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锋阁位于东宫西南,是个独立的?院落。
东墙下原本有棵合抱粗的?老?梧桐,每当桐花落时,半边院子都是重重落花,幼年时她常和小宫女捡起落花用丝线穿着,然后追着云昰要给他?戴。
而今那棵老?梧桐早已不见了踪影,却凭空多出了一片小小的?花圃,种着一些不知名的?药草,虽已到了深秋,却依旧郁郁葱葱长势喜人。
听闻云昰如今在组建虎威营,肯定不会有闲情雅致去种植药草,想必该是那人的?手笔吧?
藏锋阁外竟无一人把守,她们?几乎是畅通无阻。
“夕照,你在此?等?我。”安平晞说完便?拎起逶迤裙角拾级而上,迈入了那道高阔的?大门。
前世桑染死的?仓促,并不知她何时背叛,为了谨慎起见,如今她开始提防,出行大都带着夕照,虽然夕照不及桑染温柔细致,可?至少她忠心耿耿。
云昰自幼痴迷兵器,所以天同帝特?命人在东宫建藏锋阁,期间陈列历朝兵器,最多的?便?是百兵之王—枪矛,足足占了两列兵器架,有远古时的?木矛石矛还有玉刃铜矛、铁矛铁铩等?等?。
其次便?是戈戟、短兵、弓/弩、甲胄。
安平晞虽是将门出身,但却更喜欢读书习字、弹琴作画等?文人雅事。
可?云昰嗜武,所以她也去学,只是为了与他?一较高下。
厅中静悄悄的?,中间空地上陈列着一些样式古怪的?巨大木架,不知有何用处。
她站在楼梯口犹豫良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了上去。
该面对的?,终须面对。
楼上也是静悄悄的?,四面排窗皆已支起,所以一片亮堂。
楼上摆满了弓、弩,数十?种形制不一、大小各异的?弓/弩全都整整齐齐的?陈列在木架上,与之相配的?箭壶里也装满了各式箭簇。
一张巨大的?木案上摆满了工具,旁边陈列着两架尚未完工的?弩机,足有丈许高,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形制如此?复杂庞大的?巨弩。
轻细的?沙沙声?从东面传来,她循声?望去,看到一列镂空雕花的?八扇大屏风,轻纱后映出一个侧影,像是在写字。
“抱歉,打扰先?生了。”她清了清嗓子,缓缓走?过?去尽量柔声?道。
那个侧影顿了顿,随即长身而起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穿一件素色棉布长袍,宽大的?袍袖扎在手臂上,露出半截紧实的?手腕和修长匀称的?手。
一头如墨似的?长发?整整齐齐的?扎在背后,除了腰间缠绕的?暗红丝绦,再无其他?装饰。
安平晞此?番看到他?,无端有些激动紧张,只愣愣地望着,喉头有些干涩,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反倒是风涟笑着上前招呼,“好徒儿,你竟会来此?看我,实在是难得。”
安平晞忽又想起前世听到的?传闻,说太子之所以不愿迎娶太子妃,是因为他?好男风,并且迷恋上了一个男人。
他?们?说太子将那人养在东宫,同吃同住、同行同止,日夜形影不离。
大家说那人会妖法,专门蛊惑人心,不然太子怎么?会像得了失心疯一样连皇帝都不想做呢?
但是她也暗中听到父兄谈论,说那人博古通今、学富五车且能言善辩,原是太子太师从民间招来的?学者,后来太子为其才华折服,破格录入宫中,一直以先?生相称。
想到这些,她的?神情便?有些古怪起来,不由自主地去打量着风涟。
他?身上没有半分邪佞之气,而且还挺年轻,轮廓分明的?面庞透出几分英毅和正气,长眉入鬓,眼角微挑。
他?看向她时,眸中映着潋滟波光,温柔似水。
风涟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不认识我了吗?”
安平晞满脸窘迫,忙福了福身道:“让师父见笑了。”
为了掩饰方才的?尴尬,她便?故作神秘地问道:“外间传言,师父可?有听说?”
风涟微怔道:“你指的?是?”
安平晞眨了眨眼睛,道:“你与太子……”
风涟不由得失笑,道:“我属实冤枉,他?们?母子斗法,却无端牵累到我,如今皇后娘娘简直把我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一面说着一面转过?身,引她到屏风后落座。
那是一方别致的?小书房,其间条案书橱、卧塌坐垫皆摆放的?有条不紊,壁上所挂字画大都是是飞扬洒脱的?狂草,笔锋恣意凌厉,应该是出自云昰之手。
精雕细琢的?紫檀木小几上摆着一只色泽莹润的?阔口青玉瓶,瓶中插了一枝盈盈的?白花,淡黄的?嫩蕊散发?出幽幽清香。
她垂眸望着那纤巧柔嫩的?花儿,略微有些失神。
“喝茶!”正思忖间,风涟已经倾身过?来奉上了茶盏。
她抬起头,正好看到他?清瘦修长的?脖颈和领口处微微露出的?一截黑丝绳。
“你今日有些古怪,盯的?我心里发?毛。”风涟道。
安平晞心中忐忑,与虎谋皮,怎能不紧张?
