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之上,新郎新娘喝完了合卺酒,正三拜三兴。忽然?,就见宾客席列间,有二人起身,如风般出现?在新娘身后。
他们身上的?衣饰色泽,本就淡雅清新格外醒目,如此更是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正笑容满面的?钱昭仪,笑容僵住,直愣愣看着这一切——
这一男一女上前,谢令鸢一把抓起了新娘,扛在肩头,往门外跑去!
“啊!歹人抢亲了!”大堂上一片混乱,有女子惊叫。家丁纷纷赶来,亮出家伙:“哪儿来的?狗男女,敢在婚宴上胡闹!”
梦中的?人,怎么打都是个影子。谢令鸢扛起来的?新娘,轻飘飘没有重量,面前的?家丁更是被?郦清悟随手拎起,以破空之势,甩到另外几个家丁身上,清空了障碍。
门口已经被?人围堵了起来,这是钱昭仪梦中的?潜意识在阻拦他们。她的?潜意识,要将这个美梦延续下去!
郦清悟踢一张案几,那小?案翻转着飞出去,打飞一片人,瞬间肃清了前方的?路。
狗男女带着新娘,很快离开了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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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走出府邸后,周遭场景就为之一变。晴朗春日不见了,天?空开始出现?乌云,遮蔽了阳光。后面追了一群人喊打喊杀,钱昭仪冲在最前面,眼泪夺眶而出:“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啊!”
她的?声音痛彻心扉,仿佛是从胸腔里爬出来的?,沉抑了多年的?憾恨,正在被?撕裂。
谢令鸢从来没听过钱昭仪这样的?哭声,脚步有些微顿,忽觉不忍。她把人家的?美梦变成了噩梦。
“我?们是在救她。”最后,只能自?我?宽慰地想。
她手里抓着的?新娘——钱昭仪的?庶妹,除了挣扎,丝毫没有鲜活的?反应。没有哭喊,没有惊吓。
也对,她毕竟只是钱昭仪心底深处,夙愿的?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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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昭仪的?美梦范围也就半个城那么大,走出两条街道后,四周便涌现?大团大团的?暗色浓雾。郦清悟示意她止步,谢令鸢松开了新娘,对方脸上还挂着笑容,一派天?真洋溢,满目对美好未来的?期许和憧憬。
“她可?能已经死去很久了。”郦清悟俯下-身,上下打量了新娘一眼。
她骨架小?,身量轻,五官更是没有长开,可?见与钱昭仪天?人永别?很多年,连钱昭仪也不太能想象得?出,这个妹妹若成年该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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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已经破坏了钱昭仪的?美梦,正要折返回?去,周遭却忽然?又变天?了——
方才的?美好梦境,就好像一幅水墨画被?濯洗褪色,渐渐地淡去,又像是壁画,碎皮剥裂,露出其下的?真实?。
谢令鸢抬眼望向四周。这是一处,极容易走散的?识海泽国,沼泽泥淖遍地。
她心中泛起了嘀咕:“钱昭仪又换了个梦?”
在她身边,郦清悟伸出手,轻轻碰触那些空气。他安静地,好一会儿才道:“是更深一层的?,记忆。”
闻言,谢令鸢绷紧了身子。
若说方才,十里红妆的?梦境,是一片绚烂的?红,弥漫着鲜艳的?色调;那么此刻的?基调,则是有点偏灰的?暗淡。
二人已经站在了一所建造繁复的?大宅院里。不必看门口的?匾额,都知道此地为何处——
虢国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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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上有下人走动,此时为冬日,寒梅绽放,屋子里烧了地龙。
此时的?虢国公,还是钱持盈的?爷爷。掌管中馈的?则是钱持盈的?母亲沈氏。她容长脸,颧骨略高,似乎身体抱恙,正在咳嗽着,听老太太的?抱怨,一脸隐忍地点头称是,手指捏紧了帕子。
而钱持盈裹着厚厚的?斗篷,坐在母亲手边。大概是被?婆婆训斥得?失了面子,沈氏叫她出去玩,“去找碧莲带你,或找你三妹,咳咳……大人说话孩子别?凑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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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八卦听了几耳朵,那些数落在她听来极其没有意义——无非钱持盈的?父亲,有几房妾室,都未能生下儿子。长久的?,老太太也就抱怨,责怪沈氏不贤。毕竟长房无男丁,那便是主母的?错处。无论是给?夫君娶纳妾室也好,自?己争气也罢,总之是要生下儿子,才算对家族有个交代。
钱持盈只有两个庶出妹妹,二妹早夭,三妹钱守盈是孙姨娘所出,比她小?了两岁半。所以沈氏也是理亏,日子过得?十分憋屈,愁出一脸病容。
谢令鸢心想,这个时代,生不出儿子的?大户女人,日子真难过啊。
钱持盈听话地跨出门槛儿时,她父亲钱舒才急匆匆冲进?门,卷起的?风把钱昭仪的?毛氅都带飞了一角。钱持盈被?他冲得?坐倒在地,一阵痛袭上来,她瘪起嘴就要哭,钱舒才喝道:“哭哭哭,遭了大麻烦,还教着孩子哭,难怪引来晦气!”
