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鸟衔环鎏金炉内喷出轻烟,缓缓缥缈,袅袅聚散,像谁颤动着的心弦。
屋子里温暖如春,碧云纱帐内的金缕丝闪烁着舒适的光泽,床榻边的案几上一盆热水散着缕缕白雾,泠泠之间骨节分明的手掌穿水而出,拧干巾帕,再次裹住怀里小巧的玉足。
楚怀瑜的额头很烫,连日不休的赶路、大惊大喜之下引起了高烧,被景行抱回房间后便昏沉过去,一直未曾清醒,像是又被恶梦魇住,一双秀眉皱的死紧,苍白的唇瓣微颤,发出含混不?清的呢喃。
秦正豪在给她诊脉。
景行便端了?水将她的脚搂在怀里,一点一点擦拭干净,再用温热的帕子包裹,将冰凉驱散,他做这?些的时候认真极了?,眼神专注,举动透着些许生疏却是一丝不?苟。
一缕额发随着动作贴在冒汗的鼻尖他也顾不得管弄,直到脚心回暖,他才长长的出了口气,用被子盖住玉足的同时也盖住了自己的腿,拇指熟练压上涌泉穴,力道?有度的开始揉压,一抬眼对上秦正豪凝重的脸,又骤觉自己的一颗心高悬了起来。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秦正豪手搭在楚怀瑜的手腕上,眉头越皱越紧。
“秦老.......”
景行忍不?住出声,嗓音暗哑。
秦正豪才发现他身子绷的像一张脆弱的弓,下颌抽紧,眼尾发红。在他印象中,从未见过他如此紧张神态,再看他目之所及皆是榻上的小姑娘,忍不?住暗叹,这?世间人事呀,当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鱼儿这是......”
“中了梦回!”
“‘梦回’是什么?”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楚怀瑜嘴唇开合,眼睫轻颤了几下,疲惫地睁开了?眼睛。
见她醒来景行手下力道?一松,她转眸看去,一时有些恍惚,身上覆着柔软的棉被,被子下面的脚抵着另一人坚实的腿,持续舒适的热力从握着她足部的掌心传来。
自己的脚被人握在手里...景哥哥...旁边是...师公?
懵然转头,果然,师公正直勾勾地盯着两人,目光炯炯!
老,老天鹅!白日朗朗,乾坤之下,两人盖着同一床棉被,被窝之下,被人抱着脚捏来捏去,旁边长辈用这种眼神注目着,楚怀瑜只觉“轰”的一声,整个人清醒的不?能更清醒,全身都要着起火来,她羞得脚趾头蜷缩起来,下意识收腿,谁知景行却是不放,仍是不轻不重,慢条斯理揉压着她的脚底的......涌泉穴。
“哈,哈哈,按压涌泉穴调整代谢,治疗感冒很有效哈,”被窝下并没有发生别的事,师公不要用那样奇奇怪怪眼神看她哇,“我现在是头也不?晕了?,鼻子也不?塞了?,腰不酸,腿不疼,吃嘛嘛香,胃口棒棒...哈哈...哈...”
她在说什么?
啊,还是感觉好羞耻......这?是在古代耶!!!她爹她娘那样恩爱的夫妻也不?曾被人看过有如此亲密行为的古代耶!!!
为什么景哥哥这个正经八百的古代人可以面不改色?
她该再说点什么狡辩一下?不?然转移话题也是好的,对对对,转移话题,“师公,‘梦回’是什么?”她努力忽略脚部的感觉,扭头转了目光,也就没发现景行白玉似的耳尖爬上一抹轻红,胭脂一样渐渐蔓延全耳,就连脖颈也透出淡淡的粉。
“‘梦回’是南疆蛊人精血所制的秘药,老夫少时同师祖游历南疆,曾误闯苗寨禁地,遇一蛊人,不?小心中了招,整整四十九天,做足了噩梦,......那蛊人乃老寨主同胞兄弟,为人所害才变成那等模样,蛊人极其难得,须发血肉皆可入药,现世必为人所争,师祖同老寨主交好,故没将此药录入......你这?脉象殊异,来动不定,同老夫当年的脉象一模一样。”秦正豪眼神一厉,小鱼儿中药一事儿蹊跷,谁人将手伸到了扬州?目的何在?
“南疆....扬州....师公,我担心谷中。”心下一惊,楚怀瑜喘了?一下,挣着要坐起身。
“莫急,谷中无事,你爹已经发现一些异常,想必过两天就又有秘信传来。”止住她的动作,秦正豪收起锋芒,屈指揉了?揉眉心,没好气道?:“‘梦回’只惹人伤神,你再瞧瞧你现在这幅模样,也该晓得顾好自己是正经,莫让你爹娘他们担心。”
“我...我,师公,我爹爹娘亲知道我来这儿啦?”摸了摸伤口处的纱布,她瞪大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红着脸哼哧哼哧,“我没事没事,很快就会好的。再说,我也没说谎,这?就找到您老了?嘛!”
