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明并无宵禁,也不限制绝大部分修士的自由出入。四座城门各有十六名修士昼夜轮守,以备无虞。
只是北域之水多险恶,夜出之妖寥寥无几,沈媚烟和掩月不免被多看了几眼,目光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怜悯。
将威严高耸的城墙抛在身后,小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山坳边缘。
尚不知名姓的妖修来得比他们略早,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棵古树的后面,身体藏在比夜色还浓郁的树影中。
“来了。”
妖修压低声音道,伸手想拉着体型高大的掩月与自己一同蹲下,结果却被避了过去。
动作很快,快到同为筑基的自己连对方如何行动的都没看清。
“……那蛇妖就在不远处。”他只好略有些尴尬地收回手。
长夜皓静,月色甚好。修士的眼力一般都不会太差,沈媚烟顺着妖修所说的地方望去,果然从斑驳树影中瞥到了一抹显眼的白色。
妖修发觉他的踪迹至少也该有了半日,此处灵气并不充盈,又是偏僻的山坳,对方在这里停留驻足,很像是6……
引君入瓮的诱饵。
旁边是黑气渐生的焉水,身后距离谯明尚有一段距离,而身前就是“疑似杀掉了兀则真君亲弟”的蛇妖,另一边则被一堵峭壁截住去路。
四面皆围,倘若是过去沈媚烟,肯定是不会主动踩进他人的圈套的。
她在心里了然一笑,看着妖修的眼神染上了几分慈悯。
要是用天机阁的话来形容,眼前的妖修简直是出门就会被雷劈的倒霉运气。
不仅一头求到了仇人面前,费尽心思追查到的“线索”,结果却是诱饵。
不着痕迹地在掩月手上写了个“等”,青衣树妖的睫毛动了动,垂下眼睛看了看她,又珍而爱之的摸了摸她的枝叶,比寻常妖修柔软许多的手指还刻意避开了她那些新生的嫩叶。
动作温柔得让沈媚烟根本无法将眼前的这个掩月,同未来的妖皇联系到一起。
可怜的妖修,仍未发现什么异常。
他既没察觉不远处的白衣之妖可能是奔着他的性命来的,也没发觉旁边有对狗情侣。
还在暗戳戳地洒狗粮。
“两位,我数到三,我们一起出手,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苏放口中的兀则凶残狡诈,手下的妖却不知怎的,有几分装也装不出来的天真。
因为他竟然用后背对着才结识半日的两个陌生妖族,其中一个修为还和他差不多。
不落井下石,简直对不起这天赐的良机。
一。
二。
三。
三道比月光还轻的倒数过后,是三股都往死里下手的磅礴灵力。
二去一来,本该是对轰之势,其中两股却事先说好地一般,默契地对居于中间的妖修前后夹击,前方的攻击被早有准备地躲过,后方的就是猝不及防了。
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何况这暗箭还是自以为的“盟友”所射。
对于这么一个对兀则忠心耿耿,还十分执着的妖修,掩月自然没有手下留情的必要。
从指尖凝出的灵气纯白如剑,长啸着钉入了对方的身体,声音惊起了无数山雀。
在妖修震惊的目光中,无论掩月还是那位白衣修士,都不曾有过片刻的停手。
月华如水,流过群山繁叶,照在一地的血色上。
死不瞑目的一双眼里,相貌有几分阴柔的白衣妖修停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迟疑不定地望着树下的两个“树妖”。
原来是个蝎子精。
沈媚烟看到了兀则手下死后露出来的一条蝎尾,坚固的甲壳末端,隐约泛着暗绿的毒针颓废地歪在地上,至死都没能刺出去。
而对方原本拿在手上的那柄宝刀,则是用他左边的毒钳炼制而成,难怪看着不凡。
审视完了这个已死之妖,沈媚烟昂起头,远远地问白衣修士:“请问阁下何名?”
“你们又是什么来历?”对方反问,继续狐疑地打量着他们:“和兀则的走狗一同到来,却又暗下杀手,你们是仇敌?还是你贪恋钱宝,临时起意反水?”
他与掩月侧立而对,藏在身后的右手五指紧缩,似乎随时都会暴起攻击。
“自然是前者。”沈媚烟反问,“知道兀则的弟弟是为谁所杀吗?”