钱持盈听了父亲数落,哭得?更厉害了。廊下一个五官清秀的?年轻妇人,带着四五岁大的?小?姑娘,朝这边走来,正是孙姨娘和三妹,来见老太太请安,见状赔笑道:“大小?姐不懂事儿,老爷莫怪,以后就好了。”说着,扯了扯小?女儿。
钱守盈被?孙姨娘扯了,上前想要扶起姐姐,钱持盈不用她,自?然?有丫鬟跑过来,替她拍打了衣服,揩干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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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这时已经爆发出了争吵。谢令鸢隐隐听到“兰桂党争”“鸡鹿塞之变”这样的?残篇断语。有关“兰桂党争”,这个不算陌生,她也在郦清悟的?识海里也听到过,左右是先帝朝的?党争就对了,感?觉和唐朝末年的?牛李党争差不多吧。
鸡鹿塞之变呢?
她问郦清悟,后者静默了一会儿,才斟酌道:“鸡鹿塞之变,又称正月之祸,是发生在景祐九年的?事。”
他说景祐九年,谢令鸢想起这一年,似乎发生了不少事。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这一年被?供上了桌,永远地成了牌位。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当时还未出正月,并州西部的?镇守将军苏廷楷,不慎泄露了城防图,导致对西魏的?咽喉要地——鸡鹿塞失守。随后朔方破城,苏廷楷全家下落不明,据传言是被?杀。其后西魏大军势如破竹,一举攻克多个城池。实?录记载称‘正月之祸’。”
“这……关虢国公家什?么事儿吗?”
“因涉及到党争。还记得?宣宁侯方想容么?”
谢令鸢点头:“记得?。”马球比赛的?最后一局,年逾古稀的?方老将军挺身而出,击入了那最关键的?一球,保住了晋国岌岌可?危的?局面。
“他正是‘兰桂党争’中,兰党的?中流砥柱。而苏廷楷,是他的?门生。正月之祸爆发,桂党弹劾兰溪派许多官员,逼他们引咎致仕,苏家也背负了通敌叛国的?骂名?。北燕、西凉趁势攻打,为稳住边关危机,先帝不得?不妥协桂党,形势对兰溪派十分不利。”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就好像没入沉潭不见天?日:“郦氏、沈氏、陆氏都是数百年的?士族,属兰溪派。钱持盈的?母亲,出身沈氏;她舅舅与苏廷楷关系亦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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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在脑海中一串就明白了,沈氏朝堂站错队,牵连到了虢国公府,难怪钱舒才会发那样大的?火。只不过他的?态度,谢令鸢作为旁观者,都为之心寒。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大概就是这种吧。
二人正议论着,四处已是风云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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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过去,三月的?春寒依旧冷肃,虢国公府的?上空仿佛压抑着阴霾,人心惶惶。沈家蒙难,沈氏也因担忧惧怕,病情越发加重。
可?恨虢国公和世子生怕政治上被?牵连,巴不得?这桩姻亲断了,沈氏生了病也不尽心替她请大夫,抓的?药甚至药性都是反的?。沈氏本就在生下女儿后伤了底子,如此缠绵病榻多日,又气又怨,春发时日,体内病气上冲,终于是熬不住。
她知道若是这么去了,女儿的?日子肯定更难过,临终前把钱持盈叫到床前,拉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叮嘱。
哪些是她的?嫁妆,哪些是她攒的?私钱。城里有两个铺子是陪嫁带过来的?,契书一定要保管好,千万不能交给?任何人,哪怕父亲也不行……
说到钱持盈的?父亲,沈氏的?声色里,就多了凄凉和怨恨。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口中颠三倒四的?:“你爹是个薄情寡义的?,我?嫁他这些年,为他教养……儿女,自?认处处尽心,从未做过出格的?事情。可?你的?外公舅舅出了事,他却如此狠心撇清关系……什?么夫妻情分都不顾及……”
她说着,两行眼泪滑下枕畔,末了又念叨着:“你一定要把娘给?你留的?钱看好了,守住了。日后有了后母,别?冲撞她,免得?给?你亏吃……要是哪天?你外公家好起来了,你……你想办法求他们,帮衬帮衬你,至少给?你相个好人家,千万别?和娘一样,所嫁非人……”
七岁的?钱持盈什?么都不懂。她又急又怕,嗫嚅地喊着“母亲”,眼泪滴在沈氏枕边,晕湿了一大片。
外面雪停了,沈氏在一片念叨声中,拉着钱持盈的?手,带着牵挂和怨恨,离开了人世。
钱持盈发着抖,不敢用力推她,趴在耳边叫她,她也不回?应。只安静地闭着眼睛,眼角还带着泪痕。
半晌,钱持盈悲声大哭。
钱舒才并没有进?门来,一直站在廊下听着,拧着眉头。当屋内响起女儿的?嚎啕大哭,出门来喊人时,钱舒才皱眉道:“你母亲留的?东西,你现?在年纪还太小?,不该现?在就交给?你!你母亲真是病糊涂了,之后你交给?祖母,由她替你保管着!”
