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了众人,老医仙也不再耽搁,开始着手诊看赫连倾的伤。
忙碌许久,他才慢声道:“方才听你说,只觉得太凶险,或许不成了。进屋看到那个孩子,话到嘴边便不忍心说了,你瞧见他没,我若说小赫连没希望了,他不知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唐逸知道他在说罗铮,心里感叹师父老人家慧眼如炬,嘴上却说:“师父诊都未诊便说没希望,未免太不负责任。”
老医仙也不嫌他这徒弟忤逆,只是慢吞吞道:“你与我交代那么多,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唐逸顿了顿,才道:“师父有办法。”
老医仙叹了口气,道:“吊命的法子用得不错,也亏得他内力深厚。眼下他一脚迈在鬼门关内,能不能撑住还要看造化。我即刻给他煎一副药,若能顺利服下,待药效发作伤口反毒,他必会高烧不止。届时该当如何你该清楚,若退不了热只怕……。”
唐逸慎重地点了点头,接道:“辛河子的花退热解毒最是好用,只是来不及晒干研粉,新鲜花瓣的药效恐怕要略逊一筹。”
“你跟我来。”老医仙拎起一个药罐塞到唐逸手里,二人一同出了竹楼,他一边筛拣药材放入药罐,一边摇头道,“新鲜的辛河子无法保存,因此医书上的记载都详述了如何脱水、研粉、贮藏,药粉如何施用,起效如何。但实际上,新采的花瓣辅之柠黄、天岑子熬煮之后,花泥制药内服,药汤澄净后外敷,二者结合效用更大。”
唐逸听得认真,好奇道:“师父是如何发现的?”
“之前你送来的苦葵种子,我去年种了两畦,刚结果子便被山上的鹿偷吃了,若不是我早先嫁接了辛河子,只怕一头也不剩了。”
“……”唐逸想了想一贯被用来试药的后山小鹿,一时无言。
药材备齐,唐逸一边打着下手,一边听师父絮叨,冷不防地被问了一句。
“那个喜欢小赫连的孩子叫什么?”
唐逸愣了一愣,脑中又回味了一遍师父的问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老医仙没听到回答,便又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罗铮。”唐逸回道。
老医仙听后点点头,奇怪道:“他伤得也不轻,为何不管管?”
唐逸这回倒未犹豫,只是淡淡回道:“死不了。”
老医仙一愣,问道:“这是一个医者该说的话吗?”
唐逸解释道:“他们几个均是内力耗损造成的内伤,岛上药草多得是,稍晚些我便出个方子,给他们煎一副,将养几日便无碍了。至于罗铮……”唐逸想了想,才道,“他身上旧伤太多,不急于一时。”
老医仙听后却问:“你为何不愿救他?”
唐逸并不认同师父的说法,回道,“他还能撑着去后山采药,便是因为我救了他。”
老医仙依旧摇头:“但你不愿救他。”
回避无用,唐逸看向老医仙,道:“师父,庄主这伤可说是因他而起。”
老医仙疑惑道:“此话何解?”
“若不是罗铮中了他人圈套,也不会害得庄主重伤至此。”唐逸说着皱起眉,虽说他不再怀疑罗铮与律岩勾结,但这一切终究因他被人利用而起。
“只因有过错便要以死抵罪?”老医仙不赞同道,“我这岛上人命可不分贵贱。”
唐逸只好继续解释:“非是人命有贵贱之分,只是庄主若有差池,他怕是不能独活。”
这段时日,关于庄主与罗铮,他也看出些端倪,唐逸想了想,又道:“若庄主救不回来,他也不必救了。”
老医仙这才一副了然模样,片刻后摇着头说道:“小赫连这伤是被折磨出来的,下手的人不单是要置他于死地,手段如此恶毒又如此处心积虑,可是他的那些仇人?”
“不是,”唐逸摇了摇头,面色十分难看,“正因不是那些人,才让人无所防备。只是,害他的人已经毒发身亡了。”
“江湖恩怨新仇旧恨,这样杀来杀去少不得要受伤,就算一时侥幸活了下来,以后稍有倏忽再被人害了,怎么办?”
唐逸知道师父又要提起劝说庄主留在岛上学医的事,果然如他所料,老医仙认真道:“我说啊,等他好了,你们都留在这岛上跟我学医,别出去打打杀杀了。”
听这话便想起从前的事,唐逸笑了笑,接道:“庄主这伤要治好,怕是要在岛上待个一两年了。”
老医仙捋了捋胡子,瞪眼道:“当初若劝得住,他哪里会吃这么大的苦!”
