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夕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①
午夜梦回时,安平晞听到有人在院外吟诗。
空灵缥缈哀怨缠绵,像是灵魂深处的呼唤,让人无法拒绝。
她摸索着披衣而起,随手拿了盏纱灯往外走去。
昏黄柔光披落满身,映地她肤如凝脂、眸似秋水,那双眼瞳似笼着无限清愁幽梦。
桑染守在拔步床外的小榻上,此刻睡得香甜。
她穿过重重帘幔走到了外间,开门的刹那夜风猛灌进来,她身上的裙衫翻飞如花飘逸欲仙。
她抬手拂开遮住眼睛的发丝,小心翼翼地拢着灯盏一步步迈下台阶。
吟诵之声忽远忽近,如骤雨打新荷,字字敲在她心坎。
十四为君妇,羞颜尚不开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
安平晞是南云镇国大将军之女,年已十九,尚未出嫁。
有先帝遗诏束缚,除了太子她也嫁不了别人。
她自问家世容貌才情品行皆可相配,可太子无故拒婚,任她苦思冥想抓心挠肺也不知缘由。
阶前石板路上遍布青苔,院中疏于打理,精心培植的花木已如野草般肆意蔓延,将墙根下的石雕灯台淹没,丫鬟们不敢靠近,怕有蛇虫出没。
夜色在她身前一点点退去,荒草高墙俱都消失无踪,空地里出现了座雄伟壮观的高大楼阁,上书‘藏锋阁’三字。
楼前有棵合抱粗的梧桐树,青草地上两个孩子在追逐嬉戏。
女孩雪肤花容,身着绯色衣裙,手捧一串梧桐花笑着追那男孩。
男孩眉目如画,身穿墨绿锦袍,迈着双小短腿跑地气喘吁吁。
“云昰站住,戴花花!”
“拿开拿开,臭死了!”
两人绕树追逐,身后留下一串欢声笑语。
场景倏然变换,绿茵化作碧水,梧桐变做了凉亭。
朱栏前纱幔飞舞,两人并肩而立,少年俊雅秀逸举世无双,少女娇艳明媚不可方物。
“我若嫁你,你可愿意?”少女低头朝水中撒着鱼食,漫不经心道。
少年双手抱臂神情倨傲,“倘若父皇赐婚,我应会遵从。否则,我娶谁都不会娶你安平晞。”
夜色再次笼罩,眼前只剩空荡凄清的院落,并无半个人影,只有哀婉的女声在回荡: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
……
安平晞陡然一震,发现那竟是她自己的声音,游丝般空渺,彷如幽魂。
她心头一惊,莫大的悲哀和恐惧瞬间席卷全身,她可不就是死去多年流连于世间的幽魂?
意识觉醒,她便已不再是庭中执灯少女,而是徘徊与荒草丛中的幽魂。
树影婆娑,她自暗处款款步出,长发逶迤衣袂飘飘,颈间绕着一条丝巾。
庭中少女渐渐崩溃,她终于意识到失去就是失去,得不到的永远也得不到。
她与太子云昰青梅竹马,又得先帝遗诏赐婚,谁料帝位空悬至今,已两载有余。太子因何性情大变,不顾利害执意拒婚,天下人不知,成为众矢之的的安平晞也不知。
她在漫天流言中寸步难行,只得幽居深闺再不见人。
两年来她始终在等,凡事皆有缘由,她在等云昰的解释,终于在十九岁生辰前夜,她恍然顿悟,纵使蹉跎终生可能什么也等不到。
手中灯盏掉落,烛火熄灭,灯罩骨碌碌滚到了幽魂脚前。
幽魂看着她绝望倒地失声痛哭,看着桑染闻声奔出,看着主仆二人相扶回屋,看着那道门重新闭合。
她瞧着窗内灯火,夜色幽微凉风习习,和每一个平常的秋夜并无二致,但这却是生前度过的最后夜晚。
二、挽歌
天光大亮,幽魂离开了那方幽僻的小院。
都城背靠青鸾山,面朝碧灵江。
天空是烟水般的澹青色,连城墙也被映出几抹碧意。
王宫位于城中高地,有段宫墙临江,其上有角楼名沐风楼。
楼上视野开阔四面通达,内俯瞰全城盛景外可远眺浩渺烟波,是贵人们登高赏景的绝佳之处。
安平晞与皇后并肩立于沐风楼,这是她两年多第一次进宫。
她有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眸,像浮着碎冰的深湖,又像漾着清梦的夜空,任谁看了心里都会牵起一丝痛。
但她的视线模糊不清,自从一年前被烟火熏伤后,看什么都似蒙了层雾气。
无论皇后说什么,她都仿若不闻,只望着远处的漠漠烟水。
在她说出瞒着你都是为了你好之后,安平晞猛地侧过身伏在栏杆上干呕。
皇后讪讪地闭上了嘴,神情尴尬。
她用帕子掩着口,满脸嫌恶道:“你们真是令人作呕,一个堂堂大将军、国之栋梁,一个六宫表率、母仪天下的皇后,竟暗中……”皇后神情警惕的回望了眼空荡荡的楼梯,眼神直直穿透了幽魂虚幻的形体。
幽魂心头一悸,下意识想要躲开,随即才想起人们根本看不见她。
她看到皇后紧张地捂住安平晞的嘴道,想要制止她胡言乱语,却被她挣开,咬牙切齿道:“你们做出这般寡廉鲜耻的事都不怕,我怕什么?只可怜我娘至死都蒙在鼓里……”
她眸中渐有迷乱之色,苍白的面颊浮起两片诡异的酡红,恶狠狠道:“你护着的云昰就是个懦夫,缩头乌龟,他但凡有半点男子汉的担当,就应该早早告诉我真相,而不是一味拖着不知如何面对……”
皇后凤眸生威,不由得抬起了手怒道:“不许你这么说他!”