“哼哼,倒是会拿老头子说事,你爹那心眼比筛子多的人,你这?小丫头能瞒住他?”收回了?手,老爷子眼神闪烁了?几下,没说是自己彻底暴露了小丫头的事实,“梦回此药难解,当年我是硬抗过去的,师祖曾言,若是有‘儚蛊’,两者相冲或可解,只是这么些年过去,老夫也未曾见过‘儚蛊’踪迹.....哎,我先?去配香,可缓三四,鱼儿你先?服用伤寒药,阿行忙乎了大半天,也好生歇会儿......”
秦正豪的身影很快消失,楚怀瑜两手一撑,屈膝、抬臀一气呵成,三两下挪到景行跟前,张牙舞爪地隔着被子按住两只大手,一头砸进他怀里,大叫一声,“不?许揉了不?许揉了,啊......怎么能当着师公的面做这?种事?”
景行一怔,看着她羞恼的模样无声笑了?笑,“你烧得厉害,我一时只想到这个法子。”
他说完,手指刚动了动,便被她按得更紧,怀里的人抬起头来,杏眸水汪汪如一潭春水,恶狠狠娇颤的模样生动极了?,“不?许动!”
他便当真一动也不?动,腰板挺直,乖巧地垂着长睫任那葱白玉指一戳一戳点着他的胸膛,“那也不?行,你看师公的眼神,他在笑话我,好....好羞人!”
“鱼儿面嫩,是我皮厚!别恼,都是为夫的不?是!”
清俊无双的男子低着头看她,唇畔含笑,凤眸光华流溢,弯了一弯,千丝万缕的柔情倾泻而出。
楚怀瑜心中一荡,在他的目光下脸越来越红,撅着唇嘟嘟囔囔嗔他,“什么为夫,还没成亲呢。”
声音低的她自己都听不清,忍不?住想挪开眼睛,偏偏又有些不?舍,视线转了?转,定在他线条锋利的薄唇上。
唇珠饱满水水嫩嫩,好像很好亲的样子。
杏眸扑闪扑闪,受了?蛊惑一般,她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往下勾了勾,结结实实在他唇上亲了一记。
晃过神整个人快速地缩到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推了推他,“哎呀...头好晕,景哥哥,我要喝药,你去帮我倒杯水来,记得先?洗手。”
耳畔听见那人喉间溢出一声愉悦的低笑,轻轻的“嗯”了?一声,随即脚步声远去。
唇上属于另一人的清温气息犹存,她用手背贴了贴自个儿热腾腾的额头抿了抿唇,嘴角露出盛了?蜜糖的梨涡,“我可不是故意的,明知我意志力不?坚定,还笑得那么好看,定是存心勾我。”
嘟囔完将头埋在被子里痴痴发笑,被子里清雅的苏合香包围着她,一忽儿功夫精神本就不?济的小姑娘张着嘴哈欠连连,眼角沁出泪珠子,困意重重。
在景行怀里迷迷瞪瞪服了?药,抓着他的衣襟,陷入昏睡。
床边的人静静凝望膝上的人,看她孩子气的娇痴睡颜,挪不开眼。
单手抽出发带绕在腕上,他抱着娇软的人儿躺下,五指没入乌亮青丝,将她有些散乱的头发理顺,顺手解下腕上发带将她散了满枕的青丝松松扎起,轻柔放置一侧,这?一番动静她仍是闭着眼睡得安稳,脸上包着纱布小小一团的模样,可怜极了?。
凤眸里疼惜内疚深藏。
“鱼儿...鱼儿...”若是能替你伤、替你痛就好了?......
下巴抵在她的发顶,避过她脸上的伤口,两人肌肤相贴,景行揽住不?盈一握的纤腰,慢慢阖上眼帘,鼻息间清甜馥郁的香气,让他生出浅浅的睡意来。
落日流光透过朦胧的屏风投进静谧的寝居,床榻上一双璧人相拥而眠。
柔软的裙摆掠过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有女子在门外走走停停,步履迟疑。
景行骤然睁开眼,墨黑的眼瞳冷硬如冰。
幔帐低垂,隔出另一方世界,温暖舒适,分不?出到了什么时辰。许久不?曾有过的好眠令他有种错觉,慢慢地低头,不?复初醒的寒凉,触到沉睡的女子时软了?神色。
她睡得很静,软软依在他胸前,脸埋在被子里,呼吸绵长悠远,白玉小巧的耳朵通红。他吻了吻慢慢地抽出手臂,肌肤的麻痒令她蜷着的身子一缩,秀眉蹙了?蹙,景行呼吸一错,不?由得屏住呼吸,愈加小心地动作,生怕扰她醒来,等他直起身子下了?榻,额角沁出一层细细的汗。
转身时又忍不?住俯身,在她白皙的眉心落下轻如羽毛的一吻,这?才绕过屏风往外去了。
涂着鲜红蔻丹的玉手即将敲门之际,仙姿玉骨的男子推门走了?出来,目光落在女子素白的面容,忍不?住皱了皱眉,凤眸闪过难以察觉的关切,带人走进温暖的邻室坐下。
执壶倒了?杯热茶先推到景安面前,景行俯首沾杯润了?润喉,耳畔响起带着笑意的调侃,“我可是打扰阿兄阿嫂了??”
