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五十三章

那一夜,月满如金盘。在何德妃的陪伴下,郦昭容生下了一名皇子?,序齿为二。

萧道轩亲自为他赐名为萧怀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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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春日很快踏着风而来,郦昭容产后怕见风,却还是裹着厚厚的斗篷,带着二皇子?,去了重华殿致谢。

重华殿外是杨柳依依,如同女人温柔的手?,在风中呼唤。大皇子?能跑几步了,看?到襁褓中的二皇子?,白白软软的,他好奇地戳了戳,便爱不释手?地围着二皇子?走来走去。他走得急了,一不小心摔在地上,扁着嘴想哭。乳母赶紧哄他说,您是哥哥,不能在弟弟面前哭,不然弟弟也要哭啦。

这话好似有奇异的魔力,大皇子?当即忍了哭声。

看?着这一幕,正在闲话的何?德妃与郦昭容,均是笑了。热茶在二人面前,雾气袅袅,她们的笑容隐在雾后,因着明媚阳光,格外温馨而静好。

哪怕短暂,也经得起岁月的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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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有萧怀琸出生,皇帝到重华殿渐渐少?了。大皇子?小时候还问,父皇什?么时候能来;待渐渐长大,就也不问了。

只偶尔会探头望向窗外,目光追随着春日嫩翠的薄柳,夏日深绿的圆荷,秋日如血的残枫,冬日莺黄的点梅,追随到宫道的尽头。

何?容琛问他想父皇吗?他正要点头,却又摇摇头,说,我有母妃。

逢年节和顾奉仪的生辰忌日,何?容琛便带他祭拜生母,在秋夜中听着蛙声,讲述他的生母是一个怎样美好的女人——

“她笑起来,你在病中也不痛了。”

“你是她生的,这就是你最大的幸运。”

大皇子?乖巧地在灵前磕三个头:“母亲很好,母妃也很好。”所以他是最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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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出生后,萧道轩提出册封郦禅玉为皇后。

这个决定一出,举朝哗然。皇帝此举,是为了确立嫡庶,更是为了扶持兰溪的士子门生。世家史无前例地团结起来,一致反对。萧道轩便就退了一步,提出封郦禅玉为宸妃,然依旧是群臣激愤。

觑准了时机,萧道轩又退了一步,册封郦昭容为贵妃。至此,满朝文武不能再反对他,否则置皇帝颜面于何?处?

眼毒刁钻的老臣,早看透了皇帝的动机,却也无可奈何?。

这场争论持续了一年,史称“册封之争”,赞成皇帝决议的臣子,得?了他重用提拔。许多晋升无望的寒门纷纷做出了选择,萧道轩以这样的方式来与老牌勋贵对抗。

靠着这类似唐高宗和嘉靖“大礼仪之争”的方式,萧道轩也达成了他的目的之一,郦昭容从九嫔一跃而成八夫人之首。

既册封贵妃,下一步便该是立储。

只是萧怀琸四岁时,就被宣告了“预言”——天人仙质,若长于宫闱,则不出十岁而亡。萧道轩虽有意立他为太子?,却终因此事而犹豫难决。

立储涉及国本,朝堂为大皇子?和二皇子?争论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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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蝉鸣聒噪却炎凉的风中,郦贵妃与何德妃远行渐近,互相微微一笑,眼中或许都有着片刻的无可奈何?,却终究只能相向而过,背道而驰。

当年那个茶雾袅袅中欣笑的温暖春日,终究随着年月过去了。

皇帝欲立二皇子?为储,何?容琛日夜辗转,担忧难眠。她心中敞亮,皇帝属意二皇子?也并非被爱情蒙了眼,是因二皇子?背后的势力,乃皇帝推行科举及加固君权所需要的。参与争储,她几乎有没有优势,毕竟何?家的本质还是如韦家一样。

举步维艰的时刻,她收到了两封密信。

第一封密信,来自何家,要她安排大皇子?见外臣,展示聪颖博学。

第二封密信,字迹清矍不失苍遒,铁画银钩如蕴了无尽磅礴之气,有孤家之笔的风范。令何容琛想起幼时见的已故大书法家崔垚的字,而这位已故的大儒,亦是宋逸修的开蒙老师。

面对两封密信的指点,何?容琛做出了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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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她便带着大皇子?去御前求见,这是她本分的几年里,头一次如此施为。萧道轩向来知她脾性,开门见山问道:“爱妃有何?要事?”

