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倾心中有数,今日注定是一场死别。
把人赶走时,他说不上舍不舍得,唯有一场心灰意冷至今未了。此时想想,大抵是有些说不出的底气,让人不怕失去。
即便此刻,他亦是不怕的。
可浓烈的舍不得和不甘心让人太过难受,迈出的每一个脚步都似在倒数,告诉他接下来的每一眼、每句话都是结局。
他草草回想了一下,这一生似乎都是这般困在阵里,没有选择的余地,失去到无可失去。
那是个早已将性命交予他手的人,是被辜负仍愿为他义无反顾的人,真心亦或忠心,已然不必探究,他能给罗铮的结局,只怕是最糟糕的一种了。
心疼。
可一切终究由他掌控,便只能这样收场。
赫连倾立于阵中,合起双眼,细细分辨着风声里那不甚安稳的气息,那是人的身体接近极限时的状态。
“找到了。”他微微挑唇,摇头自语,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亲眼见到罗铮以一敌四利落杀敌的模样。
明知是绝地,却仍未放弃,不愧是罗铮。
阵中诡谲莫测,不能以常识辨方向,此时再厉害的武功都无济于事,赫连倾不能确定罗铮在阵中熬了多久,颇有些着急。
直到在稀薄的迷雾中看到了那几月未见的背影,赫连倾才松了一口气,眼见着的是依然的挺拔和少见的狼狈,藏青色的衣衫上斑驳着干涸的血迹,破碎之处伤口隐隐可见。
愈发不舍也愈发从容,赫连倾带着一丝歉疚打定主意自私到底。
“罗铮。”他轻轻唤了一声,仿佛声音大一点便会吓到不远处遍体鳞伤的人。
罗铮先是一怔,随即转身,在看到赫连倾的瞬间瞳孔蓦然放大,原本无甚血色的脸更是苍白了几分。
他启口失声,眉头微动,不可置信地摇头,声音无法克制地轻颤:“这是死阵!”
他头也不回地踏入这里,为的便是眼前人能平安无事地登上独风崖接陆夫人回家。
可那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不该也不能出现在死阵里!
赫连倾却笑了下,安抚道:“我会破阵。”
罗铮愣怔着眨了眨眼,仿佛突然缓过一口气,站在原地微低下头,胸口略微明显地起伏着。
赫连倾一步一步地靠近,直到在罗铮面前站定。
他的视线在罗铮身上略略扫过一遍,语气中带着心疼,问道:“怎么伤成这样,不让你跟在身边,就连疼都不知道了么?”
预期之外的温柔,让人无所适从。
罗铮没有看向赫连倾,他微垂着眸冷静了片刻,低声应道:“不疼。”
意料之中的回答,赫连倾无奈,笑问道:“难不成是木头做的,怎会不疼?”
阔别太久的戏谑语气,罗铮眉头抽动了一下,一时无话。
他不说话,赫连倾便又问:“你为何在此处?”
闻言罗铮抬起眼来,回视过去,似乎在斟酌如何回答。
长久以来积压的情绪没有出口,最先涌上心头的竟是委屈,眼前人的明知故问让他有些泄气。
不知是否是濒死的勇气让人失去理智,那个可笑的、令人羞耻的、盘桓在他心底无数个夜晚的疑问再次出现——若就这么死了,会被想起吗?
于是,他几乎是放纵地直视着赫连倾,认真回道:“赴死。”
“赴死,”赫连倾看着罗铮的眼睛,跟着重复了一遍,又轻声叹气,“从来都不怕死。”
他停顿了一下,好奇道:“从来都不会害怕吗?什么都不怕?”
罗铮轻轻咬了咬牙,回道:“怕。”
赫连倾问:“什么?”
罗铮犹豫了一下,垂了垂眼,只道:“现下不怕了。”
因为最怕的事已经发生过,罗铮没有多做解释,抿了抿唇又安静下来。
赫连倾听了也不追问,只是略带责备道:“所以便用性命跟律岩做了交易?”
罗铮不答。
赫连倾闭了闭眼,长叹一口气,缓声道:“不是答应过为我活着吗?”
