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夙敌

安平曜神情萧索,望向她的眼神满是悲悯和怜惜,像极了前世她被云昰拒婚后。

他缓缓朝她伸出一只手。

安平晞却迟疑了,抬起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望着他试探道:“你都知道了?”

安平曜沉默地点头,依旧定定地瞧着她。

安平晞咬着唇,从怀中拿出一张细薄光润的纸笺递了过去。

安平曜诧异地望着她,接过来展开细看,神色顿时一变,失声道:“你也要和我断绝关系?”

安平晞慌忙摇头道:“怎么会?”

“那这是何意?分?明就是不想亏欠我。”他说着怒火中烧,反手便将其揉成一团掷在了地上。

安平晞气的脑壳嗡嗡响,忙抢上前去捡起来,在他胸前狠狠锤了几把,怒道:“榆木疙瘩!”

安平曜一把握住她手腕,道:“不闹了,我来接你回去。”

安平晞心头一震,道:“你以为我离家出走是闹着玩?除非我死,否则绝不会再?踏进安平府一步。”

安平曜正欲开口,却被她冷冷打断,“别说什么养育之恩,也别来教训我。你若说出这种话,我就当没你这个哥哥。”

“我没想要劝你,”安平曜神情落寞道:“你怎能不顾我们十七年的手足之情?我和娘一样,永远不会抛弃你,也请你不要抛弃我。”

十七年?安平晞这才发?现,过不久便是她十七岁生辰了。

“我在南平巷为你置办了一座宅院,虽说有些偏僻简陋,但休憩一番还是可以居住的,总好过寄人篱下……”

“南平巷?”安平晞心头一窒,惊问道。

安平曜只当她嫌偏远,愧疚道:“哥哥俸禄不多,这些年也没留心攒些私产,实在是……委屈你了。”

“二哥……”安平晞百感交集,眼眶微红道:“我没这样想,只是……我不喜欢那个地方。”

前世安平曜在南平巷置办私产,他死后交由朝晖打理。

安平晞坠江后被招魂术救回,朝晖将她秘密接回安置在南平巷。

葬礼那日她踪迹暴露,虽被朝晖趁乱带走,但将军府眼线何其多,当晚便被安平严率人找到,并在后院池塘边处死。

安平严原本是让朝晖动手的,但朝晖听从安平曜遗命照顾安平晞,怎么下得去手?

“嗯,那就换个地方。”安平曜答应地爽快,并未多想。

“二哥,你怎么提前回来了?”安平晞算着时间,好像还差些天。

安平曜神情黯了一下,叹道:“出了点事,我和大哥就都回来了。”

安平晞不解道:“何事?”

“有公有私。据探子?回报,北云这些时日在对岸造战船,已颇具规模,我们不得不早日应对。前几日路面湿滑,大嫂不慎摔了一跤,胎儿没保住。”

安平晞蓦地瞪大了眼睛,哑声道:“怎会如此?”

明明晴光正好,她却觉得浑身发凉冷汗直冒。宿命的阴影,似乎又在眼前浮现。

她以为自己离开安平家,便能让那个婴儿免去命中劫难,谁承想他竟连出生的机会都没了。

那二哥又会怎样?他能逃过命中劫数吗?

她忙抓住安平曜的手臂,将那风涟摁过手印的保证书塞进他衣襟里,神色肃穆道:“这个你留好,以后你和风涟先生之间一笔勾销。还有,别再为我费心,我自己会为自己打算的。”

安平曜不解道:“你一个女儿家在外,我如何能放心?”

“二哥,”安平晞正色道:“你若真的还把我当妹妹,就尊重我的选择。我既然脱离了安平家,就不该再受任何安平家的恩惠,连你也不例外。”

“你……”安平曜实在拿她没办法,气得直跺脚,“娘走了,你也离开了,如今那个家可还有半点家的样子?索性我也搬出去好了。”

“不要孩子气,”安平晞急道:“那是你的家,难道你只顾念母子?兄妹情,却不顾及父子兄弟情了?”

安平曜道:“并非我不顾念他们,而?是他们不顾念我。我刚跟大哥吵了一架,多半不会和好了。”

“他怎么了?”安平晞困惑道,在她印象中,安平曙对弟弟虽恨铁不成钢,但还是爱护有加的。

“他……他什么都纵容大嫂,如今大嫂失去孩子整日寻死觅活,他更是千依百顺。你才走了多久啊,大嫂就让锦儿搬去你的小楼,大哥居然也不阻止。”安平曜愤愤道。

安平晞不由得笑道:“我以为什么事……”话未说完,心底却涌上一股子悲怆,人走茶凉,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安平锦才是正经大小姐,我没有资格与她争,你也无?须为我不平。我既已离开,那便与安平家没有半点关系了。”她轻声开解道。

“这你都不生气?”安平曜不敢置信道,若是以前,谁敢动她的东西试试?

