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止醒的那日,听说是正赶上九重天每五百年一回的赏花宴。
据坐在他对面,君尘那厮的描述,殿上当时可谓是热闹得紧。
一众仙家正为了定夺开宴花这样的无聊小事,而争地面红耳赤,就险些差没撸起袖子出去干上一架。
谁能想到在这当头,竟会有滚滚天雷轰隆着从头顶上径直劈下。
那是劈的众仙叫一个目瞪口呆,两股战战。
以为是哪个王八羔子又叫嚣到了天门口来,纷纷神情警惕的掏出看家法宝,哪还有半分心思再去讨论那些个花花草草。
“这届仙家不行啊。”
君尘十分痛心疾首的摇了摇头。
当然,如果忽略他那满脸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神情,倒也的确像是那么一回事。
坐在他对面,身着一身淡紫氅衣的莲止正撩袖提壶,慢条斯理的为自己斟上一杯热茶。
此时虽已入了春中,但他却依旧穿了一身十分厚重的氅衣。
上头绣着莹莹流光的莲花纹路,三千青丝不挽不束的披散身后,宛若上好的玲珑绸缎。
那墨痕勾勒似的两笔长眉轻扬,金色的火焰印记在他额间灼灼生辉。
他曲着腿,赤着足,露出精致而素白的脚腕,含着几分笑意的狭长凤眸漫不经心的一抬,似是想看对面的人,到底还能再胡吹扯八些什么话出来。
“当然了,”
坐在他对面的人清了清嗓子,果然不负所望的继续道:“这也的确不能怨他们,毕竟自当年那场荒芜战役后,天界的元气就一直没能恢复。”
“哪怕是重建了九重,但却仍弱了其他几界不止一点,就连当初同咱一样元气大伤的鬼域,都能时不时爬上来耀武扬威一下。”
“谁让人家这千年间,又出了位心狠手辣的新鬼君呢。”
“但是……”
话锋在此处突的一转,此人面染笑意,明里暗里的奉承起来。
“你如今既是醒了,想来我仙界亦可扬眉吐……”
“有话直说。”
一阵风过,打旋儿的花瓣悠悠飘进了树下石桌的杯盏中,圈圈涟漪推散,倒影碎成千万。
莲止淡淡扫去一眼,拎壶添茶,似笑非笑地扬了扬眉。
他眼前这一身素雅青袍,手握折扇,眉间三道青色斜痕风印,桃花目中盛着满满一汪笑意的风雅公子,正是那场战役后,神宫残存为数不多的神祇之一
——风君君尘。
莲止虽因伤重在灵池休眠了上千年,同这人许久不见,但凭着以往相识岁月,他心下对君尘却还是十分了解的。
此人虽生着一副风流倜傥,平易近人的好面皮,但这皮囊下包裹的却是一颗不折不扣的狐狸心。
他一直惋惜此人不生去青丘,着实是十分可惜的一件事。
“那我可就直说了。”
被看穿目的,君尘也就不再同他打马虎眼,啪的一声合起折扇,神色十分正经肃然。
“我知道天道一向是偏喜你,你从休眠中醒来,这动静闹得大点也无可厚非,但……”
他顿了一顿,慢条斯理的瞥了眼莲止,扇骨点了点掌心。
“你也知道咱们九重天如今不大景气,在钱财方面有些吃紧……被雷劈坏那几所宅子的修缮费该算作谁的?”
壶嘴陡然磕上瓷碗,声音清脆作响,坐等他说什么惊天动地大事的莲止手腕一抖,以至于泊泊茶水滚湿袍面。
他面无表情的抬起脸,慢条斯理的搁下手中小壶,长袖一拂,青光过后,三尺长锋剑光锃亮。
“碰。”
“咚。”
“喂!”
“你权当今日不曾见我就是,至于那些坏了宅子的仙家,若真有怨言,你大可叫他们来寻我。”
将君尘踹出门,莲止悠悠拂去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而后气定神闲的将殿门结界又固了几层。
被抽出去的君尘踉跄一下,将将稳住身型后,回身看着紧闭的殿门抽了抽嘴角,听闻莲止此番回话却又忽地笑了起来。
“这可是你说的。”
莲止:“爷说的,快滚。”
“有你后悔的时候。”
君尘双眼微微眯起,里头流光闪晃不怀好意,他轻笑一声,长袖蓦然一挥。
只见青色荧光拟作只只讯蝶漫天散去,他看了眼紧闭的府门,十分不怀好意的悠悠一笑,而后覆手踱步离去。
不出片刻,堂堂灵君欠债不还的消息,就被讯蝶悄无声息的传遍了九重天。
而当莲止知道这则消息时,已然是三天后了。
他看着送到眼前那堆五花八门,什么材质都有的,乱七八糟的,足有半人高的拜帖,含笑捏碎了手中的青瓷琉玉杯。
“咳。”
侍奉在他身旁,青灰流云官袍的昆玉仙官轻咳一声,而后从袖中又取出一张拜帖奉上。
莲止目光扫过去,微微一怔。
那是一张极为朴实无华的拜帖,素雅淡青的贴面在众多镶金披红的帖子中,仿若一股潺潺清流。
“这又是谁送来的?”