往事如潮般涌入脑海,那些应许和诺言此刻却只会让人心酸,罗铮咬牙紧扣着拳以免自己抖得太过明显。
“我以为,”他看了赫连倾一眼,复又低下头去,低沉又清晰地说道,“不必再听令于你。”
本是占尽道理的话,说话的人却少了几分底气,不肯直视回去。
赫连倾原本胸怀愧疚心思沉重,此时竟然笑出了声,心里丝丝缕缕一跳一跳得疼。
一贯不与他计较的人,定是心里忍了大委屈,才会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来。
他收起笑意,认真道:“这一句,永远作数。”
他越似从前那般温柔,罗铮眉间便皱得越紧。
时隔许久,终于不再是匿于暗处远远看着他,而是站在一步之遥间,感受得到他温柔的气息。
罗铮克制着每日每夜想问却问不出口的话,咽下了唯恐被拒绝的卑微请求,试探着道:“我不知还有什么立场……”
从未有过地,赫连倾眸光闪了闪,移开了一直看着罗铮的视线。
哪怕他知道此举会让人心凉,却仍是装作未听懂的模样,转身道:“走罢,该出阵了。”
罗铮愣了愣,垂眸间掩去眼神中的失望,默默跟了两步,又站定,道,“叶离不可信。”
赫连倾无奈到极点,转回头问道:“叶离不可信,难道律岩就可信了?回回骗你,回回上当。”
“是属下无能。”罗铮答道。
习惯都刻在骨子里,一句未经思考的回复就像本能,倾诉着眨眼前的硬撑不过是虚有其表。
像以往受了欺负的每一次,皱着眉干巴巴地认错,眉宇间勇敢地露出一点不情愿。
赫连倾淡淡挑了挑唇,心底翻腾着的还是喜欢,过去了这么多日日日夜夜,又怎会一点都不想念?
只是仅剩的这一时半刻,不够也不必多说多做些什么了。
脱口而出的话让两人之间再次静了下来。
罗铮想了想,似是记起了什么,有些严肃地道:“还有一事。”
“何事?”
“律岩与哈德木图似是兄弟,二人关系暧昧,律岩声称要为兄长复仇,庄主留心落入圈套。”
眼下不就在圈套里?
赫连倾弯了唇角点了点头,面上却不动声色:“确是之前大意了,没看出二人是兄弟。”
那二人关系明了,之前接连发生的事情倒也清晰起来,只不过律岩向来两面三刀,除了今日之事,倒是从未真正引起过赫连倾的注意。
“嗯,”罗铮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叶离与他有勾结。”
赫连倾看着面色苍白却一脸郑重的人,担心和不忍愈加浓重。
罗铮若是知道他们二人正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圈套里,只怕……
赫连倾不忍细想,接道:“我知道。”
不知他心中所忧,罗铮闻言抿了抿唇,低声应道:“好。”
一时无言。
温热的呼吸倏然靠近,罗铮一瞬间头脑空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堪堪错过半寸距离,而后便僵在原地。
赫连倾微微侧着头,唇边的浅淡笑意褪去了两分,他短暂地顿了一顿,伸手轻轻扶过罗铮的腰,将人圈进怀里,顺势将这一吻落在了罗铮的额头。
上一刻还一脚踏在鬼门关的人,现下仿佛跌回了梦中,笑着的人眼神有多温柔罗铮闭着眼都能想象。心跳越发得快,身上的伤口仿佛突然被唤醒,齐齐叫嚣着疼痛,额角鬓间的细密冷汗顺颊而下,罗铮不知所措地握了握拳,呼吸都不顺畅了。
原本被他藏得很好的不安和慌乱,在这个颤栗的拥抱中通通被察觉了去。
赫连倾很快松了手,退后些距离,他没有时间做更多的安抚,也不能毫不顾虑地情不自禁下去。
哪怕他疯狂地想要紧紧抱住眼前人,不管那些伤口是否还渗着血,他就要用力到两人骨血相融,就算一同死在此处,也要罗铮时刻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可他只能轻吻他的额头。
因为他实在舍不得。
罗铮伤得不轻,从头到尾硬撑着,只怕坚持不了多久。
“罗铮。”赫连倾念了一句,声色低沉。
罗铮回过神,看了过来。
赫连倾在他看过来的一瞬脸色变了变,复又笑开,温声解释道:“此阵唤做茕孑阵,一人入阵必死无疑,须得双人入阵才有生路,好在叶离曾教过我如何找到阵眼。今日你如此莽撞,倒是正中他的下怀。”
罗铮的思维有些混乱,闻言先是忙着点头,整个人安安静静。
虽说在之前的情况下任谁都别无他法,可他依然为自己的无能而愧疚,丝毫不做解释,只默然道:“我只知道这是死阵。”
叶离会恨罗铮入骨,原因不言而喻。
罗铮会主动入阵,理由也不言自明。
赫连倾皱眉,哪里忍心责备,看罗铮的样子便可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对他的影响有多大。
赫连倾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找叶离,是想将母亲的尸骨带回江南,与父亲合葬。”
“嗯。”罗铮点了点头,静静地听着,他知道眼前人要做什么,一直都知道。
“你帮我?”赫连倾缓声问他,却又不是询问,“你帮我,但不要如此不顾性命,不要总想着为我去死。”
罗铮又点了点头,轻声问道:“庄主,可还需要暗卫?”