钱持盈惶然?无措,看着她身高七尺的?父亲,髯须,白肤,袍子在身上穿得?板正,她却第一次感?到了陌生和惧怕。她心中浮现?出了“狰狞”这样的?念头。想到母亲嘱咐的?话,钱持盈警惕地退了一步,摇摇头。
谢令鸢旁观,都能感?受到这种掺杂了恨意的?抗拒心情。
钱舒才更为恼羞成怒,只觉女儿被?亡妻教唆得?居然?防着父亲,便厉声呵斥她。钱持盈一脸委屈的?瞪着他,忽然?冲口而出道:“要不是因为你,母亲也不会死,她就是嫁错了人!她给?我?的?东西,我?不会给?任何人,更不会给?你!”
她眼泪夺眶而出,站在台阶上,背后的?屋里,是母亲尸骨未寒。钱舒才听女儿顶撞,见她仇怨的?目光,更加怒不可?遏:“任何人?你的?命是爹娘给?的?!别?说你娘交给?你的?东西,就算爹娘要你的?命,也是天?经地义!”
他又想到沈家给?钱家带来的?麻烦,想到沈氏几年无出嫡子,他对沈氏糅杂的?怨愤……此刻沈氏的?女儿还在倔犟瞪着他,怨恨的?眼神与她母亲如出一辙,边哭边喊:“我?要母亲!我?要母亲回?来……我?不要看到你!”
钱舒才怒不可?遏,他一把掼起钱持盈,高举起来,钱持盈吓得?放声尖叫,惊动了四处下人。他将她往台阶下扔出去:“好个沈氏,这就是她教出来的?女儿,拿我?这父亲当仇人!”
钱持盈的?奶娘此时正赶来料理大夫人的?后事,赶紧扑上前接住她,重力猛坠,两条胳膊都折断了。奶娘猛地跪在地上,膝盖都磕出了血,声嘶力竭:“老爷,虎毒不食子啊!”
“够了!成何体统!”院落另一端,老太太被?丫鬟扶出来,气得?数落道:“沈家有罪,她娘千不是万不是,大姐儿也是你的?女儿,骨子里流了你的?血!”
钱舒才这才回?味过了冲动,想到朝堂上的?倾轧失势,他烦心地叹一口气,拂袖离开。
而钱持盈吓得?瘫在地上,面白如纸,人如筛糠,四五个丫鬟去扶起她,她缓了半天?,气儿也没提上来,更是失声了。
这让谢令鸢想到“吓破了胆儿”。没想到,钱昭仪小?时候,居然?是个脾气挺冲的?女孩子,和她现?在唯唯诺诺听话的?胆小?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她特别?容易受到惊惧,胆子也格外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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虢国公府料理了沈氏的?丧事,守完头七后,钱舒才直接将嫡女送去了乡下庄子上,和沈家算是撇清了关系。半年过后,又迎了继室,是曹呈祥门生的?女儿。如此一来,有曹呈祥上头担着,虢国公在朝堂陷害的?漩涡洪流里,终于勉强站稳,松出了那口被?沈氏牵连的?恶气。
虢国公的?庄子,位于长安城外的?南郊,坐马车赶路,要两天?一夜。
七岁的?钱昭仪,和奶妈子一起,被?发落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庄子上最初对这位小?姐还算客气,尽管知道她是被?亲爹发落,但还是不短她吃喝。只是钱持盈想起她故去的?母亲,便时不时抹眼泪,弄得?好像庄子上不尽心照顾她似的?。奶妈折断两只手,养伤又缺医少药,还干不得?活,无端招了不少白眼,最后被?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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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新进?门的?夫人十分善妒,只提拔自?己带来的?丫鬟当姨娘。孙姨娘不合她眼缘,夫人怀胎不久,便将孙姨娘母女,也送去了庄子上,眼不见为净。又发了话,妾室就是奴婢罢了,不必礼数。
听说孙姨娘和三妹也要被?送到庄子上来了,钱持盈第一次生出了高兴盼望的?心情。人在陌生又不友善的?环境里,总是难熬的?。在苛刻的?继母面前,哪怕从前并不亲近的?姨娘庶妹,此刻都显得?亲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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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秋天?的?傍晚,不大的?马车停在庄子门口,孙姨娘带着三妹,以及她攒下的?细软,来到了庄子上。三妹拽着姨娘的?袖子,神色惴惴,在看到钱持盈的?时候,眼睛一亮,嗫嚅着叫了一声:“大姐。”
钱持盈难得?觉得?了亲切。
既然?主母发了话,底下人哪个会拿孙姨娘当半个主子?连恭敬都欠奉。且主母有孕,这家里换了天?,也就越发不拿两位小?姐当回?事儿。他们给?孙姨娘指使了活计,让她去马厩喂马草。对待两个小?姐,一日三餐也越发敷衍。
好在孙姨娘人还厚道,沈氏生前待她也不苛刻。她到了庄子上,对嫡出的?钱持盈,就比较照顾。她有时会做点针线手艺,托人拿去街上卖了,换点散碎钱,买来吃食,姐妹俩都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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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沈氏身子不好,钱持盈也是从小?体弱畏寒。到了冬天?,庄子上的?被?褥,棉絮都打了结,湿冷湿冷的?。孙姨娘就让姐妹俩抱成团睡。
钱持盈拉开被?子时,她三妹正在床褥里翻滚,她撅起嘴,数落道:“守盈,你在做什?么,睡没睡相!”三妹仰起脸,圆眼睛大大的?:“我?想把床弄热乎点,姐姐睡觉时手脚总是凉。”
