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祈愿成真

这天晚上姜之?年依旧睡不着,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灯光,玻璃上蒙了一层水汽,霓虹和车灯似真似幻,一切喧嚣的杂乱的声音都被阻隔在外,屋子里静悄悄的。

羊脂玉般细白的手指轻轻触碰着窗台上的白瓷砖,他把?下巴搭在手上,听着另一个人渐趋沉稳的呼吸声,眼皮慢慢合上了。

意识却清晰地在拨弄他的神经。

他这样坐了一会儿,又直起身来走到床边,伸手去感受宁之?汌额头上的温度。

刚才打了退烧针,姜之?年闲不住又拧了毛巾给他擦了几下,这会儿已经恢复正常了。

姜之?年静静地看了看宁之?汌,收回手时却被意识不清的人抓住了,将他的手掌往炙热的胸口处贴上去。

“姜之?年。”

“我好难受……”

“喜欢你,喜欢……”

眼眸明目张胆闪烁着,姜之?年慢慢低下头,眼皮微微颤动,细密浓黑的睫毛像被猎人的枪声惊动的蝴蝶,在无人过问的深夜里显露出那份只属于某朵花的羞怯。

他知道不该这样,此刻的他就应该松开手离开这间病房,假装今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甚至假装从未认识眼前的人。

但他做不到。

姜之?年的心再冷,被宁之?汌灼烧着的火焰一碰,就会迅速化为沥水。

更何况他根本挣不开。

昏睡中的宁之?汌异常固执,没有姜之?年让他走他就走的温顺,也?不是温柔体贴怕弄疼他的绅士。他现在就像个得不到糖果的皮孩子,紧紧抓着此生最垂涎的糖人。

掌心下的皮肤触感是细腻的、火热的,手腕被捏得生疼,姜之?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手可能会从那处断掉,很快又被松了一些。

小天使怕疼,宁之?汌睡梦中朦朦胧胧想到这件事,手上松了很多,又怕这场美梦会破碎,手上的力度又让人抽不开。

嘴里不知道在絮絮叨叨说什么,姜之?年一直都知道宁之?汌累着了或者生病的时候会说梦话,从高中时就这样。

他突然想到高三最后那堂课了。

是节物理课。宁汌高三那年很拼命,起早贪黑比班上任何一个同学都辛苦,最后那节课老师让大家自己看书,班里人心涣散,到处都在扎堆聊天,宁汌在闹哄哄的背景音下一直在背古诗词。

姜之?年趴在桌上假寐,听着耳边的“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他怀疑宁汌是不是卡带了,不然怎么一直在重复《赤壁赋》第一句?

他疑惑地把埋在臂膀里的头抬起来。

宁汌睡着了,神色怡然,俊俏帅气的脸冲着他这边,嘴里在反复背着那一句。

姜之?年正打算趴回去接着睡,却恍惚听到宁汌嘴里的内容变了。

他凑近听了听。

“姜之?年,我生日快到了……”

不是还有一个多月吗?姜之?年记得宁汌生日在七月来着,不过他顺口问了一句:“那你想要什么礼物呢?”

说出口意识到这人睡着了听不见?,结果宁汌在两秒后突然接话:“你陪我去坐摩天轮吧。”

姜之?年心头惊了一下,傻兮兮地去探鼻息,又伸手晃了晃,确认他还在睡……睡着了这么容易被套话啊……

“好。”

所以宁汌不知道的是,高考完后在他犹豫不决抓耳挠腮找借口让姜之?年陪他去坐摩天轮时,姜之?年其实早就答应他了。

……

早上六点半快天亮的时候姜之?年叫来了石苓,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让石苓假装没见过他,宁之?汌要是醒了就说是她把?他送医院来的。

石苓不清楚这俩的现状,看宁之?汌最近颓丧萎靡的状态也?猜了个七七八八,思?考片刻后答应了,姜之?年这才离开了。

等宁之?汌一醒,问石苓他怎么在医院的时候,石苓坐在一边修指甲,头也没抬张口就把?姜之?年卖了:“你的小公主送你来的。”

“……谁?”宁之?汌睡梦中感受到了姜之?年的存在,不过一时没敢信,看着石苓眼中的嫌弃和鄙夷,瞬间了然,一翻身就从床上翻下来,没穿鞋就往洗手间找人。

“他人呢?”

石苓看了一眼他光着的脚,暗道一句毛头小子,手上接着磨指甲边,“走了啊,半小时前走的,那个时候你还在说梦话。”

“哦……”宁之?汌翻脸比翻书还快,惊喜瞬间被冷淡替代,掀开被子又坐回去,看着石苓,“那苓姐你来干什么?”

