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第一百二十一章

谢令鸢收起星盘,心中开始了?对士别三日的萧怀瑾浮想联翩。

她迫不?及待要去“千里寻夫”了?。

方?才与北燕、陈留世子周旋了?一整日,又经历了?几番生死徘徊,这出县城的短短路上可谓起伏跌宕,遂众人?皆紧绷着心弦,以备接下来随时可能?的偷袭。唯有谢令鸢神色轻松,细看眼?中还透着喜色——

落在屠眉等人?的眼?里,不?禁感叹,不?愧是德妃,如此临危不?惧,果然是干大事儿的。

然而奇的是,萧雅治和睿王爷都没有再追上来了?。

谢令鸢担心被少司命控制着命门的林宝诺,白婉仪试探着诊了?诊脉,一切如常,不?见有恙。她沉思道?:“他们?应该不?会?杀的,相反,还会?好好留着她。”

杀了?一时爽,不?杀倒是留了?人?质,以后总会?有更富价值的事,值得拿林宝诺的性命来交换。

林宝诺闻言,头又低垂了?两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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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走了?两天,众人?终于?入了?并州地界。朔方?郡的东南方?依次是高朔县、宁朔县,前些年朝廷与西魏约定互市,这一带便都是互市场所。进了?县城,仿佛还能?见昔日繁华鼎沸。

城门稍有些破败,门页上有很深的缺口,想来是前些年西魏入境时砍下的。由于?靠近朔方?郡,这里各地来客也不?少,物价都比肃武县那?些地方?贵了?些。

他们?一行不?到二十?人?,在街上并不?起眼?,稀稀落落地进城,找了?家客栈。掌柜是个话唠,从备下饭食到吩咐烧水,一路上嘴就没有停过。

林宝诺被从武明?贞的马上扶下来,她沉默了?一路,直到晚饭落座时坐在了?谢令鸢身边,趁着其?他人?还没下楼的时候,低声问道?:“我是不?是……给你们?当累赘了??”

北燕还留着她当人?质,这种感觉可真不?好受。

她们?为?了?她,放弃了?晋国用以威胁叛军的陈留世子,或许以后还有更多利益等待着她们?交换出去。倘若没有她,一切都不?一样了?,她们?会?轻松很多……

“……”谢令鸢手一抖:“我快要不?认识累赘这两个字了?。”

她感到诧异,蹙了?蹙眉:“你怎么会?这么想?谁也没有将你当成负担来看待吧。你就是你,是不?一样的烟火。”

林宝诺被她逗笑了?一下,可那?笑容转瞬即逝:“可如果不?是被我拖累,此刻你们?已?经有了?很好的筹码,说不?得能?因此立功一桩……”册立个皇后当当。

谢令鸢转着酒杯把玩,闻言放到了?桌上:“你觉得我在意那?些吗?立功了?,封赏了?,然后呢?”

林昭媛舔了?舔被风皴裂的下唇。然后?

然后无非是家族从“有钱”变成“更有钱”,无非是宫里向她行礼的人?变多了?,继续在勾心斗角中疲于?应对。

那?些荣耀和富贵看似很诱人?,可是没了?似乎也不?会?觉得心疼。至少不?如失去一个朋友心疼。

林宝诺回想这一年来,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从前是真看走了?眼?,怎么会?以为?你是要来宫里争宠斗一斗呢。”

她低低叹道?:“你不?在意那?些。”

“对的呀,我在意的是金叽奖啊!”谢令鸢捂着胸口,一脸痛楚的表情,和林宝诺视线相对,忽然同时笑了?起来。她温声道?:“在那?边的恩怨是那?边的事情,至少在这边,发生了?很多事,我也是没底的,总希望有相熟的人?一起面对。所以错失良机也无所谓,你无需因此内心负罪。至于?其?他人?……也不?会?这么想。”

她知道?武明?贞会?觉得惋惜,但谁让武明?贞位份比她低呢。至于?何贵妃,由于?信任自己,所以尽管心有疑虑,却还是选择随她的决定了?。白婉仪虽不?坦露心思,却也没有流露过什么扼腕之情。哪怕众人?各有所想,至少面对大是大非时,她们?不?会?内讧,总能?达成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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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林宝诺心里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安定感。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仿佛身如浮萍的飘摇心绪中头一遭。

她又何尝不?是需要一个朋友,一起面对这陌生世界呢?无论从前是处于?保命、还是处于?冤家的私怨而捣鬼用计,但此刻,以后,她不?想再同谢令鸢作对,听从北燕人?的摆布了?。

“好。”她笑了?笑,头一次放下心底所有执著与骄傲,真正和气地与谢令鸢对视:“那?这世界发生的一切,一起面对,一起回去,一起等金叽奖的影后。”

谢令鸢对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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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其?他人?沐浴过,整理完了?行囊马匹,也就下楼来用膳。分了?两桌,客栈掌柜吩咐伙计将菜端上来,屠眉那?桌依旧热闹,另一桌安静沉默。