孙姨娘打了盆热水,推门笑道:“你们俩身子骨都弱,扛不了生病,平时就要看顾好。三妹儿两岁的?时候高热,都差点没救过来呢。来烫烫脚,祛祛寒气。”
四只小?脚伸到了铜盆里,扑打着滚烫的?水花,仿佛得?了趣味,两个人便在水里玩起来。听着三妹的?笑声,钱持盈觉得?,有个妹妹这样和自?己作伴,日子比她一个人在庄子上时,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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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个月,钱持盈有一天?起床,两颗门牙忽然?就落了。早饭时孙姨娘见她说话漏了一口的?风,捂着嘴直笑,说她是开始换牙了,不准舔牙床。
硬的?东西是吃不成了,可?是庄子上给?的?饭,米是陈米,菜也是大锅烧,钱持盈咬两口就捂着牙,喊疼吃不下。
庄子上的?下人使唤不了,孙姨娘只好去烧了热水,叫三妹拿水去泡饭。冒着热气的?水倒进?碗里,三妹手中笨拙地攥着两根筷子,抱着碗搅合,十分卖力投入,好像自?己在做一道美味佳肴,她把米饭和成了粥,然?后尝了一小?口,撅起嘴:“不甜。”
她想了想,颠颠地抱着碗跑出门去,过了半晌又跑回?来,把粥碗端给?了钱持盈:“姐姐给?。娘说你刚刚又舔牙了,不准舔!”
钱持盈总是忍不住去舔,孙姨娘怕她舔出龅牙,让三妹天?天?跟着提醒她,像个跟屁虫一样看着,总算给?她把这个毛病掰得?差不多了。钱持盈捂着牙,把热气腾腾的?粥碗接过来,尝了一口,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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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听到厨房的?管事跳着脚大骂:“是哪个属耗子的?,半夜跑到厨房来偷糖!不得?好死!”
钱持盈和三妹躲在房间里屏气凝神的?,听了一会儿,心虚地四目相视,做了坏事一样偷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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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钱持盈的?牙长出来后,虢国公府上,新夫人也生下了儿子。
夫人一举得?男,且是嫡子,虢国公府上大喜,为孙子取名?钱定倾。钱舒才抱到了儿子,越发觉得?是沈氏克夫,不利男人。那点仅剩的?愧对都烟消云散,庆贺得?心安理得?。
有了主母授意,庄子上对钱持盈她们的?态度,随着嫡子的?诞生,也彻底改变。这三个人,等?于是虢国公府养在庄子上的?废人,大小?姐母族获罪,姨娘和三小?姐得?罪了正室夫人。
便有那下人,仗着管事的?人是亲舅舅,竟然?打起了孙姨娘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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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姨娘送到庄子上时还年轻,相貌也算上乘,否则也不会被?主母妒恨。她是个老实?人,遇到事儿光剩了惶恐,也不敢声张。那管事的?外甥趁着酒醉,深夜里把孙姨娘拖去庄子后面的?池塘边,轻薄了。
这些都是后来听庄子上风传的?闲言碎语,钱持盈才知道的?。那几日,孙姨娘懵懵懂懂,她和三妹说饿,孙姨娘都魂不守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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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的?中午,庄子上忽然?传出了几声尖叫,有人在池塘捞起了孙姨娘的?浮尸。
此时庄子上才觉出了一点恐慌,遮遮掩掩的?,不敢让两个小?姐看到。
妹妹只有六岁,钱持盈却毕竟是懂一点事了,偷偷跑去趴着门缝看,看到孙姨娘素净的?脸,被?水泡的?肿胀,闭着眼睛,眉心好像永远也抚不平了。她忽然?感?受到像当年母亲拉着自?己,气若游丝地嘱咐那些话一样,胸口一抽一抽的?疼。
她忽然?想明白了,因主母厌弃,孙姨娘又告状无门,被?人戳脊梁骨,她是清白人家抬进?来的?良妾,哪儿受得?了这种侮辱!因此才羞愤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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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还不敢让妹妹看到,回?去的?一路上,她又悲愤,又沉重,好像一夕之间长大了一点,镇定地想着要怎么骗三妹。
她忐忑不安地推开了门。
三妹脸上挂伤,正坐在窗棂透光的?地方,身上蒙了层日光,怀里抱着一个铁罐盒子,是孙姨娘投湖前托人买回?来的?糕饼。
原来,她见姐姐一下午魂不守舍,便踩着矮柜和箱子,从阁架顶上,小?心翼翼拿了下来,中间不小?心摔到地上,小?脸蛋不小?心擦伤。此刻她心满意足地坐着,等?大姐回?来,推开门的?那一刻,她从地上跳起来,冲姐姐打开盒子,那甜香味扑了满鼻。
“姐姐,给?你留着!”
