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安平晞出了玄通院。
道童带她去了后山一座水边的小院,拿起灯罩点亮了庭中几座石灯台上的蜡烛。
院中兰草如丝,夜色中弥漫着清幽的香气。
顺着鹅卵石小路到了正屋门口,屋舍清幽雅致,且案几书架床榻桌椅一应俱全。
屏风前的条案上放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斋戒期间的日用品。窗下书案上摆着几本厚厚的书籍,都是入门级的道家典籍。
“小姐,您真要一个人住在这里?”桑染四处看了看,见一应器具皆简陋无比,就连被褥也是朴素的粗布,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安平晞道:“我是来此斋戒守孝,又不是来享福的。此处清静雅致,比起哥哥们的草庐好太多了,你就放心吧!”
她也并非独居,隔壁住着位女冠,一是照顾饮食起居,二是答疑解惑,为她讲经。
观中日子平淡如水,晨钟起暮鼓息,膳食果品皆按时取用,一切都有条不紊。
一个月后,天同帝移殡至王陵,文武百官皆随行送葬。
和前世一样,安平晞并未出席,她收到薛琬琰传信,将在回程时前来探望。
观主率数百弟子前往王陵祈福做法,早已三日前出发,就连与她毗邻的女冠也跟随而去。
如今没有婢女仆僮近身侍候,像洒扫除尘这些都得自己做。
为了欢迎琬琰,她一接到信便开始忙活,将小小居室整理的干净明亮,又采来鲜花插瓶,果品待客。
忙完之后,她便去院中石凳坐着边看书边等候。
正自入神之际,隐约听到衣角浮风之声。
身后有人?
她全身不由得绷紧了,清修多日刚平复的心境突又起了波澜。
“警觉性不错,”身后传来赞许之声,“告诉我,你是如何解毒的?”
安平晞缓缓闭上了眼睛,从声音的方位来判断,那人距她不过两丈,应该在假山旁。
“这个世间能解九死一生的,除了阁下,便只有一个人,何必明知故问?”
院外是一座松林,便在此时,有个悠远缥缈的声音自松林传出。
安平晞正欲回头,身后立刻传来警告声:“你若看到我,就别再想活命了。”
安平晞不由得顿住了,缓缓从袖中拿出一块丝帕,折叠后蒙在了眼睛上,眼前变成白茫茫一片。
她摸索着站起身,听到松林中传来嗤笑声,“都夷,我既救了她,她的命便是我的,你胆敢碰一下试试?”
救她的人是风涟,但说话的人却绝不是他,至少这个声音是完全陌生的。
“奉颉,这么多年了,你为何阴魂不散?”身后那人似已隐忍到极点,厉声道:“当年你害得我差点丧命,这笔账我迟早要跟你算清。”
原来是夙敌?但无论是都夷还是奉颉,这两个名字都极其陌生,或许松林中的神秘人与她并无瓜葛,只是跟踪都夷至此,故意现身戏弄他?
“两位既是故人,那小女子就先告辞,不打扰二位叙旧了。”安平晞朝着虚空福了福身,略带歉意道。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掠空之声,扯下帕子一看,身后空空如也,哪还有半个人影?
她匆匆出了院门,正想去松林看看,却见小道尽头几个拐过来几个人,正是薛琬琰和身边仆婢。
一看到她,薛琬琰立刻甩脱众人奔上前来,抓住她的手道:“晞儿,你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哪里?”
安平晞忙摇头道:“没呀,我久候不至,便想出来看看,刚才听到松林中有怪鸟在叫,一时好奇正欲去瞅瞅,就看到你来了。”
薛琬琰今日穿的也极为素淡,但依旧明眸皓齿鲜妍动人。
她端详着安平晞,面露欣慰之色,道:“我原本还担心你孤独无依,此番一看,气色竟比前日好了许多。”
两人携手进了院子,丫鬟们拿着大包小包鱼贯而入,安平晞诧异道:“你这是作甚?”
“我来陪你住一晚,自当带些随身物品呀!”薛琬琰解释道。
不愧是世家大族的小姐,这出行的排场就是不一般。
待丫鬟们安置好后,两人才进了里间。
薛琬琰看到屏风后有供桌,忙敛容正色过去上香祭拜,末了对视一眼,都是唏嘘不已。
安平晞领她到窗前坐下,起身去拿果品。
薛琬琰望着外面墙根下的郁郁葱葱翠云草,轻叹道:“晞儿,你如今……就像变了一个人。”
安平晞走过来,将盘子放在桌上,道:“不好吗?”