他接过那张帖子掂了掂,若有所思的目光扫过去。
昆玉下意识挺直腰杆,十分坦然淡定的表示自己没有接受他人半分贿赂,而后恭敬道:“回帝君,这是天司府送来的。”
“天司府?他们送帖子来做什么?莫不是之前劈坏的宅子里也有他们的一份不成?”
简直是荒谬。
他不过是休眠苏醒,哪里知道天道竟能搞出如此大的动静?莫不是他醒前还要专门去同天道打个商量,说这雷该往哪里劈不成?
若真是如此,那他第一个要劈的准是那君狐狸的宅子,君尘那厮分明是想借此之机,来探一探他的藏库。
想得倒是挺美。
一声冷哼,莲止施施然翻开手中的那封拜贴。
里头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他眉梢微微一扬,忽而笑道:“原来是他,在外躲了这么些时日终于还是回来了。”
话落摇摇头,将那堆帖子如数丢给昆玉处理,而后整了整衣襟踱步往前厅去了。
他方才醒来不久,所以这九重天上认不得几位仙家,但提起送拜帖的这一位,着实是令莲止有些啼笑皆非。
这位仙君在前些日子里递交拜帖来同他讨酒吃,因在帖中点明了故人之徒的身份,莲止只沉吟片刻就将他放了进来。
只是谁曾想,这位专程来讨酒的仙君,酒量竟然才芝麻粒那般大小,不过在陈年的灵酒中泡了泡,饮了那么三两杯,就醉的一塌糊涂了。
当时的莲止只觉万般好笑,准备派人将他送回府上。
却不想这位仙君吃醉了酒后,竟有别于最初的端庄模样,不仅四肢并用的抱着树干嚎啕大哭,甚至胡乱地说起醉话来。
三言两语间,竟无意扯出了一件同莲止有关的事
——那是他自醒来就一直压在心上的疑惑。
这可就比较有意思了,百寻无果,竟在眼前。
他当下起了兴趣,准备凝神听个明白。
但不知是不是的确喝大了,以至于这位仙君说话颠三倒四的含糊不清,莲止难得静下性子认真去听他讲,却不想这人说着说着就没了声响。
听了半个下午也没听到重点处,就差没听到对方讲自己三岁时偷窥邻家女沐浴了。
一声轻叹,莲止十分怅然的唤来昆玉将人给送回府中,想待这位仙君酒醒后在寻去问个明白。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时当着他的面太过失态,以至于这位仙君后来匆匆忙忙往凡尘去了,直至今日方才登门。
远远前方厅堂中站有一人,一身素净白衣,边角处勾绕相缠些许银色符文,除却腰间缠了几道约拇指般粗细的红锦外,便再无其他装饰。
这一身虽朴素简陋的很,但却也明明白白昭显着来人的身份。
此人正是当今九重天天司府的五位掌司之一
——司掌姻缘星盘的司缘仙君。
厅中人见款款而来的莲止连忙恭敬的行上一礼,为前些日子醉酒后的失态羞愧赔礼。
莲止自不会同他计较这等小事,他施施然在位上坐下,见司缘主动提起这茬子事便顺势接过了话头。
那件事情在他心上记挂许久,不知借此机会是否能弄个明白。
“仙君可还记得当日酒后曾说过什么?”
司缘面上十分惭愧,他叹了口气又向上拱了拱手。
“承蒙帝君不怪已是小仙幸事,那些醉后胡言乱语多数算不得真,不过信手拈来的一些闲话,小仙早已没了印象。”
这话在莲止的意料之中,他神色不变,指尖一嗒嗒的轻敲着桌面。
“仙君见多识广,不知可曾听闻一地?名唤蓬莱。”
蓬莱二字从莲止口中出现的瞬间,却见司缘瞳孔刹那骤缩,背脊僵硬,似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怖之物,以至于起身间的动作仿若缺了润油的木傀儡卡住机栝,但在瞬间又正常运转起来。
只见他若无其事的直起腰,神情不变,姿态十分从容的摇了摇头。
“小仙惭愧,竟对此地闻所未闻。”
指尖敲击桌面的声音停了下来,莲止目光同他对视片刻,见其声色不动,遂轻轻一笑。
他没有继续再说这个事,只是十分轻描淡写,详装不在意的道:“不过小事,你既是不知,那便算了。”
司缘抬起眼,面上十分疑惑,状似不解追问道:“此地是?”
若不是方才见他异状,莲止简直要被这人出色的脸面功夫给骗过去,他眼角略微一弯,悠悠笑意顿时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