钱持盈被?香味冲得?,又看着三妹的?笑,眼泪呼啦落了下来,赶紧擦掉。真是奇怪,她以前那么爱哭,现?在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满室香气萦绕,钱持盈也饿,可?是想到孙姨娘已经死了,以后姐妹俩日子就更难,于是接过糕饼,就只用门牙舔了一点,假装是咬了一口,递给?妹妹。
妹妹也咬了一口,把糕饼又塞给?她。
姐妹俩人都细细地品滋味,你一口我?一口,那香甜在味蕾里,都好像被?无限拉长。半晌,她们看着手里的?糕饼,发现?还是那么大,其实?谁也没咬。
钱持盈心里又酸酸的?热起来,对着这个懂事又谦让她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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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上的?管事来收尸,对外自?然?不会说是下仆侮辱孙姨娘,随便扯了个由头,报给?了主母,主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看孙姨娘不顺眼,反正孙姨娘只是个妾,又是自?尽的?,这事轻飘飘便揭过去了。
可?三妹不见了母亲,就每天?蹲在门口等?。钱持盈只得?撒谎,说孙姨娘被?接回?府上了,三妹听着,垂头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瘪嘴,忽然?哭起来:“骗人,他们说,姨娘自?己走了,沉塘了,不要我?们……”
钱持盈从小?爱哭,向来只有别?人哄她的?。第一次要安慰别?人,顿时有点慌了手脚,她哄来哄去,三妹的?哭声却越来越大,带着年幼失母的?恐惧。
那个夕阳,把二人的?身影拉得?长长。一个坐着,一个手忙脚乱。
钱持盈在嚎啕大哭的?妹妹面前,想办法逗她笑,做鬼脸,做手影,把狗尾巴草折成兔耳朵……而妹妹一直哭,哭到晚上,终于哭累了,睡在了钱持盈怀里。
看着脸上犹带泪痕的?妹妹,钱持盈好像有了一点点长姐如母的?感?觉,她想起孙姨娘善待她的?好,她便油然?而生了一种使命——得?把妹妹拉扯大,好叫孙姨娘能阖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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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持盈开始学着,身为嫡女,让着庶出的?妹妹。以前在府上,她什?么都挑好的?,可?是现?在,她得?做好一个姐姐。
妹妹也开始换牙了,如今换成她追在身后,叫妹妹不许舔牙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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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二人在庄子上,不用开蒙读书,也不必干活。于是到了翌年夏天?,三小?姐闲着,便学会了爬树。她爬树是为了掏鸟蛋、摘果子,钱持盈看了会教训她,但又不打她,于是钱守盈挨了训后,转头便忘。
她爬上树摘枣子,满满地兜在衣摆里,一溜风地跑回?庄子上。钱持盈正给?她缝衣服,见妹妹疯跑回?来,正想端起长姐架势,训斥她没个大家闺秀的?样,想了想,又觉得?像不像也都这么回?事儿,话到嘴边泄了气。
反正都被?扔出府不要了,强撑什?么样子。
三妹不知道她转那些心思,眼睛笑得?弯弯,把兜着的?枣子送到她面前:“姐姐!”
夏日衣服单薄,她把衣摆掀开,钱持盈就看到她肚皮上几道刮擦的?血痕,是从树上贴着滑下来刮的?。钱持盈心情忽然?就那么不是滋味起来。
妹妹还在等?着她吃,一脸成就满满的?模样,钱持盈拿起一颗还发青的?枣子,咬下去,没有滋味,涩涩的?。
“甜。”她说。
三妹妹高兴地笑出来。钱持盈又在嘴里嚼了嚼,好像真的?品出了一点甜味,她又说:“以后想吃,还是姐姐来摘吧。”
三妹摇摇头:“姐姐怕高。”
钱持盈一怔,虽然?是过去了两年的?噩梦,但她害怕站在高的?地方,却是永远也改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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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时候,三妹染了风寒,有点发热。好在夫人的?嫡子行周岁礼,钱持盈和钱守盈作为嫡子的?姐姐,终于被?接回?了虢国公府上。
这一日,府上张灯结彩,大摆筵席。虢国公和世子笑得?满面红光,新夫人华贵矜傲地端坐他们身侧。
席上众人祝福,钱守盈目不转睛看着这一切,眼睛里弥漫着渴盼与艳羡。她忽然?问道:“姐姐,如果我?是个弟弟的?话,姨娘是不是就不会被?父亲送走?”
钱持盈被?这话冲了心神,想到了沈氏的?隐忍,一时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个傻妹妹,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她摸了摸妹妹的?头发,说:“我?们多听话,爹爹就会把我?们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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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的?宴后,她们作为女儿,去拜见新夫人。跟在夫人身后的?大丫鬟神色倨傲,递上来一个盘子,里面封着红包,还有糖果点心。父亲坐在一旁,神色淡漠地示意道:“你们母亲给?你们的?心意,还不跪下喊母亲?”