何?容琛将大皇子?拉到萧道轩面前,堆起笑容,柔声道:“是思贤想您了呢。”

她蓦然发现,面对天子,她想发自本心却笑不出来,要靠演了。她努力将这虚伪的笑容传到眼底。

萧道轩搁下笔,蹲到大皇子?面前,目光绵绵落在他聪明伶俐的长子身上。宽额,高鼻,薄唇,小小年纪,轩昂俊逸。

何?容琛趁机抛出了那句男人都百听不厌的话:“陛下您看,他长得多?像您啊。”

萧道轩偏头问一旁整理奏章的宋逸修:“像么?”

宋逸修停下手?,目光在父子身上巡梭了片刻,温温地一笑,“像,形神俱随,九容兼备。”

果不其然,萧道轩闻言,眉目舒展开,伸手刮了下大皇子?的鼻子,是真的喜欢。大皇子?被何容琛教?的极好,举动有明君风范,问他课业都对答如流,天子龙颜甚悦。

相较而言,二皇子?长得更像郦贵妃,姿仪甚美,性情偏僻,喜好天文星象,这些成了敌对党诋毁的凭据,说他不宜嗣位。

萧道轩本欲立二皇子?为储君的打算,便这样动摇了。何?容琛赢回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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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夺嫡之争,随着两位皇子?年岁渐长,终是愈演愈烈。

时光荏苒,大皇子?萧怀瑜长至七岁了。冬至的宫宴上,他在宫人失误的引导下,竟误闯了外臣宴席。许多入过延英殿召对的大臣,见过五岁的二皇子?,却是头一遭见到大皇子?,登时涌来围观。

萧怀瑜紧张又羞窘,却还是从容应对,令诸臣赞不绝口。

这些是何容琛从宫人处听来的,待听到那些臣子褒赞大皇子?、请求皇帝让他出阁读书的话时,她便变了颜色。

——皇子?私交大臣,为本朝禁忌。这是夺嫡遗留下来的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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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此事是其他人陷害,抑或是何家人安排,都免不了为天子?所猜忌。果然,萧道轩回宫便震怒,叱令大皇子?长跪反思。

“朕不管你们背后打了什?么盘算,朕还活着,便收起来!”

他声色俱厉,何?容琛被撵出了紫宸殿,站在空旷的汉白玉台基上。她脸上精心点缀的花钿映着晚霞,像星星点点的泪光。然而她并未落泪,她静静地转身,看?了紫宸殿一眼,也跟着跪在大皇子?身旁。

宋逸修出来宣旨时,见冬风呼啸中,她已将外套披在了大皇子?身上。她神情清冷,脸上花钿闪闪。待广寒初上,他又送走了两批臣子,她还跪着。他经过时似不经意地望着远方:“冬夜寒凉,娘娘请先回,容臣来想办法。”

他身上的幽兰香气借着冬风扑入她的鼻息。温暖香气沁得?她想落泪,然而她忍住了。她摇了摇头,决然地跪着。

跪到月上中天,便晕了过去。

待醒来时,是翌日黄昏。她从高热中睁开昏昏的睡眼,大皇子?乖巧的脸映入眼帘,像充满希望的嫩芽,满室都亮了。

他趴在榻前,伸出小手?放在她额头上,安慰道:“母妃不疼了哦,病很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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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很懂事。

乖巧到,让郦清悟看?到这一幕,恍然觉得?熟悉。

他忆起五岁那年,萧道轩也是生病,宫中挂起了朱砂祈福,他守在病床前,往父亲脸上吹气,口中安慰道,父皇乖,不痛了,病要好了。

后来是怎样的呢?后来父亲向母妃撒娇,说想吃她亲手?做的点心。于是母妃便去了御膳房,而他也亦步亦趋跟着,见母亲以百花为缀,做出漂亮的花色,他也有样学样,拎起一个比他胳膊还粗的胡瓜,也拿小刀在上面刻刻画画。到了晚上,便献宝一样捧到萧道轩面前:“父皇,这是我为你做的菜,吃了就会病好!”