“为何要生气?”安平晞反问道:“你又不是我,怎知我真正在乎的是什么?”

安平曜哑口无言,愤愤道:“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人总会长大的。”安平晞敷衍道,反正等北云打过来,一切都会毁灭,眼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她只想二哥能活下来,等到兵荒马乱,便带他一起逃到青鸾山去躲兵祸。

“宫里最近有何风声?”她好奇道。

“听说皇后遇刺,”安平曜道:“父亲把太子身边的风涟先生给?下狱了,太子一怒之下罢免了好几个禁军将领,宫里为此闹得沸沸扬扬。”

安平晞顿时激动起来,攀住他手臂道:“那你此番回来是要去当值吗?”

虽百善孝为先,然金革之事不避,舍孝尽忠。

如今情况特殊,朝廷是绝对不会允许他们兄弟耽搁太久的。

安平曜郁郁寡欢道:“是。”

“帮我打听一下皇后的情况。”安平晞小声道。

安平曜忙抬头望了眼坐在不远处草地上发?呆的薛琬琰,皱眉道:“若她没死,你待怎样?”

安平晞被她道破心事,顿了一下,道:“你知道是我做的?”

安平曜握住她双肩,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恨她,我也恨她,但这种事应该让我来做。”

安平晞着实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安平曜竟会认同她,毕竟对于任何人来说,行刺皇后都是大逆不道。

“先别轻举妄动,”她忙嘱咐道:“你只需要打听一下情况便可。”

两人说了半天的话,也都口干舌燥了,安平晞忙拉着安平曜朝薛琬琰走去。

薛琬琰站起身,脚步轻盈地走上前打招呼。

“二哥,你先陪陪琬琰,我去拿些茶水。”安平晞朝薛琬琰眨了眨眼,牵起裙角开溜了。

**

这个月来,天市城发生了三件大事。

其一,皇后遇刺,大将军唯一的女儿安平晞被逐出家门,父女恩断义绝。

其二,东宫有位侍读学士被下狱,太子为此大怒,罢免了数位安平严的亲信。

其三,宰辅薛立仁长女薛琬琼被聘为太子?妃,却迟迟未曾定下婚期。

这三件事串联在一起,便成了酒肆茶坊盛极一时的谈资。

众所周知安平晞与太子?青梅竹马,且骄横霸道,之前曾是呼声最高的太子妃。

为何皇后遇刺后,大将军便与她断绝关系?定是因为她与行刺皇后案有关,大将军是大义?灭亲。

皇后属意薛家小姐,所以安平晞妒恨交加失了理智,便对皇后痛下杀手。而?皇后娘娘是出了名的慈悲心肠,念着往日情分?并没追究。

可太子?为何会因为一个区区侍读学士,便在此紧要关头与大将军起了冲突?

一向英明神武的大将军为何非要和一个东宫属官过不去?

与前世一样,太子又成了断袖,风涟又变成了妖媚惑主的佞臣。

安平晞正和薛琬琰坐在街边小摊前,等着她们的桂花凉糕。

如今听到任何传言,都能坦然自若,再?不会被流言困扰。

“为何大家都不关心打仗的事,反倒整日议论这些无?聊是非?”薛琬琰皱着脸,凑到安平晞耳畔悄声道。

安平晞莞尔一笑,“战事与百姓来说过于遥远,反正有将士们顶着,何况就算大家想议论,你大哥的监察司会允许?”

薛琬琰想了想,道:“有道理。”

“你真的行刺皇后?”她好奇地凑过来问道。

安平晞笑了一下道:“我有这本事就不会差点把命丢掉了。”

诚然,薛家是害过她,但与薛琬琰无关。

所以她们仍会是好友,除非有一日她背叛了她。

说话间摊主端上来两份盛在白瓷盘中的桂花凉糕,招呼她们慢用,这才堵住了薛琬琰的嘴。

安平晞正用帕子?抹筷头,突然感觉到什么,她轻轻掀起幂篱一角,看到一抹蓝影从身畔闪过,似是阿煦。

“琬琰,你先慢用,街角那家的酸梅汁最是开胃解暑,我去买两碗。”打过招呼后,她便起身朝那边追去。

果然是阿煦,正站在一面挂满彩色风车的木架前,双手抱臂,笑嘻嘻瞧着她。

安平晞走上前去,诧异道:“阿煦,你家主人呢?”