景安支起身子凑近了?仰脸看他,同他形状相似的凤眸弯着两泓秋水,笑盈盈透着明媚的天真。
身子微侧,景行放下茶盏,太过亲近的距离带来些许不适,直起身子坐定,两人的距离拉远了?些,“无妨,你伤未愈应该多休息,有事可着景苑寻我。”
他顿了顿,放缓语气,嗓声带着初醒的微哑,“解药可服下了??”
他的动作早在预料之中,景安心中冷哼,面上仍是巧笑倩兮,颔首后忽而站起,俯下身朝景行拱手深深拘了?一礼,“多谢阿兄寻药之情!”
柔和娇俏的声音将景行拉回过去,他仿佛看到只及他腰间的女童嘴里咬着桂花糖,在爹娘的示意下歪歪绊绊地拱手拘礼,含混不?清地囔囔“多谢阿兄。”
这?会儿看她满含期盼带了?些怯生生的模样,眉目间隐约能看出旧时影子,心下难免一软。如小时一般左手扶住她的手臂,右手屈指在勾着芍药花钿的眉心轻轻敲了一下,唇角含笑,“你我兄妹,无需客气。”
“那我权当这?是阿兄送我的礼物了,我也有礼物想要回给阿兄。方才我在园子里见到冷麒行色匆匆拿了不?少安神香往你院子里跑,便多问了两句,阿兄别怪我多事,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很担心你...”一边说着,景安一边从荷包里拿出绯色的琉璃瓶,倒了?几颗红豆大小的绯色珠子在掌心中,“你是不是睡不好?这?是\\\'甜梦儿\\\'结的茧,用它熏香可比安神香有用。”
“甜梦儿?”
景安默然片刻,垂下头,“娘叫它‘甜梦儿’,幼时每每你和爹爹外出不归,我到夜间便闹腾得厉害,娘哄不?了?我,便将甜梦儿的茧燃了?助我入梦。”
旧日岁月......
俊面闪过惊痛,景行忆起多年前天气晴好的某日,他如往常在爹的严苛训持下练完剑,一大一小穿进竹林深处,娇美的女子立在竹屋窗下,螓首低垂,逗弄着指尖怪模怪样的紫色长虫,黑眸漆漆,藏着无数隐秘心事。爹嘱他莫问,那是娘不?愿提及的过往.....
巍巍乱颤的长睫藏着落寞,景安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顾辞雪将我掳走,是外祖父将我救了?去,他说我和娘一样,在蛊术上的天赋绝然,不?该浪费,娘的传承也不?能断,便将娘养在教中的蛊虫皆数给了?我,又给我找了传授蛊术的师父...可惜没过多久,罗刹教落入顾辞雪手中,外祖父临去前怕我人小瞒不?住自己的身份,便着人封了?我的记忆...”
心下恻然,景行伸手极轻极快地拢了拢她的肩,后者微微愣了下,眸光复杂一瞬,仰脸诚挚地笑,“好在这些蛊虫被我养得极好,这?瓶子里有二十余颗,阿兄,你睡不着便燃上一粒,能助你一夜好眠,用完了?我这?儿还有。”
会是‘儚蛊’吗?世间真有这?般的巧合?
“不?要言谢,你说的,兄妹之间,无需客气。”拈起胸前一缕发丝,在指尖缠绕,景安娇声问他,“对了,阿嫂呢?上次一别也许久未见了?,我生在景楼,长于罗刹教,从没结识过金石之友,如今有了?阿嫂,我再欢喜不?过,往后我也有了?可以多多往来的人。”
泼墨似的眸幽深看着面前的人,轻声道?,“她还在睡。”
“果然打扰到你们了!”黛眉微蹙,女子懊恼地咬了咬粉润的下唇,“阿兄,我先?回了?,阿嫂修整好我再来寻她。”
说罢转身,眼角眉梢的秀艳风情蓦地沉暗了?下去,难道他发现了什么?裙裾曳地,随沉稳行止缓缓飘动,女子妩媚凤眼微眯,魅娆残忍的光令人唇齿发寒。
指尖轻轻摩擦琉璃瓶身微凸的纹饰,景行薄唇紧抿,晦暗不?明的视线定定地落在红色背影上,看不?出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