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偶尔有乌鸦绕树,嘶哑粗粝的啼鸣,和着冷风相鸣,光秃树桠在风中婆娑,偶尔吹落的枯叶,随风颠沛流离。
从延晖殿离开,谢令鸢一刻也不?敢耽误,如同被风吹回了?丽正殿。
殿内,郦清悟正坐在案前,以手?支颐,另一只?手?指上缠绕着红线,清辉月色下分?外醒目。
听到谢令鸢进门的响动,他抬眸望过去。
“我有解决的方式。”
“我问出办法了?!”
二人相隔甚远,心有灵犀地异口同声?道。
谢令鸢扑到案前,这一刻仿佛丽正殿都在月光照拂下明亮了?几分?,苏醒后的担忧,激荡起伏如十里山峦般的心情,也逐渐归于平波。
“林昭媛给她们?识海中设下了?困境,如果去识海里破解这些屏障,就可?以唤醒她们?。”她目光灼灼,说到这里有些迟疑,“但之前是你把我从潜意识里带出来的,我不?会进识海,所以还要请你同我一道……”
郦清悟看来和她想的一样,所以没有太大反应,只?是望着她,清浅眸光倒映出了?她征询的模样。他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想先救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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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一抛,谢令鸢一怔,略感为难。
八个妃嫔昏迷,她却分?身乏术,只?能一个一个来。此时没有远近亲疏之分?,若说重要性,应该是何太后、何贵妃依次顺延下来。然而八个人中招昏迷亦有先后,先昏迷的人被困得更久,更容易发?生危险。
见她陷入了?权衡中,郦清悟的目光落在案几的雕花镂刻上,描绘着那起伏婉转、复杂纠葛的凸纹。一如人心。他淡淡地说:“那先从最初昏迷的人开始吧。”
林昭媛下手?的顺序,是从钱昭仪开始,依次白昭容、何贵妃……
但这个提议,却不?符合郦清悟一贯的行事思路。谢令鸢睇他,可?能是见过他识海的缘故,不?免有种他在回避何太后的错觉。
“何贵妃随之其后,白昭容的则放在最后一个。”郦清悟罗列出了?名单,谢令鸢拿来过目,随即无言。
——慧眼独具的人物啊,你难道还歧视白莲花?最后一个攻略她?
郦清悟看透她心中所想,淡淡地解释道:“因?为进入他人的识海,以现实中十二个时辰为分?界——亦即识海中的十日,倘若超过期限,我们?无法走出,就再也出不?来了?。白昭容的识海,大概是最易生变的,容易耽搁时间?。而你若先入过别人的识海,会更娴熟一些。”
识海是人心底深处的潜意识,是私人领域。一个人不?可?能无止境地去别人的识海里撒野,时间?限制是基本的。
昨夜,谢令鸢困在识海深处,和郦清悟一道走出来时,也是花了?七八个时辰。
谢令鸢不?解地问:“那为什么白昭容的识海,最易生变?”相较而言,她还觉得何太后的更麻烦。
“因?为看过她们?的马球比赛。”
看她们?打马球的反应,就可?以推测她们?性情。尤其一个人面临抉择的时候,是最容易看透本性的。白昭容此人心性复杂,钱昭仪最是简单通透。所以,郦清悟把钱昭仪放在了?第?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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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权衡后,认同了?这个安排,随即吩咐星使严守丽正殿,不?能让任何人入内。
“一旦有人要闯入殿中,立即催醒我们?。”
嘱咐完,她吹熄灯烛,将屏风挡在二人面前,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走到丽正殿门口,倒吊着的海东青正沐着月光睡过去了?,她在大鸟身上拍了?拍,发?出“砰砰”的声?音。
海东青被扰了?清梦,睁开圆眼怒视她。它现在要么被当沙袋,要么被当不?倒翁,鸟生极度艰辛,它恨死她了?!