阿煦哼了一声,幽怨道:“还以为你把我家主人忘了呢,原来也不算没良心。”

安平晞讪笑道:“我又没有生杀大权,记挂在嘴上又能如何?反正他有太子护佑,能出什么事?”

“真是冷漠无?情。”阿煦摇头道:“我就说主人看走眼了,他非说你善良通透有大慈悲,啧,我看你就是个白眼狼。”

安平晞也不恼,淡笑道:“随你怎么说,找我何事?不会是为了骂两句解气?”

阿煦伸出手道:“主人让我来讨要半个东西。”

安平晞从腰间解下荷包,珍而?重之的从中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香囊,递过去道:“就在里面缝着,你拿去给?他吧!”

阿煦接过,诧异道:“这么干脆?”

安平晞笑道:“我并非贪得无?厌之人,既然我提的条件都已满足,何必还要刁难?”

阿煦低头将那小香囊谨慎收好,冷不丁安平晞靠了过来,小声道:“你那日当真藏在沐风楼?”

阿煦白了她一眼,道:“除此之外,还有放冷箭的绝佳之地吗?”

安平晞笑的很甜,竟让阿煦有些毛骨悚然。

“那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她挑眉问道。

阿煦退开一步道:“我又不是聋子?,难道你想灭口?”

安平晞将空荷包纳入袖中,柔声道:“离开安平小姐的名号,如今我只是一介民女,又能杀得了谁?”

“阴险。”阿煦说完转身走了。

阴险吗?安平晞歪头想了想,好像是有点。

但皇后不阴险吗?云昰不阴险吗?

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

如果风涟真是北云细作,那他已然掌握了云昰身世之秘,而?云昰还那般信任他,等有朝一日被捅刀时,一定很精彩吧?

现在她唯一看不透的是薛家,前世薛家是战是降她并不知道。

但从薛立浦房中屏风上那个图样来看,他与北云绝对脱不了干系。

安平晞泼泼洒洒端着酸梅汁回来时,薛琬琰已等候多时,忙接过来道:“怎么去了那么久?让店家送来不就行了?”

“人太多了忙不过来,”安平晞去向摊主要了点水洗手,“我排了半天队。”

两人吃饱喝足便欲打道回府,薛家马车就停在街口。

“我得回一趟朱雀巷,”上车坐定后,薛琬琰道:“你不用等我,晚上我就回来了。”

“好。”安平晞答应地干脆。

“若我小叔叔回来了,你别理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薛琬琰嘱咐道。

安平晞一手托腮,皱眉道:“其实我挺想跟他说说话的,但他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比我二哥还冷。”

薛琬琰一脸兴奋道:“当真?”

安平晞点头,道:“自从那日你说了我们有些相像,我就愈发?好奇了。”

“真巧,小叔叔也打听过你。”薛琬琰摩拳擦掌道。

“啊?”安平晞颇为意外,“打听我何事?”

“一切。”薛琬琰神秘兮兮道。

安平晞目瞪口呆,随即皱眉道:“你怎么答的?”

“我让他去问你。”薛琬琰得意道:“这个回答够聪明吧?”

“聪明。”安平晞朝她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马车在朱雀巷停了下来,薛琬琰下车后便掉头往城西驶去。

夕照突然掀开帘子?钻了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包袱。

“你……这是什么?”安平晞被她冷不丁出现吓了一跳,指着那个包袱道。

“我娘整理了几件小姐的旧衣,托人交给?了我。”夕照道。

“杏姨费心了。”安平晞接过来道:“我的其他东西都被处理了吧?”

想到那一屋子?华服首饰,内心竟是平静无?波,终究是身外之物,再?舍不得又能如何?如今是孝期,每日素服玉钗倒也不错。

夕照叹道:“听说大都被锦小姐据为己有了。少夫人自打滑胎后精神就不太对劲,整日里自说自话疑神疑鬼,后宅之事便交由我娘代管。”

“挺好的,”安平晞道:“杏姨为人宽厚公允,由她主事再?合适不过。她本就协助我娘管理后宅多年,如今不过重温旧业,定会得心应手。”

夕照欢喜道:“小姐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安平晞解开包袱,看到几件贴身衣物和单衫素裙,不由苦笑道:“我的衣饰大都鲜丽华美,难为杏姨找出这些简约素淡的……咦?”

除了衣物,还有一个锦帕,打开来只见宝光煜煜,原来是一些珠宝首饰,件件华美精致价值不菲,多是昔年母亲所赠。

其中还有一对金臂钏并一对银约指,却是往年生辰云昰所赠。

臂钏上雕着凤舞九天纹样,嵌有色泽透亮艳光逼人的红宝石。银约指则镶着柔和的粉色碧玺,玲珑小巧,尤为可爱。

这些都是她昔日最珍爱之物,也不知杏姨费了多大劲才保住。

她将锦帕重又包起来,道:“二哥如何?”

