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槐老父年迈,实在不堪兵役之苦,但每家每户都有名额,官兵又岂会放过?
安平晞知道,她只需报上安平家的?名号便可轻易消弭一场灾祸,可她不愿再借东风,便拿出财帛替小槐捐助,从而免去徭役。
然而此种情况何止小槐一家?很快药庐外?便跪满了求助的村民。她来到此处,原是为了躲避熙攘喧嚣,可如今战事起,哪里还有安宁日?
思虑再三,最终决定暂时入山避祸。
她随身只带了风涟送的?紫铜长命锁,将其他财物皆由夕照带去天市城转交薛琬琰。
即便北云能攻破天市城,却也是损害不到百年世家的。
安平夫人的坟冢距离王陵不远,安平晞牵马路过时,看到王陵外的?驻兵皆换成了老迈病弱,想来年轻力壮者皆被调往军中效力了。
母亲坟前草庐犹在,一应器物俱全,她正要从马鞍上解下行囊时,一名老仆从背着干柴从林中走出,看到她顿时惊喜交加,上前见礼道:“大小姐,您怎么来了?”
安平晞认出他是伙房的帮厨,想来是之前为守墓的?少主人烧饭的?。
老仆见她带着冬衣被褥,愈发?不解道:“难道您要为夫人守墓?”
安平晞道?:“有何不可?”
老仆怔怔道?:“您千金之体?,在此荒郊野外,实在是……”
“外?面很快就打仗了,一旦北云杀过?来,什?么千金万金都是乱臣贼子。”安平晞冷笑道?。
老仆瑟缩了一下,道?:“短短数月,竟发?生了这么多事?难怪王陵驻军突然撤走,换成了一堆老不死的。”
安平晞抖了抖衣袖上的?尘土,神色肃穆地走到墓碑前跪下祭拜。
神龛里香烛纸钱俱全,想来老仆这些日子不曾怠慢。
她点上香,拜了几拜,耳畔响起了母亲昔日话语:你爹钟爱你大哥,娘最疼的却是你。
她不由得心生感慨,默默道?:是我抢走了原本该二哥得的?偏爱,娘,您在天有灵,请保佑他这一生长命百岁无灾无难。
当夜,老仆去王陵那边借来一条獒犬,拴在草庐边的树上,然后去找老兵们借宿了。
次日一大早过来,原本想为安平晞烧饭,却见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张纸条,说有要事回城了。
老仆心中虽纳闷,但想着年轻人难免心性不定?,何况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定?然是不习惯这山间寒夜,所以提前走了。
可奇怪的是,整晚都没听到犬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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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云桑王朝有神明庇佑,开国之初曾在月湖建有神庙供奉仙长,历代国师皆出于此。
月湖位于碧灵江怀抱,湖中有岛名蜉蝣。
安平晞醒来时,便已到了蜉蝣岛。
周围水雾弥漫,岛上建筑皆依山傍水,有殿阁楼宇、清雅庭院,也有亭台廊庑,一应建筑皆轻盈灵巧飘逸欲飞,很有仙家风范。
此处云气缭绕环境清幽,繁花香草、茂林修竹,清溪湖泊之畔飞鸟走兽随处可见,犹如仙境。
她坐在岸边巨石上,遥望着烟波浩渺的水面,似乎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
一个羽衣翩跹,俊眉修目的女子走了过?来,道?:“你在此呆坐了一个时辰,还没缓过?神?”
安平晞回过?头,轻声唤道:“大姐姐!”
来人是南云大公主云桢,昔年因不愿远嫁而主动出家,后离开落桑观远游再无音讯。谁承想,因缘际会之下她竟到了蜉蝣岛。
她离宫时安平晞才十二岁,所以印象并不深。
“我?如今已是方外人士,岂可再用昔日称谓?”云桢道:“承蒙师祖不弃,赐名翠微。”
她口中的?师祖便是万象真人,安平晞方才已经见过?,是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高冠老人。
“不知翠微道长为何带我来此?”她皱眉道?。
云桢长眉微挑,道?:“此处总比那山野草庐要好吧?你先安心住着,过?些时候自会知道缘由。”
安平晞垂眸不语,依旧落落寡欢。
云桢道:“此处乃道?门圣地,多少弟子一生心之所向,你轻而易举便登上岸,可知是多大的福祉?”
安平晞失笑道?:“想来您是专程为我而来,并非祭拜先帝无意路过?”
云桢神色如故,道?:“实不相瞒,的?确如此。我?如今一心向道?,早已绝了红尘间的恩义情缘,父皇既已驾崩,那我替他点盏长明灯,念几篇超度经文,都比巴巴地跑去坟前祭拜有用。”
“那……你也不管二姐姐和?云昰了?”安平晞问道。
云桢冷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福缘,我?管他们作甚?”