而今回想,那一定是个堪称丑陋的笑脸。当时萧道轩却真的笑起来,摸着他的头发道:“好,父皇很喜欢。”

宫里的幸福如此奢侈,一侧是快乐,一侧是残忍。

他忽然无比怀念那个早亡的、与养母相依为命的哥哥。那个还懵懂不知事时,便会因成为了“哥哥”而学会了不哭泣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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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容琛高热初退,宋逸修也私下来探望她。他如今是御前主事之人,虽闲暇多?了,但行动颇为不便,找这样的时机很是不易。

坐在重华殿,何?容琛为他斟茶。他们自入宫初识,一切扶持的情义都隐在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下,她向来以士礼待他。

大皇子?已经睡下了,灯火昏昧,宋逸修望着她憔悴病色,轻道一声,何?苦呢。

水滴声迟,何?容琛流露出一个落寞的笑:“毕竟,是故人托付于我。”

他们二人心照不宣的,故交。

宋逸修端起茶盏的动作微顿,修长的手?指抚着杯沿,抬起眼眸,淡淡问道:“这故人,与您相熟么?”

何?容琛想了片刻,摇摇头:“虽不相熟,却感情甚笃。早年艰难,她于我有互相扶持的情谊。”

那段被韦氏统治了的可怖的寒冬黑夜里?,宋逸修像光,顾诗娴像热,幸甚有他们。

宋逸修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想在何容琛脸上找到当年春天般的笑意,然而她眼中曾跳跃的千山万水的神采,终是被宫中落寞所取代。他将茶杯置于案上,发?出轻轻闷闷的敦响,修长的手?向前移了两寸,终于触及了她放在案上的手?指。

何?容琛没有退缩,他的眼中仿佛有夜所不能及的深邃,将她吸住。

他的手?覆上,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

何?容琛望着他白皙脸颊上清晰可见的伤口,那应该是被皇帝扔奏折时划伤的。她听说过,他曾为议论嫡庶一事,被皇帝责罚。她抬起手?,以手指轻轻抚抹,仿佛指腹是一味药,名曰关怀,带着温度抚上,就能痊愈。

他身上萦绕着极淡的幽兰香,穿透昏暗的夜,令她仿佛错乱了多?年的时光——广平宋氏自诩品节为兰,族中嫡系只熏兰香,此惯例在前朝笔记《怀麓杂俎》《北游丛谈》中皆为文人墨客所乐道。

原来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从未忘却傲骨。

“我那日在紫宸殿外跪着时,便想通了一件事……宋大人,以后,你愿意,为我效劳么?”

宋逸修与她对视良久,连烛火映在眼底都平静无澜:“娘娘说可以,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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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萧道轩虽震怒,却决定了大皇子?出阁读书,接受储君教?导。一同被送去的,还有二皇子?。

这中间,朝堂拉锯了多?少?次,宋逸修花费了多?少?气力,何?容琛虽不知情却猜得?到。

从那个火光昏昏的夜以后,宋逸修每次来重华殿时,就会给大皇子?带来他从宫外捎的新奇物件。有时候是宫内见不到的零食,有时候是些颇有意趣的小玩意儿——小孩子的喜欢总是容易被移情的,逐渐大皇子?不再盼父皇,而是盼着父皇身边那位内臣来。

何?容琛就安坐一旁,和乐如同一家人一般。她微笑地看他们,心想,或许他也是在为未来铺路吧。

然而这些物件里?,偶尔便会混进了一件首饰,譬如一支发簪,一双耳坠。花色素净,意趣高雅。

宫外的首饰纵然再昂贵,论精工细作的程度,也比不得?宫内御品。何?容琛拿起首饰,放在掌心里?,渐渐就出了神。

也不知这是宋逸修打算送给哪位宫女的。

鬼使神差的,她悄悄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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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飞逝而过,景祐八年十一月,孙淑妃有孕了。至此,上四妃贵、德、淑、贤,都有了龙嗣,后宫格局为之一变,那逼仄的空气中,又涌动着剑拔弩张的气息。

