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晞忧心忡忡道:“恐怕到了帝京,我的人头也快搬家了。”
风涟纳闷道:“此话怎讲?”
安平晞垂头丧气道:“师父,不用安慰我了,我已经知道了,你们的女帝和安平家有血海深仇,和亲应该是个幌子吧,我不见得能活到除夕。”
风涟似有些无奈,道:“莫要杞人忧天,陛下向来是非分明,当年的血债再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
“你这些天去哪里了?”她有些担心安平曜,“可有去过天市城?见过?我二哥没有?”
“我嘛,自然是替师父跑跑腿。放心吧,且不说阿曜是我徒儿,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会保住他的。”风涟宽慰她道。
“我面子这么?大?”安平晞不由顿住脚步,眼神一亮,小心翼翼道:“师父,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风涟语气慈和道:“什么?问题?”
安平晞悄悄瞥了他一眼,低下头扭扭捏捏道:“你——是不是我爹?”
风涟面上神色不由僵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抬手抚了抚颈间的玛瑙坠子,苦笑着摇头道:“不是。”
见她眼神一黯,似乎有些失望,忙安慰道:“但我们也算有些渊源,你放心吧,等进了京,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坐视不理的。”
“谢谢师父,那我就放心了。”她粲然一笑道。
如?今看来,所谓的命中贵人好像是风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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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擎天堡后,越往北越冷,等到了永宁城时,众人不得不采办冬衣棉被等物品。
明明只是隔了一条碧灵江,但却像两个世界一般。
挦绵扯絮般的大雪下个不停,众人不得不在驿馆暂时歇下。
安平晞足蹬鹿皮小靴子,穿着月白纹绢面棉袍,罩了件雪青羽缎白狐皮斗篷,袖中拢了暖烘烘的手?炉,站在檐下看着院中仆从们扫雪。
两边厢房前的廊下也站满了同来的宫女,大家都是初次见到这么?大的雪,自是激动难耐,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好生热闹。
和眼前之?景比起来,蜉蝣岛那点雪沫根本不算什么?。
“这一路有地看了,进来吧,小心着凉。”风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安平晞笑着回头道:“总觉得看不过?。”
“等到了平王山,你会见到更大的雪。”风涟道。
安平晞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转身走了进去。
厅中颇为宽敞,正对着门的是一排紫檀木八宝屏风的隔段,上面雕着镂空花纹,风涟的声音便是从屏风后传来。
安平晞绕过?去,见他正站在博古架前看着壁上悬挂的画轴,画中是碧灵江与点苍山这一带的景致。与南岸的灵秀婉约比起来,北岸大都雄浑壮丽。
“师父,平王山——是什么?样的?”
“平王山是云桑版图的核心,也是五岳之首,高耸入云绵延千里,帝都紫薇城和陪都天凰城分别坐落于两侧,它是云桑王朝龙气所在,因此数百年来都不曾迁都。”
安平晞幽幽道:“山中可有野兽出没?”
风涟疑惑道:“为何这么?问?自然会有啊!皇家猎场便在平王山中。”
安平晞涩然一笑道:“看来我命大,竟然没被吃掉。”
安平严救了她,却也杀了她,说起来算是两清了。
还好他不是亲父,这让她觉得心里会好受一点。
杏姨说她襁褓外裹着的是破旧的粗布外衫,也许她的父母是山中穷苦的猎户或樵夫吧!
可她手?中又怎会握着风涟的一半玛瑙呢?她始终没有问,一直等着他自己说,但这么?久了他竟从未提起。
即便在世为人,性格却还是如此别扭,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既是本性,又何必要去改?
风涟眸中神色瞬息万变,却终是一句话也没说。
安平晞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懊悔地拍了拍脑袋,忙道了声失陪,匆匆出去了。
夕照正在院子里和几名小宫女打雪仗,见她招手?忙奔了过?去,问道:“小姐何事?”
安平晞凑到她耳畔,小声问道:“你知不知道囚车在哪?”