谢令鸢摸摸它的毛,笑盈盈道:“大鸟不?哭,我给你一个差事,但若有人擅闯丽正殿,你就驱逐他。若做得好,我就送你去和你主人团圆;但若做不?好……”
“咔。”她做了?一个掰断烤乳鸽翅膀的动作,明晃晃的威胁。
海东青对她吃那只?烤乳鸽简直记忆犹新,至今还又馋又怕,它翻着圆眼扭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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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天星辰之气所化的一百零八颗玉珠,可?以指引谢令鸢,去往每个星君的识海。第?一个人,钱昭仪。
她回到郦清悟的对面端坐,伸出手?,郦清悟将红线缠绕上她手?腕,另一端系在自己的手?上。这样相连,可?以让二人在识海中尽快找到彼此。
她看着那红线在纤白皓腕上打结,自言自语道:“好像月老的红绳。”
“现在闭上眼睛,抛却心中杂念,你只?能感受到你的呼吸。逐渐的,连呼吸也浑然忘却,无有,亦无无有……”
谢令鸢闭上眼,耳旁是他轻柔的声?音,萦绕着波澜不?动,仿佛春江花月夜下,十里潋滟江水,缓缓流淌……
然而一丝一缕的杂绪,却总要见缝插针地跑出来,扰乱她入定?,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寻常人未经过长久的修习,很?难快速入定?。
郦清悟早料到她不?是那么容易静下心的人,所以早早在室内燃起了?入神香。几炷香的功夫后,似乎是见效了?。
谢令鸢的呼吸开始平缓而有韵律。
她的眼前先是黑的,意识仿佛凝聚在了?头顶,能感到那是一团,而后渐渐发?花,渐渐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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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击感迎头而来。
谢令鸢睁开眼,入目的是长安熙熙攘攘的大街,市井繁华,人声?喧嚣。招幡随风而列,歌舞伎的声?乐仿佛萦绕。
扑入鼻端的,还有一股子酒香,以及街头巷尾混杂的味道。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大道的另一头,此刻传来了?敲锣声?。
谢令鸢从未见过长安外城,循声?望过去,一簇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正抬着红色的舆辇,向这里走来。
红纱垂落,半遮了?舆辇中的女子。偶尔春风漾起,红纱飘然,从一抹空隙中,便可?窥见,那嫁娘正以团扇遮面,看不?真切,只?看得见身上三层钗钿礼衣,华丽而繁复地逶迤在地。
谢令鸢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踮起脚往左右一望——郦清悟正站在街边,他入定?的快,已经在等她了?,梦里自然没带山海剑,两手?空空。
敲锣击鼓中,谢令鸢朝他走过去,因?怕发?生上次误入识海的事,如今走得格外小心。挤过身边的人摆龙门阵,议论纷纷传入她耳中。
“哟,今天什么日子啊,这么热闹?”
“嗨,听说是虢国公府上庶出的三小姐出嫁了?呢!”
“难怪啊,原来是钱府的人,”那人摇摇头,咋舌道:“难怪如此排场。”
听到虢国公府,谢令鸢脚步一顿,目光再循着那顶婚辇望去。她疑惑地走到郦清悟面前,对方伸手?,拉住了?她胭脂色的广袖。
随即,与他自己的袖子系在了?一起。
“诶?”
胭脂色的绡纱,与月白色的轻罗,打了?个死结。郦清悟松开了?手?。
“以免走失。”他随口解释。为了?防止二人走散在钱昭仪的识海里,牵手?又太不?方便,他才以此为之。
谢令鸢打量了?那结,心中盖棺定?论地下了?个评价——素处仙君系结的手?艺不?太娴熟,只?会打个毫无美感的死结。
两个人袖子扯着,往人群中走去,郦清悟边走边说观察后的猜测:“我们?此刻处于钱昭仪的……美梦愿景中,这些人的艳羡,都是钱昭仪潜意识的愿望。”
谢令鸢环视了?一周,每个吃瓜群众都是一脸“壕无人性”“羡慕嫉妒恨”“虢国公府缺腿部挂件吗”的表情。她心想,钱昭仪……虚荣心够强啊。这种虚荣心,要么是遗传,要么是小时候攀比受过了?伤害。
很?快,送嫁的队伍已经走到了?二人身边,热闹备至,红色花瓣漫天,纷纷扬扬,落了?二人一身。围观群众一边瞻仰那几百箱的嫁妆,以及骑着白色高头大马的美貌新郎,一边又议论纷纷:
“不?过是个庶出的女儿?,怎的嫁人排场如此光鲜?”