薛琬琰拿起一只粉盈盈的水蜜桃,嘟着嘴道:“说不清,就是觉得……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好远。”
她抬起圆嘟嘟的杏核眼在安平晞面上扫了一下,欲言又止。
安平晞知道,她的身上看不出多少丧母之痛,正常人都会觉得奇怪。
前世她历经丧母和拒婚的双重打击,又因为漫天流言几乎不敢迈出家门,从前有多骄傲,后来就有多脆弱。
原来她的骄傲与光鲜从来只维系在一个人身上,那便是母亲。
可惜那时她不明白,为何母亲去世后,父亲对她的态度突然就不一样了。
云昰拒婚,朝野震惊,大家怕的不是她安平晞能翻出什么风浪,而是大权在握的父亲会作何反应。
那时候她站在廊下,听着桑染的汇报,她说外面都在盛传,大将军安抚百官,说太子殿下经历丧父之痛伤心过度,一时言语过激也属正常,他不会因此责难。还说太子不愿成婚是他的责任,因为他教女无方……
那番话无益于雪上加霜,碎了她所有的希望和憧憬。
大哥唯父亲马首是瞻,那是父亲的态度,便也是大哥的态度。二哥固然不平,但他无权无势,又不善言语,不仅不能开解她,反而让她愈发烦躁没少争吵,之后多是不欢而散。
她也是那时开始变得尖酸刻薄冷漠犀利,让人愈发不敢亲近。
薛琬琰见她又在神游,不由得笑道:“你看,我正说话呢,你又灵魂出窍了。”
安平晞回过神来,不好意思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薛琬琰已经吃完了一只桃子,正拿帕子擦着手指,神色颇有几分为难,道:“这些日子你不在城中,想必还不知情……我大姐要与太子订婚了,此事八九不离十。”
安平晞呆了半晌,道:“皇后的意思?”
薛琬琰点头道:“可不是嘛,但太子本人也没反对。我大姐虽不情不愿,可在三姑六婶们日夜不休轮番劝说下,也只得低头。”
安平晞低头咬着嘴唇,神色间像是有几分失落。
薛琬琰忙安慰道:“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会难受,毕竟这么多年的情分……”
“不,”安平晞突然打断道:“我们之间并无多少情分。”
她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所以才有些失神。
母亲去世已过了四十九天,按照本朝风俗,孝子孝女即可脱去孝服,也算出了孝期。
安平晞原本想在此守孝三月,可现在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打算过几日与做道场的观中弟子一起回城,这些时日她每日除了念经祈福就是打坐冥想,很多事情皆已想通,包括上次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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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同十六年,六月初,又到了一年中的雨季。
风从碧灵江上吹来,带着浓浓的水汽,宫苑中四处氤氲着薄薄的雾霭。
随着清脆悦耳的环佩之声,一抹雪白的裙角自厚重古朴的宫门外闪了进来。
负责值守东宫的侍卫面色凝重,默然肃立与宫门两侧,还不等那不速之客迈上门槛,就见两列雪亮的刀戟相交,堪堪挡住了去路。
“大胆,连我家小姐也敢拦?”一身缟素、神色清冷的少女身后闪出一名长发高束、英姿勃发的侍女。
夕照跟着安平晞久了,倒也学会了狐假虎威。
她身着玄青色箭袖配及膝长靴,黑色肩甲上绣着银色徽章纹样,一看就是将军府的武婢。
大将军如今已是太尉,武官之首,纵使没见过他也该见过将军府的徽章。
当值的副指挥使韩震难掩震惊之色,匆忙上前按剑行礼道,“末将见过安平小姐!”
安平晞以前可是东宫常客,但韩震是太子新晋提携的,所以从未见过她真容,方才未免怠慢,心中极为不安。
安平晞略微颔首,示意他让开。
韩震忙道:“实在不巧,殿下他此刻不在宫中。”
“我又不是来找他的。”安平晞探出一只纤纤玉手,不动声色地拨开了身前气势汹汹的夕照。
永安宫停放着先皇后梓宫,原来她是进宫吊唁先皇后,陆燮这才明白过来。
“我想见见那个人,您就让我进去吧!”安平晞缓缓摊开莹白的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面青铜令牌,她温言补充道,“若我的面子不够,那这个呢?”
韩震倒吸一口凉气,当即拜倒口称万岁。
那牌子是天同帝所赐,她可凭此牌随意出入宫闱。
“既有先帝令牌,末将自是不敢拦……但先生平日不喜见客……何况、何况殿下有令,未得允许,任何人不得擅闯藏锋阁,就连皇后娘娘也不行。再说了,您金枝玉叶,那种地方煞气太重,还是不去为好。”
安平晞不以为然,道:“殿下自幼跟随家父学习弓马骑射和刀枪剑戟,这藏锋阁我可没少进去过。”
韩震神情焦灼,道:“末将职责所在,还请小姐莫要为难。”
安平晞淡淡笑了一下,已然明白过来,吩咐夕照道:“既如此,那咱们回吧,看来我没当选上太子妃,如今即便拿着先帝的御赐令牌也进不了东宫……”
韩震满头冷汗,忙退开道:“末将不敢,小姐请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