“您放心吧,有我娘在,定会照顾好二公子。”夕照道。

“这个我自然放心,只是他在宫里当值,又与我要好,我担心太子会为难。”

“现今安平家如日中天,太子殿下不会做傻事的。”夕照笃定道。

“夕照,你可后悔当日决定?”安平晞还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夕照怔了一下,犹豫道:“后悔肯定是有点的,但如今我已然想通,纵使留在将军府也难有出头之日,不是最优秀的武婢,也不是最拔尖的侍女,反倒跟了小姐出来更舒心。”

“日后若想离开,随时来跟我说。”安平晞道。

“好,”夕照说完不觉叹道:“我是家生子?,离开了又能如何?还是安心跟着您吧!”

**

她们回到郁离别苑时正是黄昏。

薛立浦的亲随福源来到廊下敲门,夕照过去查看,随即拿了张菜单进来,道:“薛家五郎回来了,福源正在准备晚膳,问您想吃什么一并写上。”

安平晞接过来看了眼,顿觉纳闷。

荷花血鸭、手抓羊肉、小炒鲍鱼?

这些重口辛辣的菜肴在北地常见,可在天市城便算稀罕了,薛家世居江南,薛立浦这口味当真奇特。

她将菜单交还回去,嘱咐道:“我在服丧期,只需素斋即可,不用费心。”

夕照应声,出去回话了。

安平晞揽镜自照,见发?髻微蓬,忙重新绾过,用式样简单的玉钗别好,洗手净面,换了身稍显庄重厚实的衣衫,这才举步出门。

夕照在廊下和薛家丫鬟闲聊,见她出来忙迎上去道:“小姐,何事?”

安平晞对那丫鬟道:“劳烦问下你家主人可有空,就说我有事请教。”

丫鬟忙应下,转身奔去问了。

郁离别苑是个两重院落,外院铺白色细砂石,中间磊有嵯峨假山,旁植花木,有溪水穿墙而?过,堪堪绕过假山形成一景。

两边是几间客房,廊庑前攀着数株花藤,生机盎然颇有雅趣。

安平晞与薛琬琰便住在外院客房,薛立浦独居内院。平日少见下人出没,应有护院暗中把守。

安平晞略坐了会儿,就见方才那丫鬟匆匆奔了过来,气喘吁吁道:“郎君说此时便可,小姐去吧。”

安平晞刚起身,夕照便跟了上来,轻扯她衣袖,皱眉小声道:“那人好生古怪,我不放心。”

安平晞拍她肩膀,道:“乖乖等着,他还能吃了我?”

刚进内院便闻到极淡雅的茶香,想必他又在烹茶。

领路的丫鬟大气都不敢出,站在厅门口轻声道:“郎君,安平小姐到了。”

“进来吧!”厅中传来一个懒洋洋的男声。

丫鬟退出来,示意安平晞进去。

安平晞信步走了进去,见余晖从西窗透入,矮几前有人席地而坐正在煮茶,便走过去福了福身,道:“打扰薛叔叔了。”

薛立浦抬眼瞥了她一下,淡淡道:“坐吧!”

安平晞在距他丈许处落座,道:“听闻薛叔叔在跟人打探我?”

薛立浦握着竹镊子?的手顿了一下,面不改色道:“没有的事。”

安平晞忍住笑,道:“我们也算过命之交,您想知道什么问我便可,不用不好意思。”

薛立浦沉吟道:“过命之交不敢当,我怎知安平小姐哪日羽翼丰满了不会向我放冷箭?”

安平晞正色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虽害我吃了许多苦头,甚至差点丧命,但你最后给了我解药,勉强可算两清。我要寻仇的话,定是寻握刀之人,而?非一把刀。”

薛立浦眉头紧皱,不悦地望向她道:“薛某只能算一把刀?”

安平晞反问道:“不然呢?”

他从容地翻过茶杯,一边斟茶一边道:“为你解毒之人现在何处?”

“走街串巷的乡野大夫,行踪不定。”安平晞道。

薛立浦嗤笑道:“乡野大夫可拿不出世所罕见的金蚕蛊,你骗不了我。”

“冒昧问一下,薛叔叔为何要找那人?”安平晞来了精神,好奇问道。

“我们是夙敌,”薛立浦神色坦然道:“他若先一步找到我,便会杀了我。”

“当日在落桑观,你们没有碰面?”安平晞不解道。

“隐藏在松林中的并非本人,”薛立浦道:“那人自小阴险狡猾诡计多端,怎会轻易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