风涟起身回去了,却并未在对面落座,而是坐到了书案后,从袖中拽出一方帕子擦拭手指上的?茶渍。
她不开口,他?便?也不问,神色自如仿佛旁若无人。
她到底有些沉不住气,装模作样抿了口香茗,缓缓放下杯盏,道:“师父,我有一样东西想给你看。”
她从袖中取出细细的?一个卷轴,郑重其事地递了过?去。
风涟接过?,慢条斯理地解开捆扎的?丝线,缓缓将其展开。
待看清纸上所绘之物,他?不由得吸了口气,神色顿变。
瞬息之间,眸中神色万变,似有错愕、惊喜、激动,却又有警惕、防备和忖度。
“我如今才知道,原来师父那块灵玉竟是枚长生果。”她甫一开口说话,心底的?紧张便?缓解了些。
素白的?纸张上,画着一枚状似花生的?红玛瑙,莹润通透,小巧玲珑,竟仿佛真的?一样。
风涟微微眯眼打量着她,神色间已无半分善意。
安平晞渐渐冷静下来,迎视着他?锐利的?目光,道:“师父想不想知道另一半现在何处?”
风涟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冷笑道:“我若说不想知道,你信吗?”
安平晞却没有笑,郑重道:“我想恳求师父一件事,无论我二哥允了你何种要求,从今日起一笔勾销,都记在我头上。您救的?是我的?命,本就该由我来报答。”
风涟眸中露出困惑之色,他?以为她会百般刁难提出极其苛刻的?条件,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天真,一时间心头反倒有些愧疚。
因他?当日救她本就别有用心,正好安平曜有可?用之处,便?趁机要挟。
“我答应你。”如今只当做个顺水人人情吧!
安平晞不由面露喜色,道:“口说无凭,我要你立个字据。”
风涟只得照办,认真写好后又摁上指印,她这才欢喜地接过?,珍而重之地折叠好放进了怀里。
“你完全可?以提一些别的?条件,令兄只是口头答允欠我一条命,他?完全可?以反悔,我届时又能如何?毕竟医者救人天经地义,挟恩图报传出去了也为人不齿。”
“我了解他?,”安平晞眼眶微红“他?既已答允,便?不会反悔。这个世上除了母亲,二哥是待我最好的?人,把我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
安平晞自袖中拿出一个小包,风涟的?眼睛顿时亮了,右手下意识地去抚摸脖颈上那个坠子。
但当安平晞小心翼翼展开帕子后,他?的?眸光顿时黯淡了。
手帕中还有一层油布,密密匝匝包裹的?是一枚叶片状的?飞镖,尖头部位隐隐泛出幽蓝之色,正是那日从她身上拔除的?。
“还有一件事,”安平晞缓缓抬起头,道:“前些日子我派人暗中调查,发?现当日是皇后指使人暗害我,如今我要报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请师父助我一臂之力。”
风涟耐下性子道:“我早说过?不会武功,你为何不信?过?来自己探看。”
安平晞困惑地起身过?来,就见他?将左腕横在书案上,右手并指从腕脉间缓缓滑过?,只见肌肤下隐现嶙峋之状,他?抬眸示意,她忙将手指按了上去。
寻常人的?筋脉都是平滑顺畅的?,但手底下却是凹凸不平,实属怪异。
风涟又换了右手让她看,也是那般。
见安平晞还有些不大明白,他?便?解释道:“我少年时也算一方高手,能令仇人闻风丧胆那种,可?后来事败被擒,仇家恨我入骨,便?施以酷刑并挑断了我的?手脚筋脉,不仅一身武艺俱废,还差点成?了瘫痪。后来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却形同废人,在这深宫禁苑中,纵使葬送十?个我,也近不了皇后的?身。”
安平晞既震惊又疑惑,他?为何这么?轻易就让她知道自己的?底牌?
但令她更惊讶的?还在后面,风涟竟解下了那个吊坠,恋恋不舍地在手掌中握了握,然后递了过?来,“既然你见到了另一半,那也算有缘,我把这个送给你,正好拼凑完整,岂不?哉?”
安平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道:“无功不受禄。告辞!”说着迅速将那毒镖包好,揣起来转身大步而去。
刚走?到楼梯口就跟一个少年打了个照面,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生的?皮肤白皙、眉清目秀,漆黑的?眸中闪动着活泼的?光耀,很是惹人喜爱,正是阿煦。
“安平小姐,真是稀客!”阿煦笑着躬身行礼,见她满面怒容,好奇道:“主人惹你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