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灵州治安太好,还是他们有意将赫连倾单独关起来,总之整个地牢都十分安静,一丝其他犯人的气息也无。
狱吏也悄无声息的,一副没睡好的萎靡模样,锁了牢门就揣着钥匙走了。
牢内只有两个不懂武功的看守,牢外却不知是什么光景,赫连倾想起分开时罗铮担心的眼神,忍不住翘了翘唇角,轻摇了下头。
真是想不得片刻正事了。
这样下去怎么行。
天色渐暗,牢房内残烛未点,透气的小窗也透不过多少亮光。
赫连倾盘坐在地,正阖目养神,忽闻一阵模糊的步音,随着一股强劲的内息正在靠近。
他睁开了眼睛,首先入目的竟是一个紫檀木的雕花食盒。
拎着食盒的人穿着狱吏的衣服,露着半截小腿……
“罗铮,你……”赫连倾抬眼看向此时不该出现在眼前的人,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责备。
他哭笑不得地盯着罗铮,半晌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罗铮是从何处换了这套狱卒的衣服。
很显然,与那衣服的原主人相比,他的身材太过挺拔——上衣堪堪遮住腰腹,裤子也仅过膝弯寸许,真不知他是如何混进来的。
官府当差的都瞎了不成?
直到罗铮开了牢门走进来,赫连倾仍是一脸辛苦忍笑的表情看着他,直看到罗铮窘迫起来。
他不自在地整了整衣襟,不想再被盯着看,于是开口唤道:“庄主。”
“嗯?”赫连倾还是没忍住话里的笑音。
罗铮只好皱着眉解释:“未找到合身的。”
“嗯。”赫连倾点了点头。
“……”罗铮叹了口气,决定无视那人戏谑的表情。
赫连倾不以为忤,笑得十分温和,轻声问他:“既然隐了脚步声,为何不收了内息?”
罗铮眨了眨眼,理所当然道:“左右庄主也会发觉,便没再费力气。”
这话说得便有些无赖了,隐隐透着些亲近,赫连倾听得开心,便又笑了笑。
“来送饭?”赫连倾看了看那讲究的食盒,问道,“恒莱客栈的?”
“嗯,属下带了晚膳过来,”罗铮蹲下身,打开了食盒,“庄主趁热吃一些。”
赫连倾道:“府衙会准时供应牢饭。”
罗铮一愣,眉头皱了起来,为了避人耳目才选天黑以后再来,却是耽误那人用晚膳了。
更重要的是,吃了外人给的东西……万一……
“庄主用过了?”罗铮自责道,“是属下思虑不周,属下无能。”
见他神情便知道他又想起之前中蛊之事,赫连倾摇了摇头,道:“你若见了就知道,我为何饿到现在。”
罗铮心里一抽,手下顿了顿,忙将食盒里的餐食端出,一一摆在赫连倾身边。
“这里没有桌子,委屈庄主了。”说着将碗筷奉到赫连倾眼前。
哗啦一声响,赫连倾抬了抬双手,沉重的镣铐箍在手腕上,早已压出了红痕。
牢房内太过昏暗,罗铮这才发现赫连倾的手腕与脚腕上都锁着铁镣,登时像被人砸了一记,正中胸口。
只见他“噌”地站起来,立时便往外走。
“做什么?”赫连倾问。
“属下去找钥匙。”罗铮气息不稳地回道,情绪来得突然又猛烈,不知是怒意还是些别的什么,仿佛浑身的血都在往脑子里冲。
待看到昏睡在地的狱吏时,罗铮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几番冷静才没有直接把人杀了出气。直到他翻找出钥匙,定在原地闭了闭眼,才原路返回。
等人拿着钥匙回来时,似乎已经一切如常。
牢房内愈发暗了,赫连倾看不到罗铮僵硬的表情,只见他一言不发地将手铐脚镣解开,扔到一旁。
赫连倾转了转手腕,安慰道:“无妨,未锁多久。待你离开时,还要再锁回来呢。”
罗铮沉默了片刻,看着赫连倾的眼睛道:“庄主回客栈休息可好?”
赫连倾几乎笑出声,道:“傻了?”
他伸手抬了抬罗铮的下巴,又问:“要劫囚?”
