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八十九章

睿王爷绕回?书案后,从笔架上?拿起笔,挥毫洋洋洒洒在纸上?落墨。

身为北燕举国仰慕的战神?,其实他除了习武,鲜为人知?的是文章也是好手?。他的赋写?的刚烈,字体挥阖,颇有点雄踞天?下的意味。

这样一封气势凌人、力透纸背的亲笔信,他落了款,甚至按上?了自己的睿王红印,便卷封在信筒里,拴在了海东青的脚上?。

“飞回?去吧,以你来说四天?也就?到了。”他笑?摸了摸海东青的脑袋:“记得,要飞回?宫里。”

宫里?

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它好不容易飞回?北燕了,在宫里那些日子天?天?被德妃倒吊?,以前还能倒吊在丽正殿外观光风景,后来萧怀瑾几次来看德妃,嫌它碍事,吩咐挂去后院,天?天?和一堆风干的腊肉为伍,给它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睿王爷居然还让它飞回?去送信?

这是耻笑晋国吗?这何?其狂妄的挑衅啊!

置海东青的性命于何?地!

海东青的喉咙里“咕”了一声,还没咕完,睿王爷的笑意陡然收了,深邃的眼睛让它毛骨悚然:“乖,你能飞回?第一次,也能飞回?第二次。”

书案上?的灯火,忽的摇曳起来,男人背光而站,神?色莫测。海东青不敢咕咕了,乖乖地扑棱了下翅膀,带?信飞入了高空,飞向长安。

当然,倘若它识字,知?道这信里写?得是什么,大概真的不会飞回?去的。

睿王爷望?满天?星辰,微微一笑。

——星辰越来越明?亮了。

不过也未必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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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抱朴堂的山中如?世外桃源,没有人间喧嚣,十分静谧。

偶尔有夜虫和蛙声,规律地叫?,伴随轻微的凿刻声。

白婉仪坐在树下,对?一块石碑。她?正提腕在上?面刻字,石头灰屑簌簌而落。

雕刻可以练习腕力,韦不宣能单手?转几十斤重?的剑,也能刻得一手?好字。他刻过印章在手?里把玩,文人风雅的印鉴篆刻,他却满不在乎。

篆刻助他练习腕力,他闲来教会了她?;如?今她?拿来,也能练针灸时悬腕的稳定灵活。

月华如?练,白婉仪发觉眼前陡然明?亮了许多。

一旁,谢令鸢将一盏灯放在石桌上?,打眼看过去,白婉仪在石碑上?,刻的密密麻麻的字,却都是些常见?疫病的症状和药方——

“蕲州大疫,时民?恶寒身痛,发热不退,死者万记,考天?时,旬月前大热,五日前北风至,辨为寒闭其内热,处以大青龙汤,麻黄配桂枝发其表寒,石膏清其内热,表里双解,病应汤而退。有病重?者,喘息不止,服汤二剂而病减。”

“上?吐下泻,虚极若亡,此为霍乱,因?阴阳寒热气乱于中土,上?竟上?而吐,下竟下而泻。此需斡旋中焦,用药重?抱阴阳,处理中汤,病重?阳极虚者,处理中加附子汤。”

“若处异地,发热而渴,饮食不入,水入而吐,项头大汗出而不止,此为水土不服,湿气移肾,膀胱气化失职,处五苓散,一剂而愈……”

谢令鸢一目十行读下来,这分明?是类似伤寒杂病论和千金方一类的医理。不过白婉仪曾在宫中许久,接触御医,见?地也比普通大夫开阔。

她?有些不解道:“你刻在石头上?是做什么?这些行医的方子,也应该是收集编纂成册啊。”

写?成医书,方能广为流传;刻在石头上?风吹雨打的,才不便传播吧。

白婉仪轻轻摇了摇头。

“书籍贵重?,百姓少有接触。且我写?的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方子,只?是常病和普通时疫。若将石碑立在镇口村口,百姓人人都能看到,有些常病可以自医,有些瘟疫官府也可以控制。”

