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酒楼里,太安显得比从前沉稳了很多,不管马掌柜交代什么事,他总是手脚麻利做得很好,但再也不肯多一句嘴,不管边上人说什么,他只是非常淡然地听着,没有任何表态,久而久之,那些爱嚼舌根的人也渐渐地淡了,觉得十分地没趣味,各自散去。
得个空,太安去钱庄里把银子给存了,小心翼翼把票据收好,再回到酒楼里。
这天傍晚,客人逐一散去后,太安正手拿竹笤帚,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扫着地,一个身穿绸缎衣服的丫头忽然撩开竹帘子走进来,轻轻扯扯太安的衣角。
“小云?”太安转头,略觉惊奇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是——?”
“太安,跟我来一下。”小云冲他眨眨眼,太安敏锐地察觉到有事,但一时却没能想明白是何就里。
当下,小云领了他走进后院,嘱咐他在桂花树下站好,千万别动,这才捂着脸吃吃笑着,转头离去。
太安心中疑惑,不过却真地依言而行,他在树下立了小片刻,忽然一阵淡淡的香气随风飘来。
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太安心中怦怦狂跳,额上渗出颗颗汗珠。
“太安……”女子的嗓音很轻,很柔,娇羞脉脉。
太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略一点头:“嗳。”
“太安,我……”对方看起来,显然也是心事重重,满腹难言,扭捏了好一会儿,方才将一方丝帕塞进太安手里,转身脚步匆促地跑走了。
太安如遭电击,憷在那儿动弹不得——刚刚,刚刚是他出现幻觉了吗?
他用力地晃晃脑袋,定睛看时,却见自己手里当真握着块雪白的绢子——如此说来,一切并不是楚?
他甚至不敢细看,便把那绢子一把塞进怀里,满心慌乱地跑了出去,接下来几天,太安不管做什么事,都有些走神,脑子里有两个声音不停地打着架——太安啊,你可不能对不起董小南,虽然她什么都没跟你说,可是你,毕竟对她动了心,还曾经说过那样的话,另一个声音却说,那可是马掌柜的女儿,如果真跟她好上了,以后的日子光想一想,就知道是什么情形。
他毕竟是个毛头小子,遇到这样的事,不知该怎么处置,身边也没个人可以商量,只得一个人窝在心里头。
“太安。”旁边伸过来一根烟头,敲了设柜面。
“掌柜。”太安的身形一下子挺得笔直。
“你今天这又是——”
“没事,没事。”太安局促地别开头,心里像有数面小鼓在敲打着,马掌柜仔细瞅了他半晌,没有想出哪里不对,于是转身走了。
心里麻乱了好几天,只有晚上,躺在自己屋里,才敢放任自己胡思乱想——掌柜的女儿当真是看上了自己,还是只逢场作戏,听说这镇上不少富家小姐最喜欢拿穷小子开涮,不知道她是不是——
小南,小南,小南,太安一下子跳起来——或许,自己应该回乡下去,向董小南说说这事,问她讨个主意。
于是第二天,太安便去镇上徐记糕点铺里买了些桂花糖,又买了几块漂亮的绸缎,还有少爷爱看的书,整整齐齐地收拾好,打成个包袱,次日一清早,便回了乡下。
孙睿鸣三人正在院子里倒腾桑蚕,看见他回来,倒也不觉得如何意外。
太安同他们打了个招呼,进屋放下包袱,便出来帮忙,同着孙睿鸣他们很快搭起木架子,把采来的新鲜桑叶一层层铺进竹筛里,再把那些肥滚滚的蚕儿均匀地抖在桑叶上。
“再等一个月,我们就会有很多雪白的蚕茧,有了蚕茧,我们可以抽丝,有了丝线,就可以织锦,有了锦缎,就可以刺绣,紫琴姐姐,你女红的功夫很棒,对不对?”
薛紫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啊,”董小南合掌在胸,不由长长地叹口气,“我真想感叹一声,咱们的生活真幸福,真幸福。”
站在一旁,孙睿鸣淡淡地笑了,太安也跟着笑,倒是把心里的事搁下了,说实话,每次回到庄上,就像回到家里,感觉都十分地亲切。
弄好活计,几个人又一起动手做饭,好几个月时间相处下来,他们之间已经培养出相当的默契,无论做什么事都很合拍。
直到吃过饭,董小南拾掇好碗筷送进厨房里,太安方才逮着说话的机会,也进了厨房。
“小南。”
“嗯。”
“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说吧。”
“是这样……前两天,马掌柜的女儿,她,她跟我示好……”
董小南涮碗的动作顿了顿,方才接着道:“嗯,你继续说,我听着。”
“她……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董小南面朝着锅台,头埋得很低,太安站在后面,只看得见她一截白皙的粉颈,不由用力地咽了口唾沫。
“我……我……”
“你想和她好,是不是?”
“我……我……”太安的脸涨得血红,脖子上一根根青筋竖起来。
“如果你想和她好,那就……和她好吧。”
“可是我们?”太安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她,“可是我们俩?”
“我们俩?”董小南抬头,非常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我们是兄妹啊,你难道忘记了?”
太安紧悬的一颗心轻轻地放下,觉得有什么大石头落了地,可更多的,却是懊恼,甚至失落,他并不想听她这样说,更希望她,希望她怎么样呢?