适逢那段时日,边境发?生了“正月之祸”,更是人心灰霾。待翌年三月时,迎春花开,孙淑妃说去去晦气,她在宫中,办了一场迎春宴。

那温暖地渗着血的迎春宴,被后世称为“四姝争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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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海里,忽然间,天旋地转。

谢令鸢一个趔趄,郦清悟随手一拉她,她感到迎面的风如利刃,干涸的冷意从骨缝中渗透,连眼前的画卷都开始飘渺。

“发?生什?么事了?”她齿关打颤,寒意从心底攀爬,一种莫名的情绪左右着她,让她说话都带了哭腔。

郦清悟微微错开了视线,抵住识海里这股渗透的情绪,“此处回忆对主人太痛苦,导致这一部分的识海有坍塌。”

仿佛天地倒错一般,二人手相牵都站不稳,只得扶了一株桃花树,跪坐在树旁。谢令鸢已经开始头晕目眩,穿越前吃的夜饭都要吐了。

桃花如红雨,簌簌扬扬地飞,落了二人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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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清悟记得这棵树。

也记得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

他一手?掐住谢令鸢的内关穴,让她不至于晕眩的厉害;一边忍不住唇角微弯,讽刺地想,也许他的识海里,这一部分也坍塌了呢。

他记得孙淑妃是个笑容明艳的女人,他管她叫孙娘娘。

他记得他甫一落座,便看到自己养的“雪睛”被人放了出来,摇着尾巴跟过来。他爱怜地抱起它,想把它抱回宫里,萧怀瑾见状,早不耐烦一板一眼地跪坐了,也就跟着他一起离席。

大皇兄没跟过来。他是皇长子,虽然亦有童心,但因为何容琛的缘故,他过早成熟了,且何?容琛对他教?导严格。于是自己对他最后的一幕记忆,便是他稳重地正坐,腰背挺直,身姿如松,行止有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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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他们送回小狗,回来的路上,听到宫人惊呼,夹杂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声。

他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幕。

身姿如松的大皇子?,趴在德妃怀中,口鼻全是鲜血。德妃身上所有的生机那一刻灰败枯萎,她的手?指抠进了地面,浑身发着抖,眼睛里?要流出血泪来。

而太阳还在我行我素地照着,百花还在素不相识地开着。

那真是一个温暖的时节。

*****

谢令鸢吐得?天昏地暗,却扶着树坚持看?下去,她明白到了识海关键时候了。

宴席上,乖巧的萧怀瑜虽然人人称道,却有点羡慕地看着两个弟弟离去——那是母妃不允许他养的宠物,怕他染了病。

他失落地偷偷嘟起嘴,好在这时宫人端上来点心,他正要伸出小手?,想了想又收回来,看?向母妃。母妃正和柳贤妃娘娘说什么,他嘴巴鼓成圆圆的,等她回头看他一眼。

那漂亮的点心仿佛散发着诱人的邀请,萧怀瑜看?了几次,终于还是伸出手,拈了一块入口。

糕点很甜。

母妃向来不许他吃外宫的食物,一点水都不能沾,几次耳提面命。可是迎春宴上,这么多?人,料来是无碍的。连孙娘娘一旁看?了都笑道:“别怕,多?吃点,本宫嘱咐御膳房最擅长点心的师傅,特意为你们做的。”

萧怀瑜吃完了一盘,还想吃,宫人没敢动二皇子?的份儿,便将三皇子?案上的点心先?给了他。何?容琛恰好转过头来,见他吃点心,显然是忘了她的禁令,不由蹙起眉,起身向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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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见她来了,一吐舌头,把点心盘子?往身后一藏,抬起眼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见他讨饶的模样,何?容琛好气又好笑。倒反思是不是自己平素管的太严?她心中一软,微微叹了口气,正想说让他吃吧,从眼中看?过去——

