“小姐手持固魂养魂的龙首玉,旁侧之人身着天衣阁仙衣,想必定是上古异兽之后,又怎么会帮不上忙?”
和人族修士一样,妖域这边,也很看重衣装。
沈媚烟看了看掩月身上那件苏放准备的衣服,又看了看自己待的这个龙首玉花盆,心想这位道友应该退后百步再右转,到“青崖仙府”去找金丹修士苏放。
“何况在下已打听清楚,那恶徒只是筑基中期修为,且就在谯明城外,你我三人联手,必可手到擒来。”
很好,周密的推断,离谱的结论,难怪苏放对他们出门闲逛没有异议——北域的蛇妖,实在是太多了。
若没有确切的信息,长得好看的白衣蛇族,真的是一抓一大把。
算了算预备购买的天材地宝,本想离去的她打量了下这位妖修,决定充当一个塞牙缝的凉水。
“若是答应,可有什么报酬?”看似温柔的嗓音,实则却是杀人刀。
“待真君从秘境归来,定有重赏。”见她松口,妖修挺直了后背,颇为骄傲道:“我们兀则真君,可是深受大妖怨生器重。”
错了——器重,那得是在办事得力的情况下。
假若他们不杀兀则,兀则侥幸从拘缨国逃脱后,恐怕也难逃一死。
沈媚烟有良好的反画大饼意识,见妖修如此说,勾勾掩月的衣袖便要走;对方只好赶紧追上来,改口道只要事成,无论真君是否恩赏,他都会将背后的宝刀送予掩月。
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沈媚烟看了他一会儿,用平淡如仿佛在讨论天气的语气开口:
“不若先预支三千下品灵石?”
“……”妖修回望着她,但没能望多久,因为掩月直接将龙首玉花盆并里面的桃花树用衣袖一遮,阻断了对方的视线。
“两千可否?”
“两千九。”
“这个数目委实有些太多……两千三吧。”
沈媚烟半真半假地和他争执了几句,最后折中在了两千六。
交易达成,妖修请他们今晚出城,约定在西面城门处相见。
“那蛇妖就在谯明西方的山坳中。”
照例将装着灵石的乾坤袋塞到掩月身上,沈媚烟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从一开始就找错调查方向的筑基修士,问:
“倘若你寻错了妖,该当如何?”
“不会。”对方看上去异常相信自己的判断,“那蛇妖前几日从带山镇而来,打扮与传闻一致,又经证实曾对真君出言不逊,一定不会有错。”
他的眼珠子转了转,又道:“以保万一,我们在取下他的脑袋前,可以先用搜魂之术盘查一番。”
“道友思虑周全。”
沈媚烟与这位妖修别过,朝山脚下望了一眼。
谯明所在的山脉绵延甚广,光是千丈高的峰峦就有好几座,其中又以他们脚下的这座为最。
居于其上往下看去,视线中的一切宛如蝼蚁,唯有一河如玉带蜿蜒。
“走吧。”空手套了近三千灵石的沈媚烟说。
“我们要帮他?”掩月在事情尘埃落定后才问道。
“看他情真意切,不忍不帮。”
她如是说着,乍一听仿佛古道热肠,其实话中充满了玩味:
“既然对真君一片赤忱,想来也愿意与真君在黄泉路上作伴——我们便先送他一程。”
声音飘散风中,同苏放院中的大雪一样落地无痕。
顺利买完制符所需的材料,沈媚烟和掩月从闹市离开,扶光将沉,望舒渐上,谯明城中灯火连片,并不比白日昏暗多少。
他们与那妖修约定在戌时中,早一分不好隐蔽行踪,晚几刻恐遇上水中邪祟。
城外可不似城中有大阵保护,夜间稍有不慎就会殒命。
出城之前,两妖先入了一处食肆。
妖域的酒肆食肆可比仙门要狂放得多,用茹毛饮血来形容都毫不为过。同时,出于不同妖族的习性考虑,食肆还会为沈媚烟这种树妖准备仙露玉酿。