“是啊,听说新郎还是状元郎呢!年少才名冠绝天下,多少闺秀心中惦念的啊。”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虢国公府这个庶三小姐啊,她有个好姐姐!她嫡亲的长姐啊,富甲一方,京中三成?的铺子都是她的,嫁妹妹都是她一手?操办,处处大手?笔呢!”
“这姑娘也是福份哪,嫡姐和嫡母待她如此的好。”
“可?不?是?她嫡姐嫁了?门当户对的人,夫君十分?善待她,过得也是其乐融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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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议论声?蔓延成?一片。
“可?这只?是美梦,并不?是钱昭仪的心结吧。”谢令鸢忖度道。她本以为,一进来,会看到郦清悟那样的识海,入目便是清晰可?见的回忆。眼下却超乎了?她的想象,一时无从下手?。
郦清悟却断定?道:“是她的心结。你能推测到她的几重心愿?”
谢令鸢又倾听了?一会儿?,议论声?如潮水,却也总不?外乎那么几个意思。
“第?一,钱昭仪嫁给了?门当户对的人,夫妻恩爱,夫君不?纳妾……这个大概是每个女子都有的憧憬。”
“第?二,钱昭仪富甲一方,家财万贯……嗯。”一般小学生写的玛丽苏小说,女主角都是豪门千金,可?见发?家致富是人类共同的愿景。
“第?三,庶妹嫁给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
这一点让谢令鸢觉得最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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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清悟看她绞尽脑汁地揣测,花瓣在头发?上沾着,一晃一晃,都浑然未觉。那嫣红的颜色随风微动,在他眼睛里晃着,他心神总要被这抹红牵动,便伸出手?替她拈掉了?沾着的花瓣。
花瓣躺在他手?心中,他白皙修长的手?翻过来,微风拂过,花瓣落地,打着旋,悠然不?见。
谢令鸢看着这落花一幕,莫名觉得哪里眼熟。
耳边纷纷攘攘的赞叹声?依旧未绝。
“虢国公府上,都是天官赐福的人,国公和夫人恩爱,阖家和睦,羡煞旁人啊……”
听着议论,谢令鸢忽然想起了?钱昭仪的九星宿命诗。她先时一目扫过,并没有留意个中机锋。
【指如盘珠生金银,姊妹绕膝笑相迎,十里陶朱人如玉,四方来财钱持盈。】
钱持盈是天府星君,和钱库有关是她的本分?。但那句“姊妹绕膝笑相迎”呢?
姊妹,绕膝,笑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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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嫁的队伍十分?长,抬了?几百箱嫁妆,如一条绵延的长龙。
二人一边找破梦的法子,一边继续跟着队列。
他们?俩袖子拴在一起,还打的是死结,也不?怕在人流中走散,随着浩浩荡荡的结亲队伍,一路跟到了?状元郎的府邸上。这里是圣上赐下的宅院,刚刚修缮过,气派端方。
入昏礼宅邸,便需要请柬才能入内了?,不?过梦境终归是梦境,逻辑不?那么缜密的,查请柬的都是边缘小人物。郦清悟在街上随便买了?两张红纸,挥毫写下“请柬”二字,面不?红气不?喘地交给对方,对方机械地收下,二人竟然也混进去了?。
毕竟这梦里,只?有他们?两人是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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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宾皆是有头面的人物,勋贵、公侯……进宅邸后,二人被安排了?坐席。在他们?周遭,来宾落座寒暄、恭喜道贺……