月光为她?身上?镀了一层清辉,她?平静地一边说,一边捏?刀片在石板上?刻下痕迹,那样平静的神?色,似乎并没有觉得她?做的是怎样一件利国计民?生的事。

但谢令鸢不免心中泛起了波澜。

她?是出自谢家的人,哪怕原主已经香消玉损,那些大家族嫡女?的见?地,还是会在不经意间被触发。中原早前经历了几百年的混战,哪怕如?今晋国一统,因?常年与北境开战,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休养生息。遂历经五世,人口也没有恢复到太平时候的水准。

战乱、灾荒、瘟疫……病为首害,而古代医疗条件之贫瘠,小病小痛若未能加以控制,也能夺人性命。没有人丁,更谈不上?交粮纳税徭役征战了。

如?今白婉仪立医碑在村镇上?,那些医疗匮乏的地方,识字的人将之传告,民?众倘若得了病,便可以对?症状抓药,大大弥补了医疗资源的不足。

可惜想法是好的,却难以举国推广。因?她?们是女?子,即便有想法也只?能是想想,不可能被重?视,被作为政令推行下去。

谢令鸢原地怅然了片刻,走回?了屋子里。

心斋前复又恢复了静谧,夜虫和蛙声相伴。白婉仪专心致志,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身后披上?了一件轻柔的罩衫。

不用回?头,她?知?道是谢令鸢。遂抬起头对谢令鸢笑了笑。

山风轻柔,像母亲的手?拂过心头。谢令鸢也回?以一笑,已经快子时了,她?打了个呵欠,回?了自己的厢房。

林宝诺被她?安排在隔壁的厢房,早早地就?歇下了。没了宫规和皇权束缚,林宝诺对白婉仪谈不上?讨厌;但知?道她?是九星,也谈不上?喜欢。而白婉仪呢,给了林宝诺一些皮肉外伤药,是这些日子在山里采摘药草时自制的,并不在意林宝诺对她?的态度是喜欢还是讨厌。

就?现在这般,三个人相处,也还能维持?平和。倘若再来一个人,可就?招架不住了。

谢令鸢这么想?,辗转一会儿睡了过去。

梦里,她?梦见?了还在宫里时的妃嫔姐妹们。她?们一人一个调性,凑在一起你言我语,难调和得很,她?在莺莺燕燕的娇柔语调中,终于听到了一记钟声。

谢令鸢醒了。

抱朴堂每日往心斋送食水,每日寅时天?际初亮,钟声从山岚后破雾而出,谢令鸢也跟?养成了寅时睁眼的习惯。

往日她?会披一身霞光,沿?山路漫步到山顶,然而今天?,她?如?常推开门,却看到山下有两名劲装打扮的女?子,正步履矫健地上?山。

“——武修仪?!”

谢令鸢揉了揉眼,那为首的女?子容貌英气秀美,气质挺拔不凡,当今世道能长成这样又美又帅的闺阁小姐,也就?只?有她?了。

不是错看。

登时,谢令鸢想到了昨晚睡前,那个一语成谶的不祥之念。

武明?贞也是被撵出宫了吗?

可不像啊,武明?贞虽然不喜后宫,但不缺心眼,不至于犯错被发配吧?

武明?贞是骑马而来的,马拴在山下,一路行来,脸上?还挂?细汗。她?的身后,跟?丫鬟听音,主仆连夜上?山,似是急行。

“见?过德妃。”她?遥遥一笑,向谢令鸢施礼。

“修仪妹妹怎么也出了宫?是宫里有什么旨意吗?”谢令鸢刚问出来,又发觉不该是这个缘故。宫里若有旨意,怎会需要妃嫔来宣。

武明?贞轻咳了一声,正要拉?谢令鸢单独说话。

“吱呀”一声,心斋厢房的门被推开,林宝诺端了个水盆出来,听到外面的动静,也跟?一眼看过来,登时瞠目结舌——

那个说话公鸭嗓的武修仪?!

她?怎么也来了?

后宫这是组团出游了么?当深宫内帏是什么地方啊,说出就?出?

见?到林昭媛,武明?贞一怔,也倍感意外。宫里的说法是林昭媛染了时疫送出去了,大家都以为她?死了,结果她?居然还端个水盆活蹦乱跳地站在这里。

武明?贞轻咳了一声,正要拉?谢令鸢单独说话。

“吱呀”一声,心斋厢房的门又被推开,白婉仪端了个水盆出来,听到外面的动静,也跟?一眼看过来,登时有些难以置信。

武明?贞看到她?,也诧异万分——

传说中恶疾而亡、其实被刀剑戳了十几个窟窿的白昭容?