石苓放下指甲刀,走近去拿额温枪量了量他的温度,宁之?汌身体素质好,昨晚发?烧是淋了雨失了魂,受到了心灵和身体的双重打击,知道姜之?年并非全然不在乎他就神清气爽了。

“36.7,正常,那就走吧,我送你去西藏。”

“……去西藏干什么?”宁之?汌瞪大狗眼看着她。

“拍戏啊!还能干什么?”石苓一寻思,蹙眉怀疑地看着他,“你不会想搞什么失忆梗来逃避现实吧?”

哪这么狗血?宁之?汌服了她的想象力,他就是睡迷糊了,被石苓两大声吼醒了,想起和段导的半月之?约,如今已经是最后一天了,明天就得开工了。

又不能踩着点去,必须提前半天去熟悉熟悉环境,和合作?演员聊聊天交流交流。

没看到姜之?年总归心里不够舒坦,宁之?汌让石苓回去帮他收拾东西,自己则又打开了那个软件,摸清姜之?年的位置后迅速换了身衣服往那个地方走。

.

天桥。

姜之?年站在这座崭新又破旧的天桥上,双手随意搭在栏杆上,吹着晨间的风,看着海岸处的雾。

雨已经停了,风里还带着湿意,这里的位置偏高,人也不多,气温比市中心低了很多,他外?面就套了件灰色的羊毛大衣,冷风刮得衣角闷闷作响,他这个怕冷的人却像没有知觉感受一样。

双眼迷茫又冷漠。

他是很久很久没来过这里了,夏媛死后头几年姜成湛为了赎罪每年忌日都带着他来附近的教堂祈祷,后来他摆脱了姜成湛的控制,舅舅和舅妈一家刻意让他忘掉过去,从来没提过要来拜祭夏媛的事。

夏媛的坟墓就在教堂后面的小山上。

从天桥那边看过去一眼就能看到那片公墓。

姜之?年很努力地去遗忘,却在每个恶魔叫嚣的夜晚想起这位可怜又可恨的母亲。

“咚——”

“咚——”

八点了,今天是周六,教堂有祷告,钟声沉闷有力,划破天际,掩盖住车辆的鸣笛声和城市醒来的喧闹声。

他才觉得冷,骨头都要冻僵了,双手抱着揉搓了一下胳膊,呼吸急促,下一瞬却又差点窒息了。

宁之?汌脱下外?套从身后拢到他单薄的身躯上,没急着退开,慢慢帮他理好衣服,而后把瘦削的下巴搭在他肩膀上,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像两个亲密无间的恋人在拥抱。

谁都没有说话,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神灵那妄想渡人又渡己的钟声还在继续。

缓过心里那阵心动过速的感觉后姜之?年缓缓转身,和目光温柔似水的男人对视了,看到他身上只着了一件毛衣,没有挣扎,由着他把?自己牵到了车里。

车里开着空调,姜之?年坐在副驾驶上,身上裹着宁之?汌的羽绒外?套,视线游移不定,最后定格在伸过来给他系安全带的那只手上。

宁之?汌手上还戴着一根普通的发?绳和那条“年年岁岁”的手链,姜之?年的红绳却早就断掉,被他随意收到了抽屉里。

“去吃早餐吗?学校门口那家豆浆油条的铺子还在。”宁之?汌给他系好安全带,像从来没有过嫌隙一样,温声问着。

姜之?年看了他一眼,双手不自觉攥住安全带,“好。”

那所高中就在两公里外?,这附近基本都是学生,上班族不会来抄近路,学生也?大多坐公交地铁,何况按照高中生的作?息时间和课程表来看,此刻的他们早就踏着星光和梦境坐到了教室里。

没多久两人就到了早餐店。

姜之?年下车前想脱下羽绒服让宁之?汌穿上,宁之?汌直接从车后座翻了件衣服来披着,把?羽绒服上的帽子给他戴上后才护着他穿过了人群。

店里只卖早餐,十数年如一日,两人上高中时就经常光顾,如今过了这么多年这里的生意依旧很好,很多已经毕业了的人都会选择绕路来喝一碗豆浆。

宁之?汌这几年也常来,老?板娘一眼就认出了他,没声张,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比较隐蔽的座,宁之?汌说“老?样子多来一份”,老?板娘会意,看了看旁边埋着头看不清脸的男孩子,出去炸油条了。