何贵妃夹了?一筷子,蹙眉去扒白米饭。

说来也怪,自从武明?贞要把屠眉带走,一路上谢令鸢几乎没怎么听到何贵妃的挑剔抱怨了?,茶难喝饭难吃她都忍着,素来娇生惯养的高门贵女,似乎也懂了?点人?间疾苦,知道?这样挑拣大概是不?好的——那?晚在羊腚山上的争论,虽然被谢令鸢压了?下去,但何韵致这些日子并非抛之脑后。

屠眉骂她的愤恨模样,总是会?蹦到她眼?前。出京这一路她也不?是没见到穷困至极的人?,只是从来没想过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如今她似乎隐隐感觉到,何家有些培养的行事章法未必见得十?分好。自己也就试着收敛了?。

倒是掌柜见她嫌弃那?菜,忍不?住在一旁痛心疾首:“咱宁朔县的菜啊都是十?里八乡最新鲜的,都要供朔方?城那?些官老爷们?。小?娘子别不?放在眼?里,这要不?是前些年苏大人?带人?引渠开荒,你们?连这都吃不?上呢!”

他话唠絮絮叨叨,没有人?放在心上。倒是谢令鸢想起什么,忽然停了?筷子,问道?:“苏大人?……是说的苏廷楷将军么?”

掌柜点头,悠悠道?:“是他啊,我记得他活着那?会?儿,我比现在年轻多了?,那?时候宁朔也穷的,后来是他带着并州的兵爷们?把这边的荒开了?,咱们?能?得实?惠,也可以往军营里送粮从菜的换点钱,可不?是才渐渐好的么。”

何贵妃是记得这人?的,道?:“谁成想这样的人?,居然通敌叛国,出卖布防图呢。”

布防图给了?西魏,朔方?城池便形同虚设,后来西魏人?长?驱直入中原腹地,朝廷危困,苏廷楷的恩师方?老将军,以及兰溪派,都陷入了?极被动的境地。

“你们?外地人?懂什么!什么通敌,反正我们?是不?信的!”那?掌柜一时激动了?起来,从柜台后绕出,拍着台面:“将军府的人?,全都被西魏人?用竹竿挑着头颅巡城了?,两个孩子都下落不?明?!他要是通敌,至于?被这样对付吗!”

他这样激动,叫谢令鸢想起来宋静慈的梦境。一直以来,她始终不?明?白,宋静慈家世交的人?,看上去也是颇有君子风范的将领,又怎么会?通敌?

更巧的是这事发生后,宫里也乱了?起来……她看了?眼?郦清悟,对方?长?睫掩映,不?知在想什么。倒像是知道?些什么。

大概是说了?这种不?痛快的话题,那?顿晚餐之后便很安静了?,只有掌柜在旁不?断念叨,翻来覆去是当年的事,可见一次次战祸,组成了?他们?的人?生。

待众人?都吃完各自回房,谢令鸢没有走开,她看到郦清悟一个人?出去了?,坐在天井的银杏下。她想起正月之祸这事毕竟是和郦清悟有关系的,八岁的他被迫接受人?生中的巨变,此后背井离乡。

她跟着走到天井里,夜幕高悬一轮半月,这是十?月下旬了?。秋风瑟瑟的冷,她开口都觉得声音在打颤:“当年的事,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当初看到太后的回忆,你就很……怪异。”

她一直觉得郦清悟被磨光了?心性,从小?时候的有棱有角,懂事后变成了?亮润的玉石,那?些出于?内心的喜怒哀乐,都被世事磨光了?,好似大动情绪,就是一件很累的事。

他沉默了?很久,谢令鸢差点以为?他不?打算理她了?。良久才道?:“苏廷楷是被人?陷害的。出卖城池另有他人?。”

“……”谢令鸢感到一阵寒凉从沿着脊背攀爬上来,让她头皮都麻了?。她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可那?是西北第一关,他也是守将……”

“正因如此,才值得出卖。”

她艰难道?:“……为?了?,什么?”

“为?了?陷害。”郦清悟偏过头来,看着她笑了?笑,淡色的瞳眸里却没有笑意,倒是读出了?一点悲凉:“只是为?了?陷害。这也是我出宫后过去很久,才想通的。”

他轻轻道?:“方?老将军是先帝倚重的,其?时势盛。懂了?么?”