罗铮眉头紧锁,低声回道:“属下无能。”
赫连倾叹了口气,吩咐道:“去将烛灯点上。”
“是。”
点了灯回来后,赫连倾手腕上的勒痕和擦伤便更难以忽视了。
罗铮胸口起伏着,目光直视着赫连倾的手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赫连倾低头看了看,不过是被镣铐锁了几个时辰,实在不算什么。
“饭菜要凉了。”赫连倾说。
罗铮回过神来,忙端起碗筷,道:“属下服侍庄主。”
这回换赫连倾愣了一下,真是如何也想不到还有如此意外收获。
只见这做庄主的一丝犹豫也无,立刻便化作那“受了重伤不能自己吃饭”的模样。心安理得地张口,由着罗铮任劳任怨地喂他。
见不得罗铮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赫连倾咽了一口后便问道:“你吃过了么?”
罗铮点了点头,未出声。
赫连倾自然不信,吩咐道:“再吃一些。”
“是带给庄主吃的。”罗铮回道。
“一起吃。”赫连倾坚持道。
见他肃着脸不听劝,赫连倾说着便要接过碗筷,想一口一口再喂回去。
罗铮拗不过,只好答应。
象征性地吃了几口,期间罗铮一直忍不住地往赫连倾身上瞄。
赫连倾自然发现了,没接下送到嘴边的菜肴,反而问道:“怎么了?”
罗铮犹豫了一下,问道:“他们可有对庄主用刑?”
“未曾。”赫连倾摇头。
“嗯,”罗铮松了口气,想了想又说道,“明日便让他们放了庄主。”
“事情都办妥了?”赫连倾问。
“是,皇甫馨天亮前即可到灵州。按照庄主的吩咐,属下已见过夏怀琛,”罗铮摇了摇头,接着道,“不是他。”
“嗯,事关洛之章的生死,想必他还是有所忌惮的。”
罗铮点头道:“洛管家受了点伤,夏怀琛的确十分紧张。现下洛管家被软禁在藤花巷的小院里,由魏武看守。”
“嗯,”赫连倾想了想,又道,“今晚回去后就好好休息罢,不用担心。明早按计划行事便可。”
罗铮沉默地看了看他,端起碗来准备重新开始“喂饭”。
赫连倾疑惑道:“怎么?”
罗铮又看了他一眼,微低着头回道:“属下今晚不走。”
非是询问自己可否留下,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不走。
赫连倾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何不走?”
罗铮拿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眼神里带着些小心的试探:“属下可否不走?”
赫连倾心里一声长叹,这副样子,让他如何忍心拒绝。
顿了半晌,只道:“……可以。”
罗铮抿了抿唇,赫连倾从他脸上看出了点笑意,心里也莫名高兴起来。
宠溺的眼神实在刺得人脸红,罗铮有些局促地提醒道:“庄主,饭菜要凉了。”
赫连倾额角一抽,心说再念叨几句,这饭菜可真是要凉了。当下也不再逗他,接过碗筷自己动作起来。
见罗铮又皱起眉,便再次强调道:“无事。”
边说着边做起了那“喂饭”的,罗铮吃了两口便坐远了一些,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
赫连倾也不跟他计较,用过了晚膳,又强迫着罗铮与他一起分享了食盒下面温着的甜汤。
看着将碗筷都收进食盒的人,赫连倾才笑着道:“想的倒周到。”
罗铮反道:“委屈庄主了。”
“无妨。”
赫连倾想了想,又问:“外面的狱吏……”
罗铮一边将地上的干草铺展平整,一边回答:“庄主放心,属下用了迷药。”
“嗯。”赫连倾看着罗铮的背影,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罗铮又说:“属下就在这里守着,庄主歇会儿就睡罢。”
赫连倾这才接着他的话道:“用了迷药?”