唐逸无言。
赫连倾少年时四处寻找陆夫人,但凡探听到一丝消息,几乎不论真假都要前去试一试。有一次他在海上遇到了风暴,苦撑一夜后,桅杆尽断的船搁浅在了这从无外人涉足的觅云坞乱石滩上,误打误撞地闯进了传说中的医仙坞。
老医仙初次见他就十分喜欢,暗暗觉得他是个学医的好苗子,便想留他在岛上。谁曾想收徒未成功,唯一的徒弟也跟着他跑了,非说要去外面看看,拦也拦不住。
好在赫连倾是个讲道理的,虽说唐逸入了麓酩山庄门下,却半点也未耽误他钻研医术。每隔个一年半载,唐逸有了心得或疑惑都会回岛上跟师父探讨,自觉比一直待在岛上长进还要快些。他是自小在岛上长大的,出去外面疑难杂症见识多了,实践的机会也多,老医仙知道这样于他医术精进确实有益,倒也未曾真正阻拦。只是赫连倾拒绝跟他学医的事始终让人耿耿于怀。
安静了片刻,老医仙突然压低了嗓子问道:“他喜欢罗铮吗?”
“这……”唐逸一时语塞,不知作何回答。
恐怕是很喜欢罢,否则也不会搭上性命换他出死阵了。
唐逸犹豫着,未说出所以然来。
男子与男子相恋终究不是正统,虽说此类事情并非罕见,有些官宦富家会豢养小倌儿,诸如此类的辛秘野料也常在画本戏词中出现,可终究是富贵闲人寻欢作乐所为。这些日子所闻所见,结合他十数年对赫连倾的了解,实在是匪夷所思。
庄主想对一个暗卫做什么事,断然不会有人以对错论之,更无人敢揣测他们所见那些是真心还是假意。
唐逸想了想,觉得自己终究还是不了解庄主,半晌未能答上话来。
这回老医仙没有追问,他盯着药炉,间或摇摇蒲扇,仔细琢磨起该如何将赫连倾救回来,顺便也救罗铮一条命。
老医仙年过期颐,大半生都在这觅云坞的海岛上度过。他长年累月沉迷医药,与山间草木和动物朝夕相处,全然不似常人那般有多余的思虑和顾忌,问出口的话往往直截了当毫无忌讳,唐逸却一点都不像他。
老医仙摇头叹了叹气,他一眼看透罗铮,又得知他与赫连倾身份地位的不同,便难掩恻隐之心。
没过多久,几人便把桃林嫁接的辛河子都采回来了。
老医仙看后十分满意,便嘱咐他们去休息,然而四人之中无一人听话。
他只好绕过药炉走到几人面前,拿着蒲扇指着他们道:“你们身上的臭味,比我院里的药香还浓,去换洗过再来打听你们庄主的伤势!”
陆晖尧听后扯着衣衫嗅了嗅,觉得还说得过去,却也不敢说话,与其他人面面相觑半晌,只好听从安排。
罗铮站在原地,额角青筋微微鼓动,终是忍不住问道:“我可否进去守着他?”
医仙看着他的一身血污,皱眉摇头,道:“你这样耗着也于事无补,我听你喘息已然不像常年习武之人那般深厚绵长,间或还有湿啰音,只怕肺腑有异。唐逸与我说过,你这是积劳旧伤,若再拖着损了根本,便要后悔莫及了。”
“多谢医仙,我……”罗铮还未说完便被医仙打断。
“你有事无事我看得出来,我这岛上治内伤的好药不少,你去问唐逸取了顺便也带给他们。若不听我的,你今日便见不到赫连倾了。”
仿佛医仙坞的传统,人人都会威胁病人。
这招确实有效,见罗铮一言不发地走了,老医仙才满意地摇着蒲扇回到药炉旁,叹道:“不会保护自己如何能保护别人,不懂事啊。”
他嘴上说罗铮不懂事,却知道他伤势不轻又急火攻心,现下不过是靠着一丝理智硬撑罢了。
老医仙看着小火煎滚的药汤,轻叹了一口气,过了今夜,小赫连是死是活便有答案了。
入了夜,赫连倾如医仙所料再次发起高热来,他原本苍白的脸泛起了病态的血色,早先恢复的气息也越来越微弱,心脉处的内力散得无影无踪。
罗铮不知道唐逸都给庄主吃了什么药,他站在床尾目不转睛地看着。好像有一味是辛河子,他今日在桃林采来的紫色小花。
会有用吗?