丰盈的灵气从根须漫上树冠,原本有些疲惫的沈媚烟恢复了精神,甚至还因为酒足饭饱萌生了几分困意。
懒懒地伸了个腰,对玉酿满眼好奇的掩月,端起来尝了一口。
真的只是一小口,就是这一口不是针对里面的清澈液体,而是晶莹透剔的杯体。
大概是一口没觉出滋味,在沈媚烟反应过来出声制止前,掩月将一整个杯子都吞了下去。
吞得很彻底,没留吐出来的余地。
为了保证口感风味,用来盛装玉酿的容器,通常都不会太次。
幸好她没找太贵的食肆,也幸好找兀则的手下打劫了两千六百块灵石,不然他们只能等苏放道友带钱来赎人了。
或者直接用拳头篡改食肆主人的记忆。
“好吃吗?”从渚水的那个杀人夜开始,每当掩月尝试吃点新东西,沈媚烟都会如是问。
“没味道。”掩月说着,目光飘向同样材质的玉壶,跃跃欲试。
“没味道的东西,也不要随便吃。”
沈媚烟说罢让他靠过来了些,两人间的距离很快就近到没有。掩月的脑袋搁在桌上,脸贴着温润的龙首玉花盆,额头挨着几片新叶。
有些事,暂时还不宜告诉苏放,所以也不能在对方的府邸做。
这便是她要出来的原因之二。
那些用外道邪术修炼的修士,体内易生瘴气,也易怨念缠身,囿于因果不得出。
看似是捷径,其实是迈入深渊的前路。
她那一缕携着神魂的灵力在掩月的身体中走了一遭,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倒是丹田中的灵气愈发多了起来,甚至都有了结丹之势。
有这么修炼的吗?
沈媚烟惊讶之余不免还有些郁闷,起初她还觉得自己看不到掩月成为妖皇的那一日,如今看来,照这个趋势下去,搞不好十年化神都有可能。
都说妖皇往事不可知不可查,搞不好实在是因为太短了……
“筑基后期,你先不要突破。”
沈媚烟几乎是与他咬着耳朵道:“吞了那些小妖,还有带山的筑基妖修后,你的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醒来看到花花受伤,不舒服。”掩月有些答非所问,“花花和别人说话,也不舒服。”
“这样吗?”沈媚烟笑了笑,知道他多半是没有因此产生不适:“可我没法只和你说话呀,你说该怎么办?”
掩月的脑子纠结成一团。
他想了又想,表情逐渐苦大仇深,好在沈媚烟并没有一定想要一个答案。
“掩月,你现在是不是非常非常喜欢我?”她问。
白烛红灯下,桃花树格外美丽,也格外苍白。
“喜欢!”掩月离远了些,灯火跳跃在他的双目中,盈盈灿灿,远胜春晖明月。
“那你再过来。”
千里皓月下,一道浮光跃金般的虚影出现在窗前,先是轻轻地碰了碰他的鼻尖,然而蜻蜓点水地掠过他的唇。
“这也是……我想给你的回答。”她回到了树中,尽管刚才的接触只是镜花水月,却依旧炽烈如火。
和之前的每一次,好像都不太一样。
掩月觉得自己好像要从水灵根变成火灵根,经脉中热血翻涌,怎么也消不下去。
他急切地想要做什么,桃花却先开了口,要他闭上眼伸出手。
照做后,一块沉甸甸的东西落在了他的手上。
他认得,这是一块绿中带紫玉佩,上面的字他也认识,正面是他,反面是桃花。
“趁你不注意买的。”沈媚烟伸出树枝,拨弄了两下玉佩:“你看它的颜色,是不是和你的眼睛很像?”
“像。”
掩月看着桃花将玉佩系到他的腰上,报以琼佩,永以为好也——只是他要许久之后才会知道这个意思。
“那你可要每日都带在身边。”沈媚烟算了算时辰,差不多也到了他们出城的时候,于是戳了戳掩月那很好欺负的脸,说我们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