她?怎么会活??

武明?贞想到这里,又看了一眼谢令鸢。

白昭容、林昭媛……后宫这是扎堆到她?这里来了?真有本事啊,都是获罪将死之人,却在谢令鸢这里活得好好的……

德妃不愧是德妃。

武明?贞轻咳了一声,正要拉?谢令鸢单独说话。

“吱呀”一声,哦不,是郦清悟起早,正从山上?走下来,一身天?蓝色罩衫在山风中格外飘逸,听到这里的动静,也跟?一眼看过来——

……心斋的门前,前所未有的热闹啊。

他不由感慨,虽然谢令鸢被逐出宫,但在后宫混到她?这个人缘的,也真没几个。

都是女?子盛地,那他还是不便打扰了吧。

仙君转身,黯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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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面面相觑,武明?贞轻咳一声,对谢令鸢压低了声音:“太后有些话,要我对你转达。”

谢令鸢又是意外。

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太后居然宁肯让一位妃嫔来传话。

她?点点头,对林昭媛白婉仪挥了挥手?,就?跟?武明?贞,往山上?无人的地方走去。

山巅上?云霞烂漫,日出金顶,沿途偶尔有道人晨耕。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这样清净如?世外桃源的日子,却因?武明?贞一句“太后有话”,令她?瞬间回?到了宫中那沉抑的心思中。

武明?贞心中也装?沉甸甸的事,回?想起了出宫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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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国后宫里虽然接二连三发生变故,然而宫规不能废,贵妃和德妃走后,淑妃和沈贤妃暂理宫务,每旬带后宫妃嫔去长生殿,礼拜太后。

往日何?太后都是说几句话,敲打众人,问一问后宫事务,便叫人散了。然而前几日,众妃嫔散去时,她?叫住了武明?贞。

其他妃嫔看武修仪的目光登时有些复杂和好奇,但在这个时候,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事。

武明?贞垂目站?,其她?人纷纷从她?身边离开。

殿内一走而空后,她?抬起头,看向坐在正座上?的太后。

自从北地叛乱,皇帝重?病,西魏也隐隐有趁火打劫的趋势,内忧外患逼来,何?太后迅速消瘦了下去。不过她?清减了也依然是美人,美得有些弱不禁风似的,武明?贞却一眼能看出她?骨子里折不断的气概。

正这样想?,就?听太后平淡的语气在耳边响起:“北地苦寒荒芜,将士们征战想来不易吧?”

武明?贞点了点头。

何?太后又问道:“那……战场是什么样子的?”

这句话如?炸雷般,武明?贞登时惊了一身冷汗。

——太后这句问话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会认为自己就?知?道战场什么样子?

战事往往是生死一瞬,武明?贞也算经得起风浪的人,随即冷静了下来,答得四平八稳:“臣妾曾听家父舍弟描述过,经常听得臣妾心有余悸。如?今北地陈留王叛乱又起,臣妾弟弟奉命前去征讨,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她?叹了口气,她?和武明?玦因?是龙凤胎的缘故,常常心有灵犀,默契十足,如?若同上?战场,可谓双璧。然而她?如?今只?能困在宫里,担忧?家人。

“是么。”何?太后轻轻笑了下,又问道:“你觉得,战争中最可怕的是什么?”

武明?贞被太后问得越来越糊涂了。她?似乎只?是随口问问,兴许是担心北边战事;但武明?贞不认为她?是个喜欢废话闲聊的人,她?似乎也话中有话。

战争中最可怕的是什么?

那些躲在京城纸醉金迷享受太平日子的世家权贵,根本不会知?道一场战争从开战前的布局、谋划、紧张、急切,到开战时的惊险、生死、忘我,到战后清点伤亡时看到断肢伤残的士兵、死了多少人时的心疼,到困守于一方迟迟等不来后方粮草辎重?时的绝望。

也不是不知?道,应该说是不关心,不在乎。

为了制衡皇权,这些世家会插手?军务,在军中承担运送粮草辎重?的任务,或军中总帅一类的要职。他们的决策行为,不是因?两国交战局势的胜负?想,而是首先站在他们自身利益的立场去权衡。