或许,自己和少爷比,怎么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吧。
“太安。”董小南忽然出声叫住他,“如果你真要我说什么,那我只有一句话。”
太安心里顿时又升腾起一股希望:“你说。”
“凡事,摸着良心就好。”
良心?
太安顿时不言语了,半晌方“嗯”了一声,转身走出去。
淡淡的,一弯月芽儿悬在半空,太安坐在沙枣树下,双手抱着膝。
说来也奇怪,似乎只有在这个地方,只有在少爷他们身边,他的心才可以完全地平静下来。
“小南……”从怀中摸出一枚戒指,放在摊开的掌心里,太安细瞧着,眸中忽然掠过丝怅惘。
原本想把这个给她,和她好好地说一说,可是小南她……
又思忖了半晌,太安方站起身,朝孙睿鸣的房间走去。
站在门外,他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几次想扣,却到底十分地踌躇。
算了,都这么晚了,少爷肯定睡了,他还是走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第二天清晨起来,太安刚刚走出自己的房间,却见孙睿鸣正站在沙枣树下,眺望着远处的树影。
田野上空氤氲着大片大片的雾气,使一切看起来十分地模糊。
太安也瞧了小片刻,方才走到孙睿鸣身边:“少爷,有个事儿,我想跟您说一下。”
“什么事?”
“马掌柜的女儿,好像对我有些意思……”
“那你呢?你心里怎么想?”孙睿鸣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我。”
“你喜欢她?”
“……有一点。”
“那就不妨试试看。”
“试?”
“嗯,试着和她交往,不过一定要真心实意。”
“是,少爷。”
“酒楼里的事要做好,不可掉以轻心。”
“是。”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少爷。”
“嗯。”孙睿鸣点点头,再没有言语。
在庄上又歇息一晚后,太安回到镇上,心里也有些小小的期待,孰料马掌柜的女儿却很长时间没个音讯,太安的心思也就淡了,暗道这些富家千金的心思果然不好揣测,就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说没有,那转瞬之间就没有了。
于是太安仍旧本本分分地做自己的事,倒也不想那些七的八的,酒楼里的伙计们或者爱赌钱,或者爱逛花楼,或者凑一堆喝酒,只有太安,每次算完帐后,便从柜台里摸出本书来读,于是不免被旁上人讥刺,太安却处之泰然。
眼瞅着入冬了,北风卷着树叶儿从枝头飘落,天气愈发地冷,酒楼生意一天比一天清淡,马掌柜索性关了门放长假,太安便收拾行李回了庄上。
刚到木屋门口,却见一大群鸡咯咯欢叫着跑出来,后面跟着条小黑狗,汪汪乱吠。
太安笑了笑,先进自己屋放下包袱,然后才去正堂,却见董小南和孙睿鸣、薛紫琴正一边向着火炉,一边说着话儿。
太安也搬了张凳子,在脚地儿坐了,却听孙睿鸣正讲《文心雕龙》,大约是说到精彩处,两眼里熠熠闪光,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
“二少爷的学问,果然令我等望尘莫及。”薛紫琴吟吟浅笑,“以后可不敢班门弄斧了。”
“薛小姐过谦了,”孙睿鸣脸上浮起温文的笑,“小姐在女子中,也算是一等一的。”
瞧他们俩一问一答,董小南不由扑嗤一声笑,薛紫琴被她笑得不好意思,赶紧转开头去。
“少爷,”董小南一边纳着手中的鞋底,一边十分轻松随意地道,“这几天天冷,杀只鸡炖汤补补身子,如何?”
“你爱喝,那就杀吧。”孙睿鸣十分随和,“怎么着都好,只千万别累着自己。”
“看少爷说的,我哪有那么娇嫩。”董小南放下鞋垫站起身来,刚要出去忙活,太安却先她一步站起来,“还是我去吧。”
董小南仍然是出了门,看太安捉了只肥鸡,自己却去厨房,寻了把菜刀,细细地磨好,然后提着走出厨房,两人通力合作,把那只肥鸡给宰了,用小盆接了半盆子鸡血,放了血搁在一旁,让它慢慢地冻成一小块一小块。
太安麻利地除了鸡毛,掏出内脏,清洗干净,倒提着肥鸡进厨房,搁在砧板上斩成很均匀的一小块一小块,整整齐齐码在瓷盘里。
“太安,你会炖鸡吗?”董小南探进半颗头来。
“瞧你说的,当然会了。”
“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只要把碗筷清洗干净就好了。”
董小南答应着转头走出。
没一会儿,便闻见浓浓的鸡汤香气从厨房里飘出,就连孙睿鸣这般沉得住性子的人,也不禁面露笑容:“太安这小子,没白去镇上,这手艺愈发地精到了。”
眼瞅着快到上午,太安将一盆鸡汤端上桌,董小南早已摆放好碗筷。
四个人围坐在桌边,孙睿鸣先拿起筷子,挟了块肉放进碗里,埋头细细咬了口,轻轻颔首,脸上流露出笑意:“味道不错,来,你们也快尝尝。”
其他三人方才举筷,各自挟起鸡肉送进嘴里,果觉鲜美异常。
“太安,你在汤里放了什么,味道真是不错。”
太安脸上浮起神秘的笑:“保密,保密。”
其它三人也不多问,继续喝汤,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