谢令鸢站在原地任风吹着,半月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唯有客栈亮起的星星点点灯火,这夜才不?至于?黑得茫然无措。

可还是冷,又黑又冷。

她哪儿还能?想不?明?白。

先帝一手拉拔起一派新臣,文有沈郦陆三家,武有宣宁侯方?家和苏家,让他们?同老勋贵和世族争夺权力。在漫长?的党争中,为?了?铲除政敌,老牌勋贵世家们?用上了?十?分狠的一招。

通敌叛国——以至于?异族几乎打到中原腹地,差点迁都甚至亡国。这是何等的罪过!不?仅是苏家,苏廷楷的恩师、所有同门与朝中交好之人?,通通都要受其?牵连。

为?了?争权夺利而陷害忠良,出卖布防,打开国门,任西魏长?驱直入,然后以出兵抗敌来要挟皇帝向他们?妥协……这就是那?些勋贵和世家们?做的事。大手笔,大气魄,江山拱手让于?胡人?也在所不?惜,总之他们?在党争中占据了?上风,这就足够。

那?时后宫里紧接着发生大皇子毒害之事,也就不?是巧合了?。郦贵妃被牵连进去,对于?朝堂纷争不?啻于?雪上加霜。这是一场陷害到极致的狂欢,政敌们?步步为?营,巧设连环,这一手棋也是布了?多年。

自那?以后,先帝花费十?年改进的局面一朝付诸流水。难怪先帝在这事发生后,死得那?样早。

恐怕不?是为?了?郦贵妃,而是想通了?这事,就气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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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吹得人?心底发凉,她的目光落在郦清悟身上,心想,他为?什么能?这样平静地说出来呢?甚至从未向旁人?诉说,他忍得住么?他不?恨么?

她觉得自己是没有那?个忍耐力的,大概早就要提刀报仇了?。

待回过神,才发现无意中问了?出来。这时郦清悟又真的笑了?,却是带了?看不?出深浅的无奈:“不?说……只是因为?不?能?说。倘若图一时之快,搅得局势真正乱了?起来,天下人?又怎么办?”

推测出真相后,不?是没有想过揭发。但即便揭发了?又如何?

大势已?定,郦家隐退,沈陆两家被排挤到政治边缘,方?老将军失了?实?权,当年镇守西关几十?年太平之人?,只能?教教小?皇帝武功和兵法。

反而牵一发动全身,容易触发不?可收拾的乱局,到那?时,受罪的又是天下百姓。前些年连番战祸的苦,他已?经亲自走过看过了?,他不?想再看到了?。

他语气十?分平淡,但谢令鸢似乎能?觉出那?一刻冲上心头的愤恨无奈隐忍压抑,蓦然便想起了?何太后。面对萧怀瑾,纵有刻骨之恨,却将真相瞒了?他这些年。

可不?该是这样的道?理。

“这不?公平。”

夜风寂寂吹过,谁也没有出声,却也不?觉沉默。

“我必须要让这件事大白于?天下。”谢令鸢终于?开口,仿佛每个字音都很重:“不?能?让苏廷楷就这样背负冤屈死了?。还没死完呢!他的孩子不?是还没死吗!”

郦清悟怔了?一下,侧目与她对视。他从她眼?里看到了?很多,那?是他当初都有过的情绪。

可他忍下了?,她却不?。她那?样执著地问他:“你有办法找得到证据么?”

这次郦清悟在她的目光里游走了?许久,终于?点头:“有。”

当年的布防图,以及真正的叛城之人?,总能?找到。

“那?就去找!”谢令鸢胸口起伏几下,松开了?握起的拳:“你有你的顾虑,我也有我的分寸。但这事,一定要有公道?。”

给当年的兰溪派也好,给先帝也好,总要有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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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朔县的长?夜,乌云蔽月,风起炎凉。

而百里之外朔方?郡的兵营驻地,却已?经火把齐列,照得夜空通明?,竟有些灼热的气氛。

营中一伍一伍地开始点兵,火把上的焰火不?时被夜风吹乱,每个人?脸上皆是肃穆,身子紧绷,如弓弦一触即发。

——西魏主帅拓跋乌居然绕开了?高阙塞,三千轻骑兵连夜奔袭,乔装成来往通商的马贩,趁夜幕偷袭北营城门!

西魏夜里夺城,如今瓮城处的守军正和敌人?打得不?可开交,眼?见着也快要守不?住了?。消息从城里传来时,安定伯夜半从榻上弹起,战袍都来不?及披就跑了?出来——若是城落到敌人?手里,他对长?安也没法交待。

他带着人?亲自连夜点兵,跨上战马——必须赶在瓮城失守之前,去夺回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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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营城门外的瓮城,此刻喊杀声震天,踩在地上随处都是粘腻的鲜血。

几拨敌军已?经冲进了?瓮城,晋军从藏兵洞里跑出来拦,城门处还在反复争夺,到处都是混战厮杀。

萧怀瑾倒退了?几步,脚边是不?知哪一方?的尸体,险些绊倒了?他。他眼?前被血模糊了?视线,抬手随意一擦,有敌人?的血,也有他自己的。

他右肩被刺穿,已?经拿不?住刀,都是在用左手拿刀,胸前后背湿漉漉的,他分不?清自己受了?多少伤,多重的伤。

他后退了?几步,避开敌兵的快马,心中浮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大概要死在这里了?。

这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后不?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攻略死对头影后成就达成√

朔方这边的阴谋线会比较复杂_(:зゝ∠)_尽量写简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