钱持盈和三妹妹都站着没动,僵了半晌。夫人脸上虚伪的?笑意渐渐瓦解,眼神也冷了下来。
——跪了对不起孙姨娘,喊了对不起沈氏。
年幼的?孩子也知道了坚持,那糖果点心虽然?诱人,但终究不是亲娘留给?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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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上本来是想顺便让两个孙女回?来住的?,夫人却推说府上正修缮,嫡子刚出生也闹腾,且她刚接手中馈,怕照顾不好两个女儿,让她们在庄子上,再“享享福”。
于是,钱持盈和三妹又被?送回?了庄子,路上,她们坐在马车里,一路颠簸,但外面是锣鼓震天?,便好奇掀开了车帘,往外瞅去——
长街之上挤满了人,十里浩浩荡荡,长长的?队列敲锣击鼓,响彻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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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看到这一幕时,忽觉心头一沉。
因为她发现?这个场景,和她与郦清悟刚刚进?钱昭仪的?梦境时,看到的?大婚街景,完全是一模一样,复制粘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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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簸的?马车上,三妹眼巴巴问道:“姐姐,那是什?么呀?”
钱昭仪五岁请了西席开蒙,是认得?些字的?,跟着认了出来:“是奉国公府上的?人。就是那个承恩郡公的?儿子韦不宣,和郑家大姐订婚呢,这是送去的?聘礼。”
韦不宣,姊妹俩自?然?都是听大人说过的?。三妹感?叹道:“好多箱子啊,好多人,箱子也好看……姐姐,我?们将来能这样就好啦。”
听着妹妹羡慕,钱持盈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不服气的?心情。
她想,同是小?姐命,虢国公府比郑家差到哪儿去了?她不过是娘亲早逝,外公蒙难罢了!
等?她将来的?大婚,一定更比韦家更气派,嫁妆彩礼一定要比韦家更多!
妹妹还抻着头,伸出车窗外,从大街的?一端望到了另一端,直到队列的?影子消失在了人潮尽头,她们的?马车也跑出去了两条街,还眼巴巴地看着那个方向。
钱持盈拉回?她:“志气点,没什?么好看的?!等?你将来长大了啊,姐姐给?你找个比韦不宣还好的?夫君,让京中闺秀,人人都羡慕死你。姐姐还给?你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还让孙姨娘也看到,看到她们都活得?风光。
“好。”年幼的?妹妹,听了就真的?信了。
见她憨憨地笑起来,十足的?笃定和信任,钱持盈忽然?感?到了长辈承诺的?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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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俩从虢国公府回?到庄子,一来一回?的?折腾,庄子上的?人看她们,眼神更不屑了。
路上劳苦,钱持盈年岁稍长些,还经得?住。但三妹年纪小?,入秋又一直病着,庄子上势利眼,更不会为她尽心地请医问药,渐渐的?,病就越拖越厉害。
到了冬春交接,病气一冲一发,钱守盈圆圆的?小?脸,熬得?蜡黄。钱持盈害怕,仿佛又看到母亲躺在床榻上,她却束手无策的?样子,她恨极了这种无力感?。她一边搓着三妹的?小?脸,一边想该怎么跑出庄子,找个大夫去问药。
三妹被?她搓着脸,费力地抬起眼皮看了姐姐一眼,“姐姐,我?冷……”
钱持盈就去抱来了二人所有的?被?褥,搭在她身上。可?妹妹还是说冷。她就脱掉外衣,钻到被?窝里,抱住妹妹。
妹妹在她怀里打颤,说,姐姐我?想听故事。
钱持盈就抱着她讲故事,拣她最爱听的?。“那些欺负我?们的?人都饿死了,姐姐赚了好多好多钱,置办了好多地产田产,给?你每天?吃的?米饭亮晶晶,煮的?粥泛一层油,你的?嫁妆都是姐姐出的?,比韦郑两家还风光……”
“出嫁了……也和姐姐住在一起。”妹妹说。
“好。还冷吗?”
“不冷了……姐姐最好。”
三妹在这满足的?憧憬里,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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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持盈还在给?她讲,要办什?么样的?婚礼,要把沈氏和孙姨娘都请回?来,要穿绫罗做成的?婚服,要戴金镶玉的?华胜。
直到怀里的?人渐渐凉了下去。
她讲的?嗓子都干哑了,外面的?屋子里,点了稀稀拉拉的?蜡烛,微弱的?火光摇摇欲坠,就像她断断续续的?声音。
忽然?,马厩那边传来了一声嘶鸣。
有小?马驹生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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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持盈躺到了后半夜,讲到了后半夜,听着马厩里的?窸窣声。她擦干眼泪,披衣起身,想想还是去了马厩。
以前在马厩帮过孙姨娘干活,顶着夜色,她提着灯,认出了这马驹是一匹小?母马。她踟蹰几步,悄悄上前摸了摸它,小?马驹也没有反抗。
钱持盈有点高兴,心想,这是三妹妹投生的?吗?