谢令鸢和郦清悟坐在一起,她打量了?一圈,坐于上首的,穿红色官袍的人应该是虢国公了?,虢国公手?边的妇人,眉目慈祥端庄,贵气十足,应是他的夫人。
而钱昭仪正坐在二人下首,笑盈盈望着新郎夫妻二人。她额间?画着并蒂莲花钿,穿命妇常服,带着金玉镯子,也是贵妇人装扮。
谢令鸢想起她此时的身份,不?是昭仪,不?是皇帝的妾,而是嫁给了?门当户对的人,成?了?一院主母。
父母和睦、夫妻恩爱,如今十里红妆嫁庶妹。
——大概是她心底深处,残存的愿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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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者宣布行大礼,随着雅乐奏响,新娘款款走入场中,在赞者的宣声?中,行却扇礼,露出了?如银盘般的玲珑脸庞。
这眉目,与钱持盈有依稀相似,看上去却小多了?,像个十三四岁的丫头,还没有长开似的,圆圆的眼,丰腴的下巴。
这样漫长的婚礼程序,先是祭天地,三拜三兴;而后对案而食,饮合卺酒;最后是跪拜父母高堂。
谢令鸢与识海的主人情感相通,能察觉到,钱昭仪的心情都是明朗的。天边夕阳晚霞十分?灿烂,余晖徐徐沐下,钱昭仪的笑容,在这夕阳暖光之下,更为明媚。
谢令鸢也仿佛心有所感,一起陶醉并动容了?。
郦清悟却蹙眉,在她耳边低声?道:“这美梦就是杀招。”
一句话,宛如悬在头顶的冰刃,刺得谢令鸢一个激灵!
余晖变成?了?凉意,她的思绪迅速调动起来,听郦清悟缓缓道:“我问你,假若有朝一日,你了?却所有的遗憾,成?就了?人生的圆满,你会是如何心情?”
谢令鸢随着他的话,认真去想——她忽然不?知道自己人生圆满,到底是什么。
换做以前,她会毫不?犹豫地幻想称霸世界影坛,奥斯卡终身成?就奖之类,但是现在,经历了?这段时日的宫闱岁月,她反而开始迷茫。
她在犹疑过后,揣摩了?一下从前的心境,试探道:“感觉……死了?也瞑目?含笑九泉。”
“没错。寻常人多是如此。”
谢令鸢灵窍忽明,马上便意会了?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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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受困之人,在无尽的识海里,陷入了?人生美妙的、圆满的梦境中,了?却所有遗憾,完成?一切梦想,便会觉得人生死而无憾。
继而,意识消散天地,而魂灵离开躯体?,去往生了?。
人说“头七”要回来看一眼,也是因?为有挂念才回来。没挂念了?,自然魂归天地。
郦清悟的目光,落在新人身上。他们?敬香祭拜天地,随即对坐案前,喝合卺酒。他的声?音也带上了?紧迫:“所以当务之急,不?能让她们?行完婚礼。”
不?能让钱昭仪美梦圆满,否则钱昭仪会在梦中含笑死去——
必须破坏这场昏礼!
谢令鸢心生恻隐,这钱昭仪也太倒霉了?,做个美梦都要被他们?破坏。
却也没有办法。
“要干就干一场大的。”她心领神会地摸着下巴,眼中精光一闪,“打?砸?杀人?放火?”
“我觉得抢走藏起来比较好,”郦清悟和她认真讨论着如何破坏别人的喜事:“这位庶妹,应是钱昭仪心结中的关键人物。”
抢走了?人,美梦走到最后关头,急转直下。关键人物不?在了?,杜绝隐患,一劳永逸。
“好,”谢令鸢点点头,以救世主的情怀,慷慨正义道:“那我们?就准备抢亲。”
她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多年来只?在电视里看过的桥段,就算演戏也是演被抢走的一方。这还是头一次,她要自己抢亲了?,新鲜得都坐不?住。
郦清悟却瞥了?眼他们?俩衣袖打的结……罢,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二人对视一眼,从席上起身。
手?拉手?地……抢亲去!
作者有话要说:啊……放飞的感觉爽歪歪……
入定是泰国一位僧人朋友教的,但我一次也没成功过,修行之路漫漫……但入定其实时间过得蛮快的,有时候眼睛一闭一睁,发现二十多分钟竟然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