安平晞却是毫无惧色,像诅咒般迎视着她道:“他活该一辈子做太子,永远别想登基。”
幽魂似能感受到她心底的绝望无助痛苦不甘。
朝朝日东升,夜夜月西沉。
她等了无数个日夜,始终未见半点回音。
什么流言蜚语都听过,可她全都不信,只等着云昰明明白白的一句话。
她也有不顾一切去质问的冲动,却终究做不出那般不顾身份的事,也不想再度沦为笑柄。
人们会说瞧吧,安平小姐果真疯了,太子宁肯不继位也要拒婚,她竟不顾体面跑进宫大闹,一点儿脸面都不要……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她比谁都懂个中滋味。
她想了一千种一万种理由,唯独没想到他拒婚的原因竟是如此荒谬。
多年来她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兄长们也待她如珠似宝,因此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份。
“晞儿,我们终究母女一场,大可不必闹到鱼死网破。你和太子,都是我最不愿……”
安平晞冷笑着打断她,“娘娘心里只有云昰,就像我父亲心中只有家族和权位。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云昰为何不愿娶我,因为我是大将军和皇后娘娘的私生女,是云昰的亲姐姐……”
皇后面色惨白,失声道:“晞儿,你疯了!”
“时至今日,我还有退路吗?”安平晞声嘶力竭道。
皇后神情悲悯,像看一个可怜的疯子,她轻声叹息,缓缓走上前来揽住了她的肩。
“你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咎由自取。当初本宫原想择薛氏女为太子妃,是你仗着陛下的疼爱,去向他求来了恩旨。你向来都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可你有没有想过那道旨意会是你的催命符?”
安平晞如遭雷击,突觉浑身虚软心跳如狂,她正欲推开皇后的手,却感到脑中一阵阵抽痛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来。
“既不肯糊涂的活着,那就清醒的去死吧。乖孩子,你这一生尽享尊荣没有遗憾,认命吧!”
她身后的阑干不过三尺高,此刻头脑晕眩浑身虚软,皇后轻轻一送便将她推了下去,宫墙外是滚滚碧灵江。
江风呼啸着在耳边哀嚎,像是一首苍凉无奈的挽歌。
皇后手中握着根掉落的金钗,一面大喊着来人,一面瘫倒在地失声恸哭……
“为何我偏生是她的女儿?”幽魂望着丈许外嘶声悲泣的皇后,喃喃自语。
仓皇赶来的宫人穿过他的身体,跑过去围住了伤心欲绝的皇后。
幽魂转身望着案几上的残茶,似乎还能闻到发腻的甜味。
为何生前未能察觉,否则也不至于着了暗算?
三、往生
幽魂心中渐生厌倦,她将魂魄困囿于回忆里,与生前自囚于那座小院有何不同?
于是她去了山水间,想要借天地灵气化解心中难消的执念,不想死后也无法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山外响起惊天动地的战鼓声,飞鸟虫鱼皆仓皇出动。
她被惊出了青鸾山,抬头看到残阳似血,又见江上战船林立旌旗飘展,天市城被重兵围困,山下硝烟四起火光漫天。
幸好天色阴暗黑云压城,她才能与白日出现,不至被日光曝晒灰飞烟灭。
幽魂躲在城楼暗影里极目远眺,看到城外重兵压境,喊杀声如雷,贼首白袍白发,面戴形制古怪的银面具,他身后的战旗上缓缓升起一人,竟是满身血污的太子云昰。
城上站着惊慌失措的皇后与狼狈不堪父亲……
当日坠江濒死之际,魂魄脱离躯壳时,眼前曾出现过这副末日景象。
天日昭昭,竟幻象成真!激动、狂喜、畅快、欣慰?