白衣修士秀气的脸庞布满了惊讶,怔了许久才呢喃出声:“是……原来是你……”
语毕抬头,看的是掩月的方向。
炼气和筑基,他理所当然地相信是后者杀了自己的仇人。
“他”如释重负般的长叹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暗器,抬脚从黑暗中走出。
朗朗月光下,身披白衣的妖修五官清丽,眉眼温婉又不失凌厉,双目中还流淌着几分大仇得报的释然。
原来是一位女修。
难怪她方才说话,似乎压低着嗓音。
折云和她的妹妹生于谯明城附近的涿光山,多年来勤于修行,鲜少离山。
直到五年前,她与妹妹先后突破筑基,妹妹对旁侧之城的繁华向往之久,缠着姐姐软磨硬泡良久,终于磨得她松口同意。
谁知她们的运气竟如此不好,头一遭进城,就碰上了兀则那位弟弟。
更不凑巧的是,姐妹二人体质特殊,心脏食之可御火,恰好为对方所需。
对方有金丹修士相护,折云拼尽全力方才逃出,而她的妹妹却永远留在了谯明,不仅身死,魂魄还为邪术所拘,难入轮回。
折云在涿光山养好了伤,开始想方设法地打探仇人的信息——越打探便越绝望,别说元婴期的真君,就是对方身边那位金丹修士,也足以致她于死地。
无法,她只好一边更加勤勉地修炼,一边伺机寻找报仇的机会。
这一等就是四年,她听闻自己的仇人殒命带山,被一蛇妖所杀。
来不及高兴,她连夜赶往带山,想要寻回妹妹的魂魄,结果却扑了个空。
兀则身在秘境,倘若妹妹的魂魄还被困在拘魂袋中,那就要么在兀则手下处,要么在杀了仇人的蛇妖处。
她没有搜山寻海之力,便只能想办法引蛇出洞。
“难怪你做如此打扮。”
沈媚烟想起来时的引君入瓮感,心道这个“君”居然还真的包括自己与掩月。
至于拘魂袋……杀死那狼妖后,对方身上的确有个布满禁制的“乾坤袋”。
沈媚烟示意掩月将其取出,掩月却迟迟没有动作,像是没听见她的话。
“你的心脏,可御火?”
因为折云的妹妹已死,掩月很严谨地说了个“你”,说完也不去看对方,而是垂首望着怀中的桃树。
五行之中,木生火,火盛却可焚木,二者相生相克。
沈媚烟如今修为不高,自然是被克制的那方,所以午后她在一家售卖下等灵火的店铺前徘徊良久,最终还是惋惜着离去。
折云不笨,又自知自己怀璧其罪,当然是听出了掩月的言中之意。
她脸上没表现出不悦,反而流露出些许轻松——如此大恩,对方要是不提些要求,她倒会不安。
妖域挟恩图报的故事不少,当面了结一段因果,要比拖到以后好得多。
“我还未到心脏受损也可再生的境界,不过,我们这一族除了心脏,身上的鳞片也可抵御烈火。”
折云说着,脸侧耳后渐渐生出许多亮晶晶的圆片,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青蓝光芒:
“虽然不如心脏方便,但对于这位树妖姑娘来说,应该已是足够。”
妖有鳛鳛,虽为鱼,却生来与火亲和,因此经常被捉来炼制御火法宝。到了沈媚烟那个时候,这一族几近从三界绝迹,她也是第一次见。
“好。”
掩月这才把伪装成乾坤袋模样的拘魂袋取出,捏在手里,等着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折云也不废话,别过身,手指钳住耳后的鱼鳞,忍痛一片片撕下,又顺便帮他们清洗了上面的血迹,然后用灵力托着送过来,掩月同样用这种方法将拘魂袋送过去。
“不错……我能感觉到,她在里面。”
夙愿得偿,折云说话的语气带上了哭腔。她望着与自己一同站在明月下的两妖,郑重地道谢,尽管双方已经恩情两清。
“只需在炼制宝器仙衣时加入,既可生效。”小心轻柔地将拘魂袋收好,她又道。
龙有逆鳞,鱼亦有护心鳞。折云失去那些鳞片后双颊苍白,气息也有些不稳。
最后朝两妖一点头,她身上的白衣染成枫红,穿林过叶而去。
“夜色渐深,两位多加小心。”
月上中天,四周的黑暗却反而更加浓郁,尤其是左侧的焉水。
依旧是用火处理掉了蝎子的尸身,沈媚烟的耳边飘过了几声如怨如泣的诡异哭声。
夜晚的北域危险异常,远胜其余三域,尤其是亥时之后。
沈媚烟与掩月换了一条路,绕了些远道,以避开弥漫起死气的焉水。
饶是如此,他们还是遇上了邪祟。
水中的恶物,最开始不过是水草般的冥海黑雾,水妖似的魅惑妖族上前,杀死、寄生、如病菌繁衍,一点一点变成沈媚烟眼前的模样。
这只邪祟已经杀过不少妖修,最开始用来寄生的皮囊被撑得鼓鼓胀胀,原本的五脏和五官都被挤得移了位,皮肤也是接近透明的惨白。
光是看着,就令人作呕。
邪祟的修为无法用三界通用的那一套代入,最简单的就是通过体型辨别。
眼前的这个,耗费上一点时间应该可以解决,只是这样必定会引来更多。
冥海水不竭,邪灵不灭。
避开了邪祟喷出的浊气,几条额外的触手从掩月身上钻出,擒住了想要再次扑上来的对方。
不一会儿,已经和这种东西打过几次交道的掩月,精准地找到了躲在皮囊中的邪物,抽出来扔到了地上。
先前的庞然大物轰然爆炸,沈媚烟动手撑开了一圈屏障,挡开了那些四处横飞的血肉。
因为死去太久,它们的颜色早已变得深黑,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恶臭。