姜之?年一直试图无视那道直勾勾赤/裸裸的视线,低着头cos豌豆射手,豆浆油条上来后老板娘看到宁之?汌不加掩饰的爱意,呵呵笑得开心,他实在臊得慌,等老?板娘走了后伸脚踢了一下。

宁之?汌听话地挪开了视线,拿筷子夹了块油条,往甜度超标的豆浆里泡了泡,递到他嘴边,示意他张嘴:“啊——”

姜之?年这才抬头看着他,表情冷淡,毛细血管隐匿在苍白的皮肤下,眼下是夙夜未眠的青黑色。

“我自己会吃。”

宁之?汌按捺不住地笑了,眼睛似乎能透过布料和鹅绒看到帽子遮住的那对红得可爱的耳朵。

“好,那我看着你吃。”

姜之?年强装淡定地吃了几块油条,假装不经意地问他:“你不是要上飞机吗?好几个小时,你不吃点早餐吗?”

“嗯。”宁之?汌点点头,思?量了一下这句话,心里乐开了花,动作未变,表情未变,语气未变,“我觉得我饱了。”

姜之?年喝了一口甜豆浆,看了他好一会儿,冷漠又别扭的眼神搞得宁之?汌心里直跳,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要大庭广众世风日下了,连忙夹起油条往嘴里塞。

这顿早餐两人都吃得食不知味,姜之?年没什么胃口,吃什么都一样;宁之?汌则一直在偷偷瞄小天使的脸,终于看到了桃粉色的耳垂……

吃完后姜之?年送宁之?汌去了机场,石苓和麦麦已经在那里等了,麦麦身为助理要陪同,正在听石苓的千叮咛万嘱咐。

“别的都不怕,一定要给我管住宁之?汌那张会骂人的嘴,察觉他要开始和谁吵架了就迅速把?他带离现场,或者把?段导请过来教育教育他……”

宁之?汌其实不嘴贱,他爱和朋友逼逼叨叨,也?喜欢冲着那些撞上来的阿猫阿狗们开几枪,但他不是个有事没事爱找事的人,别人不惹他他就能安安分分的。

麦麦不想忤逆她苓姐,说什么都点头,直到看到了车子里下来的一对璧人,觉得黑漆漆的停车场都被爱情的光芒照亮了。

石苓又想到了一个事,“别让他吃垃圾食品,让他加强身材管理……”

“不。”麦麦表情迷幻。

石苓眉头一皱,麦麦又说:“这哪是一对璧人啊,这简直惊为天人!”

“什么?”石苓顺着看过去。

“……”

行吧,还真是一对天人,一个天使一个天狗……

宁之?汌让姜之?年留在停车场,嘱托石苓待会儿送他回去,石苓点点头,看了看时间,提醒他:“该走了。”

他那双仿佛缀满星辰的眼睛看着姜之?年。

麦麦拖着行李箱去电梯口等待,石苓觉得这气氛是她挤不进去的,干脆坐回车里了,隔绝了偌大的停车场里经久不散的酸臭气。

“年年,去看医生好不好?”

宁之?汌捧着他的脸,双目含情地看着他。

姜之?年沉默半晌,最终别开脸轻轻点了点头。

“我……”他想说点什么,一开口又忘了。

宁之?汌耐心地抚了抚他的脸,挡住停车场的摄像头,倾身低头吻了吻那瓣欲言又止的唇,惹得怀里的人惊吓不已,得逞后粲然一笑,手指慢慢下滑,按了按印上他烙印的软唇。

“等我回来,我给你一个家,好不好?”

十六岁时的宁之?汌就许下了这个承诺,如今二?十五岁了,终于能拨开青春期时眼前的迷雾,坦然地告诉所有人:他就是想给姜之?年一个家,一个遮风避雨,一年四季阳光明媚的家。

姜之?年没直接回应,依旧是别扭又犹豫的,内心挣扎不休,他不太明白,他何德何能,让一个周身洒满荣耀的人为他驻足,并给了他一个他不敢肖想的承诺……

可是他始终是拒绝不了的。

他无数次逃跑,摇摆不定,心里如同迷宫弯弯绕绕没有方向,却有一个非常确切的谜底。

他喜欢宁之?汌,不管敢不敢面对,他都很喜欢很喜欢这个人。

最终真实情感大于病态心理,给了宁之?汌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宁之?汌感受着怀里的小天使主动又献祭般的姿态,胸口处擂鼓声声,在无边无际的山谷敲了很久,然后化为永不停息的回声。

姜之?年只是给了他一个拥抱,就让他恨不得挖出五脏六腑来当祭品,祈求天使降落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