郁结在灵魂深处的怨愤不甘和刻骨仇恨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忍不住仰天狂笑,笑着笑着却泪如雨下。
百年心事归平淡,未曾相守已白头!
安平晞,安平息?安能平息?
她再未多看一眼,转身又回到了青鸾山,此后再未迈出一步。
起先她能看到万丈繁华、听到虫鸣鸟叫、闻到花木清香、触到流水清风、感到严寒酷暑。
如此不知过了多少年,她渐渐失去了所有感知,也忘了自己是谁。
魂体日渐虚弱单薄,随时都会消散,偶尔竟会陷入沉眠。
有一日她与混沌中睁眼,看到辽阔漆黑的水域,和水边灼灼如火的彼岸花。
有股力量牵引着她掠过水面朝远处飞去,许久之后,水面上现出一座雾气弥漫的小岛。
渡口有人在接引,来人身形高大,罩黑色斗篷,兜帽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容。
他腰间悬一枚亮晶晶的小腰牌,其上散发的淡淡光华与黑暗中勾勒出他的轮廓,似剪影般虚幻。
那人缓缓抬起一只手,幽魂便不由自主飘落到了他的掌心。
“这是何处?”它下意识开口,声音柔婉动听,想来生前是个女子。
“往生殿,”粗哑的声音蓦地响起,“专司接引无主残魂轮回转生之地。”
那语声仿佛风烛残年的老人从胸腔拼命挤出的最后一缕余音,可他手掌上肌肤细腻纹路清晰,竟似还很年轻。
“已经很久没人和我说过话了。”
“吾乃往生殿神官,早已非人。”
听他的意思,莫非前身是凡人幽魂好奇追问,但神官并未理会。
他身上有种……生者的气息,不同于她所见的缥缈孤魂。
浓雾深处渐渐显出一座破败殿堂的轮廓,断壁残垣,想是年久失修,分外凄凉。
殿中有一座巨大的池子,池中漂浮着幽蓝雾气,星星点点的碎光如鱼儿般游弋其中,璀璨晶莹纯净空灵。
神官走到最里边的书案后坐下,随手将她抛入桌面的石砚中。
与其说石砚,不如说是烛台。
砚中并无墨锭,只燃着半截焦黑的蜡烛,烛泪如浓墨般汇聚了好大一汪。
神官低头翻阅一本案卷,她有心偷窥,奈何满纸文字一个不识。
她百无聊赖地躺在温热的墨汁中,好奇地转来转去想看神官大人的脸。
可兜帽下是浓地化不开的黑雾,且深不见底,不辨五官。
她的窥视令殿主不悦,狠狠瞪了她一眼。
虽然看不到眼神,但还是能感觉到被他瞪了。
“你们神官都长什么样,给我瞧瞧?”既然被发现了,她便大着胆子道。
原本就是说说而已,谁承想他竟真的抬手一拂,那层黑雾散了,逐渐显出一张黑红斑驳的骷颅面孔,像是被地狱烈火舔舐过一般,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五官便如深不见底的黑洞。
这般可怖的脸容,她却并未觉得恐惧。想来是去世太久,七情六欲早已泯灭。
“你寿数已尽天命早绝,为何迟迟不肯归来?如今魂体损耗太过,恐难以为继。”神官合上手中案卷,“此等先例虽不少,但你生前身份未明,本君实在不知如何安置。”
“那便放我离开!”她没好气道。
“凡人魂魄一旦离体便虚弱无比,七日之后将会远离躯壳,要么前往冥界转世投胎,要么徘徊世间最终湮灭。若非冥界使者恰好经过,将你的残魂收拢带回,你如今早已灰飞烟灭。”
“回来如何?消失又如何?”
“回到此处,可等魂魄聚齐后再入轮回。若强行滞留阳间,待魂体损耗殆尽便会归于虚无。”
“本君要细细查阅这些年的无主之魂,或许能找到你生前身份。好生呆着,莫再搅扰。”
她便乖乖趴回去,瞧着头顶嗤嗤燃烧的烛火出神。
说来奇怪,神官手中的书卷都不知换了多少册,那截蜡烛的长度却丝毫未变。
她终是忍不住问道:“这蜡烛何时能燃尽?”