“好像在马厩旁边,”夕照感慨道:“堂堂薛五郎,有朝一日沦为阶下囚,却是连遮蔽风雪的地方都没有。他好歹收留过?咱们,我原想着去找块油布给盖一下,但是看守的官兵不让靠近。”
护送的官兵皆是崔峦麾下,主帅阵前遇刺,险些身亡,于公于私他们都不可能善待刺客。
安平晞虽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想要试一试,便让夕照带着她去了后院。
院中颇为杂乱,矮墙下一排车厢都盖得严严实实,其上积雪已打数寸。
只有马厩旁的囚车并未遮盖,里面的人盘膝而坐,浑身落满了积雪,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气息。
“这么?冷的天,会冻死人的。你去烫点酒来,给他驱驱寒。”安平晞轻声吩咐道。
看守的几名兵卒聚在门口围着炭火摸骨牌,见她过来忙起身相迎,态度意外的好。
安平晞忙说明来意,其中一人笑着道:“您放心吧,风涟先生说了,那厮就算冻个十天十夜也死不了的。”
“可他有伤在身,”安平晞道:“万一半路扛不住了怎么办?”
“这点我们肯定会注意的,陛下要亲审,当然得保证他活着进帝都。”另一人回答道。
“那我能去看看他吗?”
“当然可以,风涟先生吩咐过?了,小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安平晞顿时有些沮丧起来,想着自己做什么?都是在风涟眼皮底下。
如?今薛立浦伤成那样,纵然她有本事放了他,他又能逃出几步呢?
难道薛立浦也有参与怀熹年间的党争?他究竟是不是北云人士?
从薛立仁和薛琬琰对他的态度来看,他肯定是薛家人,但他若真的是北云人士,又为何要在关键时刻冒奇险去行刺北云主帅?
若非崔峦受伤,军心动摇,北云定然不会提出和亲休战。说起来,他才是真正扭转了大局的人。
她拢了拢斗篷,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向了囚车。
精钢所铸的栅栏上早已结了层寒冰,看得人心头直哆嗦。
“薛叔叔!”她轻轻唤了一声,未见动静,她便又唤了一声。
那人身上的雪花簌簌抖落,铁链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他活动了一下手?臂,拂去面上雪花,睁开眼睛瞧着她,神情中满是戒备。
“琬琰很担心你,”她压低声音道,见他神色稍微,忙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他复又闭上了眼睛,不耐烦道:“你既与奉颉是一伙的,便离我远点。”
声音虽然低哑虚弱,却是冷若冰霜。
“你说风涟先生?”安平晞顿觉委屈,道:“我认识他仅比认识你早了几天而已,怎么就成一伙儿的了?”
夕照带来了烫好的酒,安平晞递过?去他却不接,道:“我只喝茶,不饮酒。”
果者酒之?仇,茶者酒之?敌。①她一时疏忽,竟忘了这一点。以往每次见到他都是与茶为伴,自是不喜饮酒的。
“如?今天寒地冻,喝两口暖一暖身子不要紧吧?”她见他衣衫单薄,腕上血迹早已凝结,便想请大夫来看,可一想到风涟便觉困难重重,他肯定不会同意。
“安平小姐,你的心意我领了。”他不为所动,道:“我自幼便习惯了严寒酷暑,这点儿冷奈何不了我,你且去吧!”
安平晞只得悻悻离去,刚转到前院,就见风涟白袍朱带,负手?站在檐下,遥遥望着她。
这大冷的天,雪花依旧在飘着,他却未着棉服,依旧和往日一样穿着飘逸的大袖宽袍,站在风口却丝毫不见畏缩惧冷之状。
安平晞沿着廊子走了过?去,见他正含笑望着她。
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径直回屋去了。
风涟接过夕照手中托盘道:“玩去吧,这边没你事了。”
夕照狐疑道:“男女授受不亲,风涟先生,您这样进去不好吧?”
风涟瞥了她一眼,道:“入乡随俗,我们这边没那么多破规矩,何况我是长辈。”
夕照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暗暗思忖着,长辈又如?何?难道就不用遵守礼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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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有株老梅树,透过窗缝便能闻到丝丝寒香。
安平晞正欲启窗,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回过?头,就见风涟施施然走了进来,笑着道:“你要做什么?便做,何须背着我?”
安平晞便知道方才自己的踪迹已被他获悉,讷讷道:“哪有背着你?”
他挑眉道:“明明说是去堆雪人,怎么反倒跑马厩那边去看囚车了?”他大有得理不饶人之?势。
安平晞咬了咬唇,自知理亏,便不再说话了。
“那人有多危险,你一个小姑娘是不会知道的,我将他置于外间,一则是挫其锐气,二则是便于监视。”他耐心解释道。
“可他都伤成那样了,你好歹请个大夫看看呀!”安平晞不满道。
风涟失笑,道:“我不就是大夫吗?傻孩子,我与他师出同门,他的情况我比你了解,哪会这么?容易就没命?”