罗铮往前一步,跪在了床边,他轻轻地抓住了赫连倾的手臂,不正常的温度从指尖传来,烫得罗铮眼眶发热。
他闭了闭眼,镇静下来,开始将内力输进赫连倾的经脉。可赫连倾体内的真气毫无半点回应,仿佛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可这都无法阻止罗铮不计后果地将内力输送给他。
老医仙将最后一味药交给唐逸,又将守着药炉的三个人通通赶走,然后才回到竹楼内。
他蹲下身,对着罗铮道:“没用没用,你这样浪费内力除了加重内伤,帮不到小赫连的啊。”
罗铮却只盯着赫连倾,不肯放开手。
见状老医仙像数落唐逸一样絮叨起来:“你这孩子!不懂珍惜自己的性命,不是个好孩子!”
许是蹲着太累,老医仙说着便靠着床坐在了地上,他看着罗铮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喜欢他……”
罗铮闻言终于转头看向老医仙,表情转换不及,夹杂着一点错愕。
老医仙点点头,低声宽慰道:“我知道,可你今天就算废了武功也无济于事啊。他的真气聚不起来,你输给他再多内力也是石沉大海,他伤得这么重,急不得。”
罗铮垂了垂眼,又看向赫连倾,哑声道:“庄主是为了救我。”
他说着突然撤开手去,猛地站起身向外迈出两步走到门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噗”地呕出一口鲜血。
罗铮紧抓着门框勉强站立,视线还未完全恢复,唐逸便冷着脸将他拖拽回屋内。
唐逸将手中汤药交给了老医仙,转脸对着罗铮道:“你还记得庄主是为了救你?”
“我说过,你再如此不顾性命,便是辜负庄主了。”唐逸直视着罗铮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罗铮,你该清楚,庄主伤成这样根本九死一生!若是常人重伤至此,早就泥下销骨入土为安了,庄主为何能撑到现在,你不明白吗?武功再高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庄主心口那处伤有多致命你不清楚?若非一口心气吊着,庄主早就死了!”
唐逸每说一句,罗铮的心就窒住一分,他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唐逸却步步紧逼。
“到淮阳之前,庄主一路都十分消沉,我当是十五年筹谋一朝得报,肩上重担忽然消失,让庄主犯了心病,如今看来却不是。”唐逸摇了摇头,接着道,“他连陆夫人的尸骨都未接回江南,便为你入了死阵,你说,庄主放不下的是什么?他留恋的是什么?”
唐逸看老医仙已将汤药喂给了赫连倾,便转头对罗铮说:“能做的都做了,现在要看庄主自己的求生欲,至于能否活过今晚,仍非定数。你多跟他说说话也比耗尽一身内力有用得多,若等到……”唐逸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你想说也来不及了。”
罗铮颤了颤,问道:“他听得到吗?”
唐逸点了点头,又道:“庄主高烧未退,要一直用辛河子的药汤冷敷额头,擦拭身体,否则一个时辰也撑不下去。”
唐逸看了一眼从下午便置凉的两桶药汤,又看了一眼罗铮,转身拉着老医仙出了门,往旁边那座竹楼走去。
老医仙斜睨着自己徒弟,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吓唬他作甚?”
“我何时吓唬他了?”唐逸关了门,反问道。
“小赫连是九死一生,但此时高热也是因为药效如此,伤口反了毒,只要能及时退热,熬到明早就算保住命了。”
“我原话如此。”唐逸并不服气,他在桌边坐下,给师父和自己都倒了杯茶,可一连几杯下肚,他脸色还是难看得紧。
老医仙知道他刚刚突如其来的脾气还没下去,但还是数落道:“你吓唬他便算了,为何还骗他?你明知道小赫连现在昏迷不醒,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更不会听他几句话就被唤醒,什么求生欲之说在何处学的?我教你如此救人的?”
唐逸无奈道:“我那么说,不是为了救庄主,而是为了救罗铮。”
老医仙闻言略一琢磨,总算想通,拍着唐逸的肩道:“臭小子,脑子转得倒快!”
夜深人静,海风吹过山顶,药炉下最后一簇火苗被风忽地吹灭,只剩正对药炉的竹楼内还摇曳着烛影。
喁喁低语,随着透出的烛光被吹散在风中,诉说的尽是不曾被正视过的不为人知的情意。
罗铮拿着药汤浸湿的布巾轻轻擦拭着赫连倾的脸颊,忍不住又靠近了些,才低声道:“唐逸说,庄主撑到现在是因为有留恋,属下斗胆猜了猜……”
他停顿了片刻,垂了垂眸才笑着道:“有些难以启齿,等庄主醒了,再听听属下猜的对不对,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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