神官头也不抬道:“吾归天那日。”
她只当是敷衍,便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殿主放下书卷起身离座。
幽魂瞥了眼案上昏黄古旧的书册,这一眼竟让她有些失神。
‘天同十八年,冬,安平晞,主魂至今未归。’
四、招魂
那行被朱笔圈起的字,她竟全都认得。
神官走到池边,细细端详着那雾气中缓慢游弋的光点,忽然转头望向幽魂,“或可一试?”
他说完缓缓抬起双手,口中念念有词,吟诵着她听不懂的咒语。
遥远的地方传来应和之声,像是在回答他的问询。
池中幽蓝色的雾气袅袅升起,随着他的念诵和比划形成了一个格外繁复的法阵。
神官一边驱动法阵一边回头,语气难得温和道,“你且过来。”
她还没做出反应己被扯了过去,整个笼罩与法阵之下。
“好奇怪……”就像撞入了一个虚无怀抱,她有些惊异的看着身边那团稀薄的轻雾,“这是什么?”
神官并未言语,只是凝神结阵。
恍惚之间似又陷入混沌,她觉得自己好像化作了一汪清泉,正一点点汇入了无边海洋中。
周遭突然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她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失去了意识。
面前似有清风萦绕,妙音阵阵,幽香扑鼻,隐约看到白云开合、纱幔飞舞……
这种感受极其玄妙,如果用一个词语形容此刻的情境,那就是光明,与冥界的阴森诡异相对的纯澈光明,有奇异的吟唱从云端传来: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②
歌声苍凉凄切,像是无数根细软游丝,牵引着她一步步飞到了青鸾山巅,她看到了塔顶上声势浩大的招魂法事,看到了塔下跪着诵经祈祷的大批百姓。
天一塔位于青鸾山朝阳峰,塔顶设有招魂法阵。
六根雪白晶莹云纹盘绕的巨柱撑起里穹顶一面巨大铜镜,铜镜边缘画着密密麻麻的朱红色符咒。
正下方是三尺来高的琉璃台,台下白色的石板地上用褚红色标记着诸天星辰的方位。
六十四位白袍朱带的术士手持法器,神情肃穆庄严的阖目念诵着咒文。
淡金色的奇异文字从法器上缓缓升起,汇聚到了头顶的铜镜上,铜镜映出的光芒将琉璃台笼罩其中,泛起令人目眩神迷的彩光。
琉璃台上静静躺着一个少女,神色安详,宛若熟睡。
在雾霭流云般的光晕中,她整个人都透出一种神圣庄严来。
此时已近黄昏,高窗之外可见万丈霞光。
待看清塔顶主持法阵之人竟戴着与破城贼首别无二致的银面具时,她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再难聚合。
四散的魂体日夜在青鸾山巅徘徊,却因阵法束缚不能远离,又不愿重聚,直到抵触的意志越来越薄弱,最终在大阵关闭前勉强完成归位。
逃逸的主魂在灵山秀水的滋养下逐渐聚合,却因心中怨愤难消执念太深而流连世间不愿入轮回。
复活之后的她记忆残缺,如行尸走肉,浑浑噩噩过了数月,阴错阳差之下与自己葬礼那日出了门,听闻将军府二公子安平曜失足坠入冶铸局终年不灭的炼炉中,烧的仅剩一把焦骨,时年二十四岁。
兄妹二人同日出殡,满目纸钱如梨花映雪,哀乐声绵延不绝,整条街巷都笼罩在凄婉悲凉中。
她不顾一切从路边冲出,在看清祭牌上安平曜三个字时,灵台瞬间清明。
记忆中有那样一人,曾亲密无间,终渐行渐远。
他沉稳持重不苟言笑,看似冷漠实则深情,喜红衣,嗜甜食,不爱富贵权势,平生醉心冶铸。
但在她处境艰难无依无靠时,他毅然回府,成为她最坚定的护盾,即使后来兄妹反目再不相见,对她的照拂也分毫未少。
从前只抱怨他冷心冷性,不及别家兄长温柔体贴,直至死后方觉真正自私凉薄的是她,即便坐拥一切也心怀不满,永不知足。
她真的爱云昰吗?还是因为被辜负求不得才辗转反侧痛到癫狂?