大皇子?的鼻子和嘴角,就汩汩流出了鲜血。他还未来得及收起讨巧的模样。血顺着他嘟起的唇角流下来。

滴答,滴答。

落在地上,一滴两滴,变成一滩,蜿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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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满脸满身的血,映入何容琛眼帘,有那么一瞬,她的头脑空白了。

她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震碎了其她妃嫔的心神,她扑上前把他抱住。

萧怀瑜手?中的点心,被她撞落在地。他这时才捂住胸口,瑟瑟发?抖,蜷缩起来:“娘……肚子?痛,怎么看?不见了……”

这刻骨的恐惧,她的天都塌了。

她声嘶力竭喊太医,发?着抖,把他揽在怀里?,一边拍打,一边大声喊他。

“思贤,太医来了,吐出来!吐出来就好!听话,什?么都依你!”

她语无伦次,话音抖得?不成句落。她抖着手?,伸入他冒着血的口中,为他催吐,她吓得?眼球都在晃动。

大皇子?粉嫩的脸颊,苍白惊心,口中鲜血越涌越多?。他被血沫呛住,咳得伸出手,似要抓住什么。

何?容琛攥紧他抽搐的手?,把他使劲儿箍在怀里?。

萧怀瑜逐渐涣散的瞳孔中,映出的不是恐惧,而是何容琛扭曲的脸。他脸白得惊心,血红得刺目,却现出担忧,声音耷耷的:“你别怕,我不疼,不冷……母亲别哭……”

他用力伸出手,摸索着去够何?容琛的后背,用尽全身力气拍了拍。

终于失尽了气,滑了下去。

谁都看得?到,他在何容琛的怀里?,戛然没了声息。

但谁也不敢说。

迎春宴寂静了很久。太医赶来时,只听到她抱着大皇子?的尸体,拍后背催吐:“吐出来,就好了,就醒了,能喘气了……”

谁也未敢上前一步。

那番话颠三倒四地说了很久。

怀中人再未有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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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道轩赶去的时候,何?容琛瘫跪在地上,还在说。

“求求你,听话,吐出来,我什?么,都依你……”

孙淑妃吓得?站不稳,被宫人搀到大皇子?面前,摸了摸他的鼻息,结结巴巴劝道:“咽、咽气了……都凉了……凉了……”

最后“凉了”二字出口的时候,何?容琛才似乎被唤醒了神智,突兀的清醒了。

她忽然瘫软了,像一滩绝望得?四分五裂的泥。

这个世界,好像连空气也没有,下一刻便可以窒息死去。

他刚才似乎小小声安慰她,说不疼,别哭。

明明他早晨的时候还说,要好好读书,这样父皇高兴了,便会来重华殿看?母亲。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你们杀我啊,为什么要杀他?!啊?”她仰头对着所有人嘶喊,冲起来,抓住孙淑妃,眼中几乎滴血:“你们让我拿什么活?”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孙淑妃被她晃得?站不住,栽倒在地,宫女惊呼:“德妃娘娘,淑妃娘娘还有身孕……”

何?容琛耳中一片轰鸣,眼前漆黑。她松开手?,统统看?不见,听不见了。

她的手?指抠进地面,额头一下下撞着地,发?出令人心胆俱碎的闷响,指甲劈断倒翻,血连着肉模糊一片,她毫无所觉,像绝望的兽,歇斯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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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何?容琛终于有了外界意识,已经是深夜了。她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扶回了重华殿,也不知在重华殿坐了多?久。萧道轩来看过她,而她完全不记得。

她额头砸得稀烂,已经用布条扎好,披头散发状若疯癫。

萧怀瑜不在身边,大概御前的人将他尸身带走了。她还没来得及看?,起身便要去找他,一瘸一拐地推开门,却见外面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她,似乎等了很久了。

听到开门声,他便转过身,面上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幽兰气息,一下子?将她从混乱神智中唤回。这道熟悉的身影,气息却这样的苦涩。从何容琛甫一入宫的那天,就伴在她身边,一伴就十余年。