他们不在意朝廷损失多少人力财力,不在意国祚的绵延。对他们来说家族长存才是最重?要的,亡了一个晋国,还会有下一个帝王家。侍奉萧家,和侍奉高家、慕容家没有本质区别。

所以怀庆侯也算京中显贵,与各家都相处和睦,却不是因?为怀庆侯是八面玲珑的人,而是不能与人结仇,免得某天?开战的时候,后方粮草辎重?神?来一笔,拖延个一两天?,那会直接关乎?他们战事的损失与成败。

武明?贞想到这里不免愤愤,他们冲锋陷阵的这些将领,实在满腹心酸委屈,可这委屈即便天?家也无法解决的。

“生死固然也很可怕,但臣妾左右想,最可怕的大概是自己冲锋在前,而被保护的人却捅刀在后吧!”

闻言,何?太后轻轻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萧怀瑾还在外面,生死未卜。

他应该是往北方而去了,那里是战事胶?的地方。

但那又怎样?

萧怀瑾出了宫,而她?一介女?流,若不借助臣子,她?手?伸不了那么长。

她?知?道先帝有“七政四余”的私兵,但私兵不多,也没什么用处,很久前就?被先帝遣散了。

所以她?在宫外无人可用。

她?能牢牢把持住朝堂,是因?为当年先帝放了权留了人给她?,宋逸修帮她?打稳了底子,何?家又在背后扶持。从宋逸修死后,她?也收敛了不少,只?要做出的事不违背何?家利益,何?家就?不会釜底抽薪。

她?毕生的大半精力用在和娘家博弈上?,剩下的精力用在和萧怀瑾生气上?。

连缅怀故人的精力都是奢侈的。

但如?今,皇帝禅位跑了,这种事她?不能让何?家知?道,因?为何?汝岱何?道庚心中永远是家族利益至上?,他们的反应会超出她?的掌控。

她?看向武明?贞,目光平静无澜,却含?深意。

“……你有这体会,也曾深受其苦。”

武明?贞只?觉得一阵耳鸣,“扑通”一声,她?跪在了地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不可能再装傻了。太后方才的问话,都是旁敲侧击。

她?忐忑?,心中更多的是困疑——太后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籍田礼时她?和弟弟互换之前吗?不对,应该不是的……那是之后她?入宫?可为什么太后这里什么都没表现过,她?还以为自己瞒得好好的……

她?想起了父亲对有些上?位之人的评价。

“你做了什么,他们都尽收眼底,深谙于心,只?不过不做声,让你以为自己逃过一劫。但是不论过去多久,当到了合适的时候,这些事就?成了你不得不为他们尽忠的秘密。”

她?现在简直要怀念萧怀瑾了,至少他没城府,不会拿捏她?。

“太后恕罪,此事家父本也不知?晓……家中……”她?努力想先把父亲怀庆侯摘出去。

谁料太后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哀家若要追究,早就?追究了。怀庆侯忠心耿耿且战功卓越,是晋国之幸,即便有欺君之罪,也未尝不可免。”

武明?贞闻言点点头,心头悬起的巨石终于落下。

她?知?道,朝政便是如?此,犯什么罪不重?要,看的是犯罪的人。

怀庆侯府忠心,且有大用,所以以男子充入宫掖这种欺君大罪,都可以大事化小。

而当年韦家张狂,被按了不少莫须有的名头,虽然冤枉,却被何?家与皇族联手?诛了。

他们怀庆侯府,在萧家还是山东高门的时候,曾经是萧家的家臣,姓冉。也因?此,后来萧家得天?下,赐武明?贞祖上?“武”姓,以昭他们以武协助太-祖立国的功勋。别的世家历史比晋国还悠久,皇权难以控制;怀庆侯却是世代忠于皇家的,至今骨子里依然是萧氏的家臣。

武明?贞俯首道:“武家世代忠于陛下,但若有什么吩咐,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请太后示下。”

何?太后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声音落了下来——

“陛下,出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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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出宫了。”

一路走到没人的地方,武明?贞开门见?山。

“……”

谢令鸢惊掉了一地下巴。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立了双更的flag,昨晚就做噩梦了,梦见家里出了事,折腾到天黑,都还没来得及码字,梦里简直是崩溃的……

好啦,第二更是十一点左右。大家多评论给我点鼓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