“罗铮。”赫连倾笑着抬手蹭了蹭他额角的汗,轻唤了他的名字。
“属下……”罗铮不安地眨着眼,犹豫着低声应了,“在。”
赫连倾笑得更明显,收回手歉疚道:“你没有错,是我不该迁怒于你。”
仅此一句,融冰化雪。
罗铮抿紧了唇线,眉峰紧蹙,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决堤一般冲得人眼眶发热,可委屈怨怼远远敌不过爱慕思恋,他想回到赫连倾身边,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赫连倾的话几乎让他重新有了底气,罗铮不由得弯了下唇角,回道:“没关系。”
没关系。
赫连倾愣了愣,又摇了摇头,叹息一般唤道:“罗铮啊。”
“属下在。”
赫连倾背起一只手,略微僵硬地转向一边,心中黯然。
也罢,就到此为止吧。
他垂眸思忖片刻,对罗铮说道:“方才告诉你此阵须得双人入阵才有生路,是因为阵中有两处生门,一处靠近死门,一处靠近阵眼。必须得由两人同时触发才有出去的机会。可若单人入阵,即便知道如何破阵也无济于事,最终只能受尽折磨而死。”
“若是多人?”
“即便再多一人,阵法也会即刻发动,下场只有全军覆没。”赫连倾笑了笑,又补充道,“这阵,就是为两人而设。”
“原来如此。”罗铮颇有些不解,却也不知从何问起。
他以为赫连倾一向不喜欢叶离这些奇门遁甲、八卦阵法之类的东西,未料到竟也曾跟叶离学过一些解阵之法。
赫连倾见他想得十分认真,便笑眯着眼睛盯着他看,直到罗铮回过神来。
赫连倾这才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迷雾未散,并不能看清远处情形,只听他说道:“阵中迷障遍布,多数致幻,你进来许久只怕也有遇到,说到底是折磨人用的。”他边说着眉头边皱紧了一些,语气却越发温柔,“朝这个方向一直走,不要回头也不要停下。若觉得撑不住了就闭上眼睛,这路上看到的听到的皆是幻觉,走到底若迷雾散尽,便是生门所在。”
罗铮点头,又不放心地问:“庄主呢?”
赫连倾笑道:“我自然是去阵眼处,生门一旦触发,记得立刻出阵,不可耽误。”
罗铮不解:“如何触发?”
“只管往前走就是了。”赫连倾看着罗铮略显迷茫的眼睛,轻声问道:“你可信我?”
“信。”罗铮点头。
“那便往前走。”赫连倾仍是笑着,眼神中渐渐带了些许宠溺。
“好。”罗铮答应着,脚下却一动未动。
赫连倾上前,就着雪白的袖子擦了擦罗铮唇边的血迹,安抚道:“去罢,唐逸守在阵口,出去让他给你治治伤。”
“是。”罗铮迈出两步,又忍不住回头,道:“庄主多加小心。”
“放心。”赫连倾微微眯眼,也不催促,带着浅淡的笑意目送罗铮离开。
待罗铮再次消失在迷雾中,脚步声越来越远,赫连倾才动身往反方向走去。
他步履从容,只是笑容不复存在,冷峻面色中尽是杀意和决绝。
迷雾退散的速度远比罗铮预想的要快得多,尚未曾在生死门前踌躇抉择,眼前的路便越发熟悉。
一切太过顺利,罗铮忧心忡忡地出了死阵,直到在阵前站定。
几丈之遥的地方,熟悉的面孔,不熟悉的表情,一切都昭示着:他不该出现在此处。
“不——!”
几乎在他迈出迷雾的同时,刺耳的尖叫划破了林中的寂静,惊起了所有人的心。
“为什么是你?”叶离大惊失色,歇斯底里地扑了过来,他瞪着血红的双眼,仿佛失了魂魄一般,盯着罗铮的脸,不断重复着,“不不不不会的,我不信,我不信!”
仿佛一记重锤从天而落,罗铮眼前一黑,木然问道:“你此话何意?”
叶离一脸的难以置信,他几乎是在嘶吼:“生门!这里是生门,他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否则罗铮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像是猛然回过了神,罗铮颈间青筋暴起,一身冷汗簌簌而下。
“撤阵。”他强作镇定,紧抓着叶离手臂,命令道,“撤阵!”
叶离灰白着脸唇角抽搐,下意识地回答:“这是茕孑阵……”
他几乎瘫坐在地,看着赫连倾离开的方向,一字一顿道:“它还有个名字,叫独活。”
作者有话要说:别催啦,太忙了,要恰饭啊。
熊抱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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