罗铮点了点头:“嗯,还点了睡穴。”
赫连倾吩咐道:“左右没有多久,一起睡一会儿。”
罗铮想了一下,蹲在干草旁,将身上的外衣脱下,平铺开来,然后倚靠着墙壁坐下。
“庄主休息罢。”说着十分自然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赫连倾将他的腿当做枕头。
赫连倾看着他边说着边轻拍了两下自己的腿,一双墨色双眸就那样静静地看过来,静静地等着他。
远处有烛火,近处有月光,明明暗暗中,他突然很想就这么坐着,看着一心只为他着想的人。
倘若时间能停在这一刻……
罗铮不知赫连倾心中所想,见人半晌未搭话,似是突然想起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连忙直起背脊,有些窘迫地解释道:“属下失礼!属下是想,若庄主靠着属下睡,或许会舒服一些……”
赫连倾当然知道,他暗叹口气,似乎只要自己回应得晚了一点,眼前人就会胡思乱想。
于是他点了点头,靠过去枕着罗铮的腿躺了下来。
罗铮低着头看着真的枕在了自己腿上的人,像是忽然发现两个人的距离有多近、这个姿势有多亲密一般,胸口被一阵猛烈的跳动擂得砰砰作响,直震得他耳中轰鸣、脸颊热烫,却如何也没办法让心跳得慢一些。
赫连倾直视着上方那张脸,他从未曾从这个角度看过罗铮。
看他浓眉星目,鼻梁高挺,坚毅的唇角微抿着;看他再一次为自己情不自禁做出的事情不安地眨着眼睛。
他突然不想再猜测亦不想再试探了。
“地牢湿凉,莫要靠着墙壁。”赫连倾看着早已转开视线看向别处的人,沉声道。
罗铮游离的眼神一刹那便定住了,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几乎快要失控,这个人……实在是……
罗铮飞快地扫了一眼赫连倾的脸,仿佛害怕再对视下去就会被看穿一样。
他答道:“谢庄主,属下知道了。”
赫连倾瞧着默默坐直后只留了下巴给他看的人,挑起一个邪肆的笑,捉了他的手细细把玩。
罗铮顺从地让他将自己的腕脉命门攥在手里,安安静静地顺着赫连倾的力气微微抬着手臂。
赫连倾心里暗笑,现下眼前人心跳得有多快他再清楚不过。他调整了下姿势,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闭上了眼睛。
罗铮看他一副要睡的样子,心里悄悄一松,又悄悄地多看了赫连倾几眼。
只是下一刻那人忽然抬起了手,贴在了他的心口。
砰砰砰!
赫连倾挑着唇角睁开了眼睛,想了半晌,却说:“这里衣……不穿也罢。”
罗铮愣了愣,想起自己身上这套不合身的狱吏衣服。那时没想太多,只是挑了套最干净的便穿上了,料不到庄主会为此事调笑这么久。
罗铮不知道接什么,无奈地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赫连倾不再看他,透过墙壁上的小窗,端详起那一小方夜色来。
牢房里一时安静极了,偶尔传来烛芯燃烧的毕剥声和着小窗外传来的虫鸣,听得罗铮的心也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过久,赫连倾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低沉又清晰。
他还是那样躺着,看着窗外,问道:“为何不走?”
第二次问便不能不答了,罗铮低下头看了看他的侧脸,回道:“属下不放心。”
赫连倾听后没什么反应,淡淡地提醒道:“外面有张弛和陆晖尧。”
“属下知道。”
“还有听雨楼的人。”
“嗯。”
“不放心?”赫连倾重复了一遍,语气也重了三分。
“……”罗铮一时语塞。
即便罗铮在听雨楼里出类拔萃,但能被选中做赫连倾贴身暗卫的,个个都不会是无用之辈,亦不会比他罗铮差。
罗铮没答话,赫连倾也不追究,接着问道:“为何过来?”