她往前走了两步,转头瞧着安平晞道?:“我?竟没看出来,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居然放着好日子不过?,跑去荒郊野岭守墓?莫不是太子与别人订婚,你受到刺激所以自暴自弃了?”
安平晞窘迫道:“你们方外之人,也爱听别人的?闲言碎语?”
云桢笑道?:“觉得好奇罢了,我?记得你当年可没少痴缠云昰,竟这么放弃了,实在可惜。”
“前尘往事,不提也罢。”安平晞站起身,拂了拂裙角,恹恹道:“若没事,我?回去歇息了。”
“昨夜扰你清梦,实在不该。”云桢抱歉道?:“你去吧,我?迟些时候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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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来到蜉蝣岛做的?第一个梦,雾气弥漫中隐现城楼一角,远处江天一色,浩渺无垠。
她似是与人争执,胸中激愤难平,迷迷糊糊中感到身体?忽从高处坠下,耳畔风声呼啸,有人厉声疾呼道:“晞儿……”
一头扎进冷到腔子的?江水中,她几近窒息时猛地惊坐而起,发?现自己心跳如雷汗湿重衣。
“可是做噩梦了?”灯影下有人凑到跟前,一把握住了她颤抖不已的肩膀。
她剧烈的?喘着气,抬手死死捂着胸口,像是要将快蹦出来的心脏按回去。
面前之人羽衣翩跹,神色虽清冷,但那星眸中流露出几许关切,正是云桢。
她气息稍定?,微微摇头道:“没事,没事,醒来就好了。”
云桢站起身,道?:“你体?质特殊,身上带着股阴邪之气,而蜉蝣岛乃仙门正宗,是邪祟天敌,所以它们会躁动不安。”
安平晞抬袖擦了把额上冷汗,迷茫道:“我?曾听落桑观观主说我?身上隐现玄阴之气,可是你口中的?邪祟?”
云桢道:“玄阴之气?陵均观主真的?这么说?”
安平晞郑重点头道?:“我?不会记错的?。”
“这世间有一股邪恶势力,名唤幽冥道,数百年前已被道?门清剿,但之后又有余孽兴风作浪。所谓玄阴之气,与一邪物有关,便是幽冥令。传说此物来自冥界,若能炼化便可通灵,能够感应天地沟通阴阳,起死回生……”
安平晞忽然惊叫了一声,不由得握住了左腕,有股灼痛突然漫过?,顷刻却已消失无踪。
“我?从未听过什?么幽冥道,”她冷静下来道:“又怎会与此有关?”
云桢道:“你自然不会听过,大多数人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组织,因为六十多年前景徽帝中兴云桑后,是她亲手重建了幽冥道。”
安平晞大惊道?:“景徽帝乃中兴圣主,怎会行此悖逆之举?”
云桢道:“她追随朝华公主多年,感情深厚,但朝华公主却在离功成名就仅差一步时遇刺身亡,这种事搁谁身上都会留下阴影。越是身居高位者越是贪生怕死,因为他们拥有的?太多,割舍不下的?也太多。所以她重组幽冥道,是为了拱卫皇室。”
“罢了,你继续睡吧,有我?在此守着,此夜定?能好梦到天明。”云桢扬了扬下巴,径自走到一边去打坐。
安平晞重又躺了回去,却因为云桢的话,脑中思绪乱如麻。
就这样想着想着不多时便睡着了,一夜无梦,醒来天已大亮。
如此休养了些天,渐渐通体?舒泰精神大好。虽不知蜉蝣岛是否仙境,但住在这里能忘忧却是真的?。
难怪凡人都想修仙,就连云桢这样金尊玉贵的公主,也放弃荣华富贵入了道?门。
这日云桢来的时候,看到安平晞正蹲在院中水池边逗小乌龟,不由失笑道?:“还真是没心没肺,外?面都打起来了,你父兄前线带兵,你就真的?一点儿不担心?”
“见过?翠微道长。”安平晞起身行礼,淡淡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通理,我?担心有何用?道?长似乎也不担心自己的?弟弟呀!”
云桢慢悠悠走过来,瞧着她道:“看来你还是忘不了我?弟弟,三句话不离他。”
安平晞也不想解释,便由着她调笑。
她对云昰的感情好不容易转变成似有若无的?姐弟亲情时,却突然得知身世,原来他们并无血缘关系,但那时她心里竟没有半丝庆幸,从她在芳信亭醒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不会再对他抱任何希望。
后来去面见廷尉,得知云昰曾查过并对案情心知肚明,她便愈发?灰心,知道这一世注定是路人。
她与皇后不共戴天,若皇后此生不动她,或许还能相安无事,但皇后既然起了杀心,她就必须反击,否则生怕落得前世下场。
可于情于理,云昰都是站在皇后那边的?,所以他们始终只能是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