越想越觉得?,兴许这是真的?呢。
这样想,就觉得?夜里真寒,她看不得?它睡在马厩里受着凉。等?小?马驹喝完了奶,她就偷偷把小?马驹抱回?了屋子里,抱到床上盖起被?子,一起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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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姐钱守盈病死在庄子上的?消息,送回?了虢国公府上。此时又添了第二个男丁的?虢国公府,终于想起了沈氏生的?嫡长女。庶女夭折了是可?惜,总不能再折上嫡女,老夫人发话,便派人将钱持盈接了回?来。
她在庄子上蹉跎的?这几年时光,朝堂也翻开了新的?天?地。国丧的?钟声敲响,萧道轩病逝了,三皇子萧怀瑾即位,太后何容琛垂帘听政,开启了新的?时代。
从萧怀瑾即位,何太后便开始考量皇后的?人选,曹家秘密得?了风声,太后属意曹丞相的?孙女曹姝月,几年后萧怀瑾十六岁,便可?以大婚亲政了。
高门大户结亲,都要带陪嫁的?媵妾呢,更何况是送入皇宫为后。曹家自?然?要让曹姝月带心腹入宫,要靠得?住,信得?过,利益上也要同盟。在这一点来说,虢国公府上,比曹姝月只小?一岁的?嫡长女钱持盈,自?然?成了曹钱两家最优秀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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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新夫人倒也做不得?梗了,只得?为十三岁的?钱持盈又请了西席。见孙女到了十三岁,却几乎没怎么读书,老太太也极是恼怒,对夫人有诸多不满,大发雷霆,发落了那个庄子里的?管事和下仆。
此时阖府上下又开始后悔,当初因避嫌,将长孙女放在庄子上,五年来不闻不问,眼看还有几年要送入宫了,却是养不亲了,才华上也比不得?京中闺秀。
好在钱持盈在算学上天?赋颇高,虽然?琴棋书画上没什?么才华,却是个天?生的?算学奇才。
而且她也足够听话,唯唯诺诺的?,说什?么都听着。也就不至于做出离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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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持盈回?到虢国公府上,恢复了小?姐待遇,绫罗绸缎随她取用。可?是她摸着那些罗绮,却经常出神。
她依然?会改自?己的?小?衣服,每年冬天?烧给?妹妹。因为妹妹走的?时候,一直缩在她怀里,说冷。她怕妹妹去了那里,还是会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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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十三岁的?钱持盈,坐在炉子便缝衣服,针脚歪歪扭扭的?……谢令鸢忽然?明白了,刚刚他们闯入的?梦境。
钱昭仪的?梦里,赚了好多好多钱,置办了好多地产田产。她将妹妹风光嫁给?了像韦不宣那样年少有才名?的?郎君,嫁妆都是她出的?。
她的?妹妹有很多新衣服,到老都穿不完。
因为她一直心里觉得?,欠了妹妹一个盛大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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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也难怪钱昭仪会马语。
她把钱昭仪的?美梦,变成了永远实?现?不了的?遗憾。
可?郦清悟也说了,让一个人醒来的?最好方式,莫过于让其意识到,他在做梦。让其意识到,美梦是虚幻的?,依然?要面对现?实?。
所以,她终究还是要让钱昭仪明白,那是个残缺的?、永远不能实?现?的?憧憬。
她轻声道:“我?能把钱昭仪,带入我?自?己的?识海么?”
郦清悟没料到她会这样奇思妙想,满目不赞同。“可?以。只不过有被?人误闯的?风险。”
误闯识海,轻则被?看到记忆,重则被?人扰乱或篡改意识,极少有人会冒这样的?风险——
何至于此。
然?而谢令鸢仿佛是下定了决心:“那要拜托你,一会儿帮我?,把她带进?我?的?识海。我?想给?她一个……让她不再遗憾的?梦。”
郦清悟转头,目光凝视着她,仿佛洞察了她的?内心。良久,四周回?忆朦胧,雾气渐散,他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帮她?因为是九星么?”
谢令鸢也不知道。
她不明白自?己是出于怎样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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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二人重新站在钱持盈面前时,钱持盈还在流泪,天?空中阴霾,细雨绵绵,状元府上依然?张灯结彩挂着红。
看到谢令鸢时,钱昭仪怔了一下,过了好半晌,期期艾艾地问道:“德……德妃?”
她潜意识还是认出了谢令鸢。
谢令鸢点点头,踟蹰了片刻,不能再浪费时间,于是狠下心道:
“钱昭仪,你刚才看到的?,都是梦,都是假的?。”
她一口气道:“承欢殿里,大家还等?着你醒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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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的??怎么可?能?
怎么可?以?!
钱昭仪摇摇头,手抚上胸口,口气也冲了:“你骗人!”
“你想想,你的?父亲真的?没有背叛么?你的?母亲真的?活着么?你的?姨娘会坐在婚礼上么?你不记得?自?己嫁入宫中,夫君是萧怀瑾么?”
“骗人!骗人!你是来伤我?的?,你是来害我?的?!”钱昭仪捂着耳朵,几道眼泪滑落下来,沿着下巴滴落。
怎么会是假的?呢?谢令鸢说的?每一句话,都多么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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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你听。”
谢令鸢话音甫落,天?空四周忽然?传来了一个稚嫩又熟悉的?声音,带着轻声笑语,缓缓响起。
“姐姐……”
被?这个声音击中,钱持盈怔在原地,左右张望。
这个声音,是三妹。三妹经常用这样软黏的?声音,跟在身后叫她,姐姐吃饭了,姐姐天?黑了,姐姐不许舔牙,姐姐我?头发长了……
陈旧的?回?忆涌上,混乱在眼前,钱昭仪忘记了放下捂着耳朵的?手,颤声问:“守盈……你还好么?”