安平晞愣了一下,他那声不经意的‘傻孩子’,竟让她心底涌起一丝暖意,不由得想起了母亲。
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会那样唤她,可母亲如今不在了。
她又想起了二哥,想到出城那日他都没来送,心里不由大感失落。
风涟见她神情黯然,以为她还在为薛立浦担心,便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让人将他移进屋中可好?”
安平晞没有说话,抬起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瞅着他。
“你别这么?看我,想问什么?便问,能答的我自然会答。”
安平晞想到了薛立浦屋中那面屏风,一时来了兴致,忙拉着他一起坐下,饶有兴趣道:“师父,您和薛叔叔到底有何过?节?”
风涟想了想,苦恼道:“你这话问的……我根本没法?接。我们曾是竞争对手,两人中只能活一个。”
“可你们现在都活着。”安平晞托着腮,好奇地望着他,似在等下文。
“那是他命大,有人暗中作保。”风涟苦笑道:“若换成我,早就被剁了喂狼了。”
安平晞忽的起身奔至书案前,牵袖研墨道:“我画个东西给你瞧,看看认得不。”
风涟甚少见她这般风风火火的样,起身过?去道:“我来帮你研墨铺纸,看看你到底想画什么?。”
安平晞画了一张面具,笑吟吟地递到风涟眼前道:“这个!”
令她失望的是,风涟的表情并无多大变化,依旧是暗中风淡云轻的笑,有时候她觉得他那表情就像一张面具。
“你别说不认得。”不给他否认的机会,在他开口前便补了一句。既然薛立浦认识,那他一定也不会陌生。
“我没说不认识啊,”风涟笑着道:“这是国师的面具,莫非你见过?家师?”
“只有国师一个人可以戴?”她有些天真的发问。
风涟忍俊不禁道:“不然呢,你以为谁都能戴?”
她脑中瞬间清明,原来攻城之人便是主持招魂阵之人。可北云国师为何要救她?
见她眉头紧锁,风涟不由问道:“在想什么?呢?”
“我二哥。”她苦恼道。
风涟倒有些意外,坐回去道:“你对阿曜还真是念念不忘。”
“他是我哥哥呀,”安平晞没好气道:“他待我可好了。”
“你只把他当哥哥吗?”风涟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安平晞有些迷惘,将手?中毛笔放在笔架上,抬眼望向他道:“不然呢?”
“其实嘛,”他一本正经道:“也可以当成别的。”
安平晞哭笑不得,道:“那是哥哥呀,还能当什么??不是亲手?足,却胜似亲手?足。”
风涟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反正他是个榆木疙瘩,这辈子也开不了窍。”
“你不要说他坏话。”安平晞气鼓鼓道。
“我说的是实话。”风涟狡辩道。
“怎么不见阿煦?”安平晞突然问道:“这些天你都一个人,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风涟面色微微一变,起身道:“我还有事要忙,先不陪你了。”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安平晞有些莫名其妙,实在想不通为何提了阿煦他突然就变脸了。
印象中风涟脾气很好的,她以为过一晚上就好了,结果次日早上用膳时他并不见人影,打发夕照去问才知道他竟自己先走了,说是紫薇城见。
安平晞不由觉得好笑,这也太孩子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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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永宁,又行了两日后,天便放晴了,隐约可见前方绵延起伏的崇山峻岭。
安平晞知道,那便是风涟口中的平王山,那山中是她的故乡吧?
她暗自摇了摇头,她的故乡在林木幽深的青鸾山,她曾栖息在树影里、花藤间、水泽中、云雾里,百年弹指而过?,原来魂魄的寿数竟那般长?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官道两边倒是有不少村镇,星罗棋布般,远远望着颇为壮阔。
北云版图真是辽阔无边,远比她相像中还要大。
除夕前一日,紫薇城终于遥遥在望。
从那轮廓看去,竟是要顶四五座天市城。
夕照趴在窗前不住感叹,“有生之?年竟能看到紫薇城,真是值了。”
安平晞望着那庞然大物却觉得有些心慌,这一路上倒还坦然,可眼看着就要到了,她却突然感到一种举目无亲的凄惶和孤寂。
夕照原本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忽地感到气氛不太对,扭头看向安平晞,竟在她眸中看到从未见过?的惊慌和脆弱,自打她跟了安平晞,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饶是她再没心没肺,一想到莫测的前途,心中也不由得涌起一丝担忧。
“小姐,”她轻轻拍了拍安平晞的肩,安慰道:“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夕照这次一定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
安平晞缩了缩肩,把脸埋在掌心,低声道:“夕照,我心里好乱。”
当晚车队在临近的镇上修整,安平晞躺在床上彻夜未眠。
南云如?今什么?状况,她一无所知。那个神秘的国师究竟什么?时候出现?他为何会提出和亲?