她抑制不住的泪如泉涌,忽然便失了力气,顺着门滑落在地,垂下头,万念俱灰。

眼中无意识盯着那死气沉沉的木板上的年轮,一圈复一圈。

“为什么不是我呢,你说。”她的音色枯哑,干裂得?如同旱了三十年。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拷问自己,“如果我不是管教?他那么严就好了……”

“我要是让他跟着他们一道去玩就好了……”

她翻来覆去地念了很久,像疯癫的人得了癔语之症,一会儿低语,一会儿飘忽。

宋逸修站着,听了很久,仲春的夜寒袭来,才将她扶回内殿。

她也不挣扎,好像他搀着具死气沉沉的尸体,她在门槛儿处一绊,瘫倒在地。宋逸修松手了,跪在她面前,捧起她的脸。

“她临走前说,我是她唯一放心的人……”

她声音细弱蚊蝇,要把耳朵贴上前才听得见:“我对她说……我定照顾好他,护他周全……”

宋逸修为她拂平凌乱的头发:“我知道,你心里?愧对顾奉仪。”

“顾奉仪”这三个字,仿若背负了岁月加持的力量,如巨椽,隔着十载光阴,沉重而狠漫地,将她从里?到外敲的粉碎。她吐了出来,吐得?天昏地暗。

终于能流出眼泪,能一字一句道尽苦涩。

“我养了这孩子十年,早就当成了亲生的……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有时候午夜梦回,梦见她跟我要回孩子,都特别害怕。就算她要走他,我也不舍得?交出去了啊……”

她的手?死死抓着宋逸修的手?臂,抓碎了他的衣服,抓得?他鲜血淋漓:“她托孤给我……我对不起她……她会怨我吗?”

宋逸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知是以怎样复杂的心情,平静笃定,温声道:“顾奉仪不会向你要这个孩子?的。她也不会怨恨你。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怪你。你不必对她自责——她永远不会怪你,无论什么,永远永远。”

何?容琛无心去解他话中之意。

她希望那个笑得?温婉明媚的女子,能重新走到她的面前,伸出温暖的能融化冬寒的手?,对她说,没事,孩子来找我了,我认得他,他叫思贤。我会等着你,再一起把他养大。

她哽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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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翌日黄昏,再度醒转,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趴在床边说“母妃不疼”的大皇子?;而是伴她入宫十余载,也渐已风华老去的侍女常笑。

常笑给她梳头。她头发?已经白了不少?,枯得一丝光都没有,竟然就瘦脱了形。在常笑的搀扶下,她带了梳子和帕子?,去养乐堂。

那里是宫内安放早夭皇子?的地方。萧道轩体恤她悲伤过度,没有将他封棺,说留着给她送一眼。

何?容琛把大皇子?刚出生时,没来得及给顾奉仪看的金璎珞,也带来了。

她扒在棺材边沿,一边给他解开头发,手?抖得?解了几次才解开,重新束发?戴簪;一边眼泪滴滴答答落在他衣服上,想起什?么便嘱咐一句,似乎他还活着,会乖巧地听她说话。

“你去了那里,见到你娘,告诉他,你是思贤,她会认得你,她记挂着你呢。以后你想吃甜,想吃什?么,便吃吧,不会有人害你了。我不好,最后都没让你吃得?高兴。你要听你娘的话,把这个璎珞戴给她看……告诉她,我……没,顾好,你。”

她将那个璎珞放在了他的身上。又想起顾奉仪难产的那天,她对着刚出生还未睁开眼的大皇子?,说,思贤。你快快长大,睁开眼看看?。

“思贤。你睁开眼再看?看?。”

再看?看?,我和你母亲,曾经想给你的美好的世界。

“下辈子?,别再投皇家的胎了。”

“……是啊。”门口处一声叹息,不知何时,无声地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官,扶着门摇摇欲坠,“奴婢也曾对娘子?说,孩子在宫里?,不亲眼看着他长成,真是走也走得不踏实。”