“你见过母亲吗?她和姨娘都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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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童声等?了一会儿,才又响起。
“我?在那里很好,母亲和姨娘也都好。我?们都很挂念你,所以姐姐也要好好的?。”
钱昭仪一时哽咽难言。
那个软软的?童声,带着涉世未深的?天?真:“我?牙还没有换完,记得?当年姐姐换牙的?时候,我?用水泡饭,觉得?终于能给?大人做事情了……”
“你给?我?烧的?衣服,我?都收到了。每一件都合身,也暖和。姐姐……谢谢你。你永远是我?的?姐姐。”
钱昭仪嘴唇张阖,说不出话来。
童声欢快地扬起来,带着对未来的?期许:“姐姐将来一定会幸福的?,就像你给?我?讲的?故事那样……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下辈子,我?再给?姐姐摘庄外树上的?枣子。”
伴随着这句话音落下,钱昭仪的?眼泪簌簌而落,周围的?梦境也开始,一点点坍塌。
气派端庄的?状元府,前来庆贺的?宾客,热烈而嚣闹的?送亲队伍……像破碎的?镜子,弥散于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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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之中,沈氏和孙姨娘正站在府邸里,牵着八岁的?钱守盈。四周是轰然?的?尘埃碎片,她们却在不远处,向钱昭仪微笑着挥手。
孙姨娘说,大小?姐,谢谢你照顾我?的?女儿,以后一个人要好好的?。
沈氏说,好孩子,看你日子过得?好,母亲就很欣慰了。
钱昭仪想问,你们不怪我?吗?
这些年她经常会自?责地想,如果小?时候没有顶撞父亲,她是不是就可?以留在府上?如果当年对后母服软,她和妹妹是不是就不用遣回?庄子,妹妹也不用病死?
可?是听到她们的?宽慰,那一刻,她又忽然?释怀了。
有一缕阳光拨云见日,从阴霾的?乌云中露出了缝隙,照亮了一隅人间。
繁华的?长安街景坍塌得?越来越快,就像一层剥裂的?壁画,终于瓦解消失。四周归于沉寂,回?归了雾茫茫的?一片。
钱昭仪站在白雾皑皑中,终于意识到,她方才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仿佛是回?溯了这些年的?祈盼与愧疚,梦很美,也很遗憾。
但如今,终于了却一桩夙愿,一桩她这辈子都在自?责的?执念。
她回?想着母亲她们的?微笑,然?后,看到了刚才在梦境中出现?的?谢令鸢,正向她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抗拒德妃的?出现?。
我?是来接你的?。谢令鸢上来牵住了她的?手,是温暖的?触觉。她说,快跟我?回?去吧,承欢殿里,都等?着你醒过来呢。
钱昭仪望着她,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里,沈氏和孙姨娘她们,已经都消失了。
她眼泪又簌簌落下,语无伦次地说,好,好的?。
不知道是答应谢令鸢的?,还是答应她们的?。
*****
承欢殿里,烛泪干涸,一片幽静。
钱昭仪朦胧地睁开眼时,外面天?隐隐泛出深蓝,似乎是寅时天?晓将至了。
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怅然?,又前所未有的?满足,还前所未有地疲惫。
她躺着没有动弹,半晌,还是有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了枕头上。在这冬日时节,烧着地龙,却还是有点凉意。
不知道自?己这是睡过去了有多久,新的?一日开始了。她缓慢地想到,今日还要去拜见曹皇后。
躺了一会儿,她忽然?听到承欢殿外,传来宫人的?回?禀声:“昭仪娘娘还未苏醒。”
另外一个更清晰,是梦里也听到的?德妃的?声音,响了起来:“无妨,我?来看看她。”
随着话音落,门被?轻轻推开,入目的?是一袭茜色的?裙裾。谢令鸢轻轻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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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昭仪撑起身子,和她四目相对。怔了片刻,谢令鸢脸上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太好了,你可?算醒了!”
她的?办法,果然?是对症。当人满怀愧疚活着,有未了的?心愿时,往往需要死去至亲的?安慰,才能减轻负罪感?,否则,总会陷入不断的?自?责中,终成执念,甚至一辈子自?我?谴责。
所以,她用自?己的?识海,营造了她们四人团聚的?梦。虽然?没有给?钱昭仪圆满,但总是解开了心扉。
微弱的?熹光微微跃入殿内,落在钱持盈的?脸上,谢令鸢觉得?,她似乎终于是豁然?了,眼神仿佛敞亮了一些。于是谢令鸢也跟着高兴了起来。
钱昭仪看着这真情流露的?笑容,心想,德妃是真的?关心我?的?。
也许梦里见到的?德妃……也是真的?吧。
钱昭仪轻启唇,微弱的?声音道:“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评论好少嘤嘤嘤,难道是写崩坏了吗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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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小伙伴们的地雷,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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