“桀桀桀。”
失去了保护的邪祟,发出了似笑似哭的渗人笑声。
“过来……到我这里……桀桀……”
它眼珠子似的在地上滚来滚去,以掩月为中心,不远不近地徘徊着,显然是看上了这具新的身体。
邪物不难杀死,却能死而复生,无穷无尽。
沈媚烟在混杂着血腥的夜风中晃动枝叶,低声让掩月快些回到谯明。
“别走,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仅是低声的一句,地上的眼珠已经学会了模仿她的声音,如出一辙之余更加柔媚,每个字都带着钩子。
掩月本不欲理会它的死活,但这一句学舌触动了他的逆鳞。
不敢想象,要是花花变成这个样子……
“别看。”
眼前一黑,沈媚烟被掩月脱下的衣袍圈住,像是忽然陷入到了松软的雪地。
沾染着熏香的衣襟袖口,还残留着对方身上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将她团团围住。
略微挣扎了片刻,她最后选择听掩月的。
像一颗葡萄被捏爆,又像是有人在吃一个熟透了的水蜜桃。
寂静的原野回荡着邪祟的哭声和游丝般的呼救声,随着焉水一同北入冥海。
不多时,掩月重新将她抱了起来,衣服随意地半搭在身上,另一半则继续裹住她。
“好冷哦。”沈媚烟往对方靠得更紧,“我们快回去吧。”
“嗯。”
掩月还未学会那些清洁身体的法术,脸上手上的污渍只是随意擦了擦,不仅没去干净,反而晕开成了魔纹的样子,先是进城时差点被门口的守卫误认为魔修,再是回府时将苏放养的小妖们吓了一大跳。
“请问大人是否沐浴?”
主人说过不能随便去这位客人的住处,也无需服侍对方,所以小妖才小心翼翼地先问了一嘴。
“备水。”回答他的是贵客的……夫人,主人是这么称呼的。
小妖迈开两条腿飞快去准备了,还不忘让同伴继续在这里等主人回来。
今夜的苏放亦不在青崖仙府中,似乎是城主传召。
这些依附于他的小妖动作很快,几乎是两位贵客回到飞雪院落的同时就备好了沐浴的一应用具,盛水的木桶还是双人大小。
将东西抬进去放好后,他们就麻溜地退下了,一刻也不敢多待,更不敢多问多看。
就调教手下而言,苏放做得还是相当不错的。
沈媚烟感叹了这么一句,连树带盆并衣服被放在了熟悉的几案上,旁边就是那个青烟袅袅的紫檀色香炉。
熏香与花香这两种不同的香气纠缠在一起,催得人沉醉。
哗啦的水声响了一阵后,蒙在她头上的不菲仙衣才被拿走。
再度出现在她眼前的掩月长发披散,皮肤被水与白雾蒸腾得格外白皙,双手和多出来的五条腕足扒着木桶边缘,安静地看着她。
那对幽紫的眼睛中落着熠熠光辉,又藏着点点暗芒,鬼魅得就像是他们回来时遇到的邪祟。
“花花,会怕我吗?”
声音与那一缕缕的白雾一起粘到了沈媚烟的身上,宛如困住猎物的蛛丝。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掩月以为呢?”
“不会。”掩月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这便是了。”沈媚烟拍了拍他潮湿粘稠的触手,“类似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好。”
像只没有安全感的小猫,掩月的脖子以常人绝不可能达到的幅度扭曲,搁在桶边看着她,无声地求着摸摸和亲亲。
沈媚烟没亲,只挠了挠他的下巴,对方颇为享受地顺着蹭了蹭,双眼逐渐如萦绕在他们身边的雾气般,变得茫然疑惑。
“花花,”他哼哼着说,“不舒服。”
“嗯?哪里不舒服?”结合今晚的遭遇,沈媚烟有些怀疑他吃坏了肚子。
“就是……”掩月说话忽然磨磨蹭蹭起来,“就是没在的那条触手,不舒服。从在城里的时候就不舒服。”
没在的那条触手,没在的不就是——沈媚烟想起了系统给她放过的科普纪录片,表情恢复了平静。
妖皇大人的原型真是个神奇的种族,她想。
能憋这么久不说,居然还没憋出问题,她又想。
不知道春风一度后,会不会像纪录片里说的那样断掉,她最后想道。
桶中的水仍是热气腾腾,白色的雾在掩月的发梢凝结成水珠,把他的头发变得湿漉漉的,配上他那张挑不出哪里不好看的脸,真真是书中说的“秀色可餐”。
沈媚烟望着他,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暗火逐渐燎原,于是便温柔地说,这种不舒服,多泡泡水就好了,最好还是冷水。
未经人事也不知人事的掩月,对她的话没什么怀疑,就是心中有股说不出来的失望。
他于是让沈媚烟收回了手,独自趴在木桶中,静静地等着身体的不舒服消失。
夜色渐深水愈凉,屋外吹来了一阵风,除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还带回了苏放回来的消息。
沈媚烟没什么心情去听,忙碌了一日,她此时困倦不已,嘱咐掩月没有不舒服了就出来,虽然对对方这么个水生类的妖族来说,在水里泡上百年都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