那都不重要了,锥心刺骨的痛涌上来时,她被人从后击倒,失去了意识。
她醒来后置身于二哥生前置办的院子里,那是她归来后的隐匿之地。
暗夜,冷月,她在杀机四伏的枯塘畔看到满身杀气的父亲。
她知道她又要死了,日间她在茶楼听书,话本里有传奇经历的主角无论遭遇多少困境,最终都会东山再起绝地反杀。
但她死而复生却只来得及做父亲手下亡魂,他挥刀的瞬间干净利落,仿佛砍杀的不是他曾爱若珍宝的女儿,只是个卑劣的假冒者、政敌对付他的棋子。
她紧捂着脖颈软软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热血不住从指缝间溢出,顷刻间弥漫了整片回忆。
……
幽魂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安平晞。
五、神官
南云镇国将军安平严之女,曾誉满都城艳冠群芳,最后却沦为笑柄惨淡收场。
她发现自己依然身处往生殿,只是多了一副虚幻的躯体。
抬头看到神官盘膝坐与池畔,疲惫苍老到像是过了百年光阴。
此番再见,虽面容依旧不可辨,却感到几分亲切熟稔。
“可有记起生前之事?”他的声音变得温润清朗极富朝气,像是突然换了个人。
幽魂默然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神色平静道:“想起了我二哥……”
甫一开口便泪如雨下,哽咽难言。
为何死去多年,忆起平生还会悲伤难抑?
“还有呢?”神官迫切追问。
幽魂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瞧着他,不解道:“还有什么?”
他没再追问,语气又缓了下来,“当年有人为你招魂,不知何故魂魄迟迟不愿归来,最终耗时两月却只召回几缕残魂,其后不久残魂归入地府,方才你们已于阵中融合。”
“生死有命,为何会有人逆天而行?”她想起了主持阵法的白衣人,以及那张古怪的银面具。
“你命不该绝,”神官叹道:“那样死了的话,真的甘心吗?”
“我已看到因果,心中平和安宁,并无怨愤不甘。”幽魂道。
“如此甚好,你滞留人间多年,损耗太过,即便勉强聚合,恐也难入轮回。”神官微微垂头,摊开的掌心躺着一只光华流转的镯子,他小心翼翼递过去道:“送给你的。”
幽魂不由心生喜悦,无论是人是鬼,收到礼物总是件开心的事,“可我并非实体,要之何用?”
“此处没有虚实之分,”神官道:“不妨试试。”
那镯子初看像是纯银所铸,即便在人间也是毫无特色,但接过时却觉得沉甸甸,隐隐泛着诡异的红光。
当她的手触到这镯子时,内心忽地涌起莫名的凄怆悲伤。
“好生收着,此物虽说不上有多贵重,却有安魂定魄之奇效,你如今太过虚弱,带着它有助恢复,可顺利进入轮回。”
她盯着他缓缓拢进袖中的手,原本苍白的皮肉已经消失,竟只剩下焦骨。
来不及细想,手镯握在掌中的瞬间,无数记忆纷至沓来,如滔天巨浪将她吞噬,一时间竟已分不清是真是幻。
“你是何人?”她勉力从纷繁记忆中挣脱而出,惊问。
“一个故人罢了。”
惨白的烛焰晃了晃,竟似快要熄灭。
她忽然大惊,指着书案上即将燃尽的蜡烛,骇然道:“快看!”
难道他先前并非戏言?这古怪的蜡烛竟真的与他息息相关?
神官没有去看,一双空洞的眼睛依旧凝望着她,“吾心愿已了,死而无憾。”
“神官……也会死?”她半信半疑,凑过来往兜帽里瞧。
神官偏头躲开,“你做什么?”
“我想看看你的模样,”她笑道:“你既能变换自己的声音,就不能变一副样子?”
“胡闹!”他勉力维持住几分威严,语气却越来越紧张,“对不住,恐怕不能护送你入轮回之门了……我曾擅自打开通往过去的暗之门,所以我消失后暗之门也会打开,切记……光明代表未来,黑暗代表过去。未来有万种可能,但……但过去不可逆转,一旦进去便再无未来,千万……莫要走错……”
他的声音连同最后一抹烛光一齐消失,周围渐渐归于黑暗,却不知下任神官何时出现。
便在这时,池中光晕忽然急速流转,片刻之后竟分出了两道圆门,一明一暗。
两道门皆如旋涡一般盘旋,似是能将万物吞噬。
幽魂被漫天雪花般飘落的记忆淹没,几乎喘不过气来。
主魂可知一切因果,她到如今元神归位才得知,原来她死后一半魂魄在流浪,另一半却回到了原身,曾有过短暂生机。
原来她并未被世间抛弃,还有人在念着她、等着她。
神官究竟是谁?
二哥因何而死?
破城的贼首与救她之人有何关系?
过去当真不可逆转吗?
她低头将握在掌中的镯子套在了腕上,毫不犹豫冲入了那片黑色旋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