她北上之?后,崔峦大军却一直驻守在碧岭江畔,如?今迷津已破,想要杀过?去随时都可以。
薛立浦行刺的动机是什么??究竟是薛家指使还是他个人行为?
她闭上眼睛,面前便会浮现出火光漫天血流成河的景象,这一世真的能让战祸不再蔓延吗?
也不知道二哥病情如?何了,他一定要安然无恙才好。
……
早上起来外面白茫茫一片,竟是落了一夜雪。
夕照领着人在帘外候着,听到动静悄悄进来查看,见她顶着一双乌青的眼睛,忍俊不禁道:“小姐,今天要进城呢,你这……看来妆娘要有的忙了。”
安平晞天亮时眯了一会儿,这时候坐起来只觉得头脑昏涨,两眼酸涩,只得打起精神道:“别废话了,快来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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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正门为朝阳门,其次是凤阳门、开阳门。
凤阳门上有角楼,高峻巍峨金碧辉煌。
銮驾行至门外时停了下来,卤簿仪仗皆留在原地,承宁帝仅带着两人缓缓登临高楼,静静的凭栏远眺。
“陛下,他们此时想必才入城。”身后那名中年女官微微躬身,轻声道:“您要么?先……”
承宁帝缓缓抬手,女官便轻轻退开,不敢再劝。
她是北云权势最盛的女人,待收复南云后,她便是云桑王朝第一人。
她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本该是离权力核心最远的人,却因命运使然最终承袭大位,站在了权力巅峰。
在外人眼中,她是天眷之子,享受无上荣光,可昔年的苦楚艰辛又有几人知?
“母皇陛下,”女官身畔那名高大英挺的华服青年走上前来,不解地望着空荡荡的广场,道:“儿臣不太明白,我们为何要与安平家联姻?”
他眉眼中郁愤难平,却又不敢表露,只得强行压抑着。
承宁帝缓缓转过身,长眉微挑道:“朕何时说过?此话?”
青年面颊微微一红,疑惑道:“难道……难道是误会?外间不都在传闻,您要替儿臣指婚……”
和亲之事传的沸沸扬扬,恰好平章王回京述职,于是便有人牵强附会,风传女帝将为他与南云女子指婚。
他自是不信的,当年公主府满门被屠,年仅三岁的他从死人堆里捡回了一条命,母皇更是逃入深山,颠沛流离半年多,虽受尽磨难得以生存,但产自野外的妹妹却生死未明,半点踪迹也找不着。
当年带兵围剿公主府的,正是太子太保安平严。这份血仇,就算再过?一百年也不会忘。他自己忘不了,他知道母皇也不可能忘。
女帝端庄冷肃的绽出一丝笑,“你何时竟也学着捕风捉影了?”
“难道和亲不是真的?”青年略有些庆幸,讪讪道。
“和什么?亲?江南本就是云桑国土,我们随时都可收回。”女帝道。
“那她究竟什么?来头?竟要劳烦国相大人亲自迎接?”青年愈发迷惑。
女帝长长吸了口气,压抑着心底的激动和喜悦,缓缓道:“不仅素和去了,奉颉也去了。”
“这……母皇陛下,安平家与我们有血海深仇,仇人之女竟要劳烦国相与国师去迎接?”青年再也忍不住,愤愤道。
女帝抬手,轻轻拍了拍他僵硬的脸颊,柔声道:“奉颉此番南下,无意间寻回了你妹妹。你说,我们的大公主回朝,值不值得国师与国相亲自去迎?”
青年怔了一下,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妹妹怎么跑去江南了?”
女帝复又望向朝阳门的方向,语气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喜悦,“若她从未离开,我们怎会整整十七年遍寻不着?”
“真的是妹妹?”青年面上又是激动又是忐忑,“国师大人家竟建此奇功,实在是可喜可贺。”
“这是意外之?喜,我们谁也想不到她竟在江南,更想不到她的身份会是安平严的女儿。若那老贼知道她的身份,我们岂能顺利接她回家?因此奉颉才擅作主张,以和亲的名义将她带了回来。”承宁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