何?容琛隔着模糊的泪光,认出她来。她是顾奉仪带入宫的陪嫁侍女。顾奉仪去世后,这侍女不愿再贴身伺候主子,她安排侍女找了清静地方养着。

隔着棺材,那女官缅怀旧主,泪痕在脸上纵横交织:“我家娘子?却是不听。她说——您失了恩宠,又被人暗害,再生不了孩子。您那么骄傲的人,这是要了您的命,以后日子肯定过得?苦……”

女官泣泪的声音仿若呓语,在灵堂中缥缈着,飘入何容琛心头。

“所以,她想,给您生个孩子?……”

天赐年间,韦氏跋扈后宫,何?容琛出身勋贵门第,却只能煎熬度日,在东宫忍辱偷生。

何?容琛夜夜垂泪,顾诗娴猜得?到。

她小产了,再不能生子?。顾奉仪就为她生一个孩子?。

但若绕开韦太子?妃,交给何?良娣抚养,于礼法不合,十分难办。于是,顾奉仪想到了当年默默相助的宋逸修。

她跪求宋逸修赐一计给她。

宋逸修侧身而立,不受这一跪。他诚恳相告,若用此计,她活不成。

顾奉仪只犹豫了片刻,她下了决心。

她想,若能以自己身死,扳倒韦太子?妃,换取何容琛在宫中过得?幸福,也值得。

况且,她也有愿望——

“娘子?说,‘我的孩子,如果能像她,就好了。’若孩子?能够跟着您长大,您那么好,孩子也可以很好的……”

那女官看?着棺中平静安睡的大皇子?:“德妃娘娘,奴婢有时会偷偷去瞧一眼大皇子?殿下,他真的被您教的很好。这十年,奴婢代娘子?……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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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怀瑜,是顾诗娴,为何容琛生的孩子。

那个绿意下温温一笑,让枯萎万物都仿佛回到了春天的女子。她为了换何容琛的骄傲和幸福,放弃了青春美好的生命,策划了一场带入棺中至死不言的阴谋,以身赴死。

何?容琛望着那个垂泪轻语的女官,透过她追思的眼神,好似望到了一个朦胧的笑容。

因温柔至极,所以朦胧了。

在这朦胧了不可穿透之岁月,不可挽救之世事的生命尽头,有一幅画卷渐渐展开。

嫩绿嫩绿的一片林荫,又一片林荫。绿中点鲜红。好像还听得到蝉鸣。那片绿绿红红中,看?不清轮廓的顾诗娴回头,笑了。

那是春也好,是夏也好,总之,花簌簌地开了。

开得?寂寞,开得?炎凉。

何?容琛霍然起身,带起了风。

那女官还在追思,却见德妃已枯萎的面容,忽然又如寒冬坚冷。

她的眼中,本以坍塌了的千山万水,碎石爆开,又迅猛地长回山上;水浪滔天,又迅猛地归于平静。

但她眼底的广袤大地,仿佛皲裂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伤口,塌陷到了厚土深渊。

何?容琛伸出苍白的手?,在大皇子?的平静睡颜上抚摸,细细的,一点一滴,像是通过抚触,将朝夕相处十年的人,这一寸寸的突起凹陷,刻在心底。

然后,她抬手将棺材盖重重阖上,发?出决绝的声响。

女官被吓了一跳。

棺材盖有百十斤重。她却一个人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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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容琛往灵堂外走,没有人扶,走的比松还直,比山还硬。在跨出门槛儿的一刻,她回过头来,望向尽头的灵位,面容是诡谲的静。她声音乍听很柔,却又令人不寒而栗。

“我会找出害你的人,在你的灵前,将血放干。”

“好孩子?,你看?着。”

作者有话要说:……结果写得自己先难受得想吐_(:зゝ∠)_

虽然虐,但俗话说嘛,旧社会把人变成鬼,女主把鬼变成人~~

准备要在微博抽奖了,这两天研究一下,好像还要递交平台申请,就抽现金好了……,四名奖项~

谢谢小伙伴们的地雷~~祝大家国庆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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