他是不应该过来,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庄主吩咐了他别的任务,可他还是来了,像以前那么多次的,庄主一直想让他改掉的擅作主张。
罗铮突然觉得嗓子有些紧,他低声解释道:“庄主安排的事,属下都做完了。”
可赫连倾也没什么情绪,就像闲谈一般地问他:“既然做完了,何不去休息。”
说完也没等罗铮的回答,接着道:“我知你受了内伤,你不必说无事。而我少吃个一餐半顿亦不会饿死,送饭这种事没人会要求你做。不来这地牢也无何不妥,来了才叫违反命令。”
罗铮心里一苦,指甲无意识地紧抠着手指,他动了动唇,像是本能一样地吐出四个字:“属下该死。”
赫连倾转过身来看向他,不见喜怒地说:“你今早说自己是暗卫,可你要知道,陆晖尧他们那般,才叫暗卫。”
“令行禁止,无事了也不必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赫连倾眼看着罗铮脸色灰了三分,却仍狠着心字字句句说得清清楚楚。
仿佛挨了当头一棒,罗铮愣愣地僵在那里,与赫连倾对视了许久,却仿佛看不懂那人冰冷锐利的眼神一般。
他抖了抖唇却没说出话来。
赫连倾等了又等,心里一点点聚起了失望。他期待却又不露期待,他怕罗铮看出他想听什么,也不想罗铮为了满足他而说出那些话。
他觉得自己知道罗铮的心,可他又觉得罗铮就算偷偷地把自己的心挖出来也不敢当面献给他。
像以往的每一次,赫连倾预备妥协了,他侧过身去,不再看那张让人心疼的脸。
罗铮看着他的侧脸,难过地嗫嚅:“属下只是想见庄主。”
赫连倾哼笑,低声道:“见我做什么?”
一句话带着失落,不像是在问罗铮,却更像是在自嘲。
“想你。”罗铮动了动唇,几乎无声般地说了两个字。
赫连倾倏然睁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刚刚听错了。
他冷静地问道:“你说什么?”
“想你。”罗铮重复道。
罗铮从未这样称呼过赫连倾,他现下心乱如麻,眉头蹙起,指甲几乎楔进手指里去。
赫连倾心头狂跳,他慢慢看向罗铮,声音冷静到令人发指。
“再说一遍。”
罗铮低头看着赫连倾闪着光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懵神,脑袋里飞快地闪过些什么,让他突然明白过来。
却又不那么敢确定,他只好皱着眉说:“庄主听到了。”
“没有!”赫连倾摇了摇头。
“听到了。”罗铮肃着脸。
“再说一次。”赫连倾抑制不住唇角的上扬,笑容慢慢扩散到眼睛。
“想……”罗铮又闭了嘴,实在不知如何再说出口,仿佛方才是被鬼迷了心窍。
“想谁?”赫连倾怎可能放过他,直视着他的眼睛,逼问道。
“……庄主。”
“连起来说。”
“想庄主。”也不能装作没说过,罗铮几乎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连着说了一遍。
“才分开一天便想我了?”赫连倾少有地露出得色,笑着问道。
“嗯,”罗铮再也看不下去那张十分开心的俊脸,转过头去,小声道,“总是……”
“总是什么?”赫连倾勾住罗铮的脖子,将人拉近,两人近到几乎鼻尖贴着鼻尖。
罗铮眨了眨眼,回道:“总是想。”
赫连倾满意地笑了笑,凑上去亲了亲近在呼吸间的嘴唇,然后松开手坐了起来。
他欺身过去,扶着罗铮的脖子,轻声问:“方才吓到你了?”
罗铮这才敢肯定之前的种种全是眼前人故意为之,他微叹口气,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
赫连倾抱着罗铮吻了又吻,两人的呼吸逐渐加重,赫连倾却突然停下了。
他扯了扯罗铮被他弄乱的衣襟,闭了闭眼,苦笑道:“唉,怎就偏偏是在此处?”
罗铮喘匀了气,安静地笑了笑,又问:“庄主……可要回客栈休息?”
赫连倾眯了眯眼,要说第一次问是心疼自己在地牢受苦,那这第二次问便是放肆取笑了。
也罢,见他翘起的嘴角,赫连倾是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事情是逾矩违规的了。
且还像是捡了宝贝一般,心里愉悦得很。
“属下没关系。”罗铮顿了顿,垂下眼睛说。
“……”赫连倾摩挲着罗铮的脸颊,瞬间疼惜得不得了。
赫连倾道:“给大家念首诗吧。”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罗铮道:“我也给大家念一首。”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赫连倾道:“再念一首。”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罗铮道:“最后一首。”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
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
见人一副意外模样,赫连倾空出的一只手搂过罗铮,细细亲吻,呢喃道:“快点念诗,早点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这烂梗...看在我写到了凌晨两点多还爆了字数的份儿上,别跟我计较了...
不排除以后会有小修改什么的...
另外,祝大家2017年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