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高中

冯东河鬼鬼魅魅回到村里,也不方便去孙家大宅院,自己坐在屋里喝老酒,恰好一个酒友走来,两人便对着喝,且把前村后店那些倒三不着两的事说了一通,冯东河自己觉得没劲,待酒友一走,便抛开碗盘倒头睡觉。

却说孙家大宅里,金玉娥抠着心等来等去,始终等不来冯东河,心里窝着火,于是只好拿小丫环撒气。

不管孙家宅院里怎么折腾,孙睿鸣仍旧坐如泰山,每日里督查孙睿龙的功课,外带盘理田地上的租子。

孙睿龙倒也争气,诸般学问做得通透无比,眼瞅着快到乡试之期,董小南张罗着替他收拾行李,细细装进木箱里。

待乡试那天,孙睿龙一早起来,穿戴得整整齐齐,向孙睿龙告辞,却意外地瞧见孙睿鸣也穿了套簇新的袍子,不由愣住。

“你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二哥实在担心,故此,陪你一道儿去。”

“真的?”孙睿鸣双眸闪亮,“那真是太好了。”

孙睿鸣又看了一眼薛紫琴:“紫琴姑娘这些天一直呆在庄上,想必也乏闷了,不如也去省城逛逛吧。”

“谢少爷费心想着。”薛紫琴蹲了个万福儿,点头应承——其实,去不去省城,她倒不在意,只是不愿拂了孙睿鸣这片心意。

当下,几个人便拾掇拾掇,说笑着出门,上了马车。

马车沿着田埂,一路辚辚驶去,所过之处,却见田垄葱茏,到处生机勃勃。

及至镇上,孙睿鸣先领着两个女孩子用了餐点,又买了两身儿衣裳,这才行至五丰酒楼前。

太安正站在柜台里算帐,看见孙睿鸣,赶紧着迎出来,连声招呼道:“少爷,您怎么这会儿来了?”

孙睿鸣微微一笑:“是这样,你三少爷往省城应考,我怕他一个人人生地不熟,受人欺负,故此想陪着他,顺道儿也捎上你。”

“既这么着,”太安搔搔头,“我且和掌柜的说一声,少爷,您请里边儿坐。”

孙睿鸣带着两个女孩子,进店坐下,太安自去与马掌柜细说此事,马掌柜应了,太安方回来,看着孙睿鸣笑道:“妥了。”

因为有了太安,马车里显得更加热闹,太安到底年纪青,董小南虽然性格沉稳内敛,但看着两旁的风物,也不免比平时多了些好奇。

路上行了两天,在第三天傍晚,马车到了省城。

孙睿鸣寻了家客栈,吩咐车夫停车,打起帘子,照顾两个女孩子下车,又让太安安置了马车,进客栈要了三间上房,一切收拾得妥妥当当,方才问董小南要不要出去逛街。

董小南走到窗前,探头朝外看了看,却见路人来来往往,撑着各色各样的油纸伞儿,耍猴的,卖糕的,说戏的,凡此种种,倒也勾起几许意思来,便略点点头,正要出门,却听太安道:“等等。”

“怎么了?”董小南转头,异常奇怪地瞅了他一眼,太安自己跑出门去,买了两顶帷帽回来,给董小南和薛紫琴。

薛紫琴抿唇一笑,接过帷帽,承了太安的意,和董小南皆妆扮齐整,五个人这才出门去。

果然是省城,到处热闹非凡,五人先吃了合粉,买了几包桂花糕,然后再沿途看着百戏儿,走着走着,行至东大街,却见穿着长袍,头戴方巾的年轻士子多起来。

再往前行,便是今科考场,朱红大门深锁,外面立着两尊石甬像。

“也不知道,今科会出什么题。”

“长俞兄,听说你用功苦学十年,今日方出,料来是必得高中了。”

“哪里哪里。”另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男子连连摆手,“我再怎么用功,到底只是个愚人,哪里比得兴元兄才情过人,学识渊博。”

士子们当中有相熟的,或者相邀结社,或者探讨学问,或者品评人物。

“睿龙,”孙睿鸣走到弟弟身边,碰碰他的胳膊肘儿,“你可也愿加入他们?”

孙睿龙摇头,把他拉到身边,压低声音道:“二哥,我此际只想高中,全无他念。”

“论理儿,该当如此。”孙睿鸣点头,“那咱们还回客栈去,你只管安心做你的学问,余事不理。”

“二哥……”

“走吧。”

几个人回到客栈,孙睿鸣当真要那掌柜收拾了一间优雅干净的客房,让孙睿龙进去用功读书,自己仍出来。

董小南和薛紫琴已然将一切收拾妥当,并笔墨纸砚摆得整整齐齐。

“小南。”孙睿鸣因叫过董小南,“咱们的银两可还够?”

“少爷不必操心这事。”董小南淡淡一笑,“银两俱是够的,少爷只管陪着三少爷,好好用功,三少爷倘若高中,也是祖上的光彩。”

“你倒愈发会说话了。”孙睿鸣不由点头。

四人在桌边坐了,和在庄上时,倒也没什么不同,薛紫琴因道:“今儿瞅见幅西湖新荷图,倒颇有些意趣。”

“在哪家店里?”

“就西街那家墨语堂。”

“你若喜欢,便让太安去买来。”

“罢了。”薛紫琴勾唇一笑,腮边旋起两个甜甜的小酒窝,“凭白糟蹋好东西。”

“怎么就糟蹋好东西了?”

孙睿鸣明显不赞同,董小南因笑道:“少爷,紫琴姑娘,何苦为这个争执?不若耐心等几日,倘若三少爷高中,自然免不了走动之人,到那时,且让三少爷使银子买来,岂不好?”

孙睿鸣和薛紫琴听着,均觉有理,于是便不再争论。

进场之日,孙睿鸣特地让小二做了福禄面给孙睿龙吃,取个吉祥富贵之意,董小南将他使得着的文房四宝等物仔细检查了好几遭儿,确定无误,才将其齐齐整整搁在箱里,交予孙睿龙。

“三少爷,加油!”

“加油!三少爷!”

带着满怀自信,孙睿龙出了客栈,沿着长长的石板道,行至考院外,先取牌号,然后站进士子队里,依序向前。

进场找地儿坐下,孙睿龙刚将文房四宝放好,便听一声清喝:“学政大人到!”

孙睿龙赶紧站起,同诸士子们一起,朝学政大人行礼,复又坐下。

不多会儿,前头悬垂下一条长幅,上书“格物致知”四字。

这便是今科试题?似乎也简单了些儿,孙睿龙虽如此想,但面上自不会带出一星半点,心里一思忖,便有了文章,于是提笔挥就,再细细研读,自己看了,也有些洋洋得意,暗忖今科必中。

但他着实是个仔细孩子,又从头到尾细览了一遍,修改了几个别字,将试卷重新抄写一遍,方写上自己的名字,呈交上去。

三声锣响,士子们齐齐起立,收拾好笔墨纸砚并书箱,依序走出考场。

到得场外,自然免不了一番议论,哪里做得好,哪里不妙,哪里又如何如何,只孙睿鸣,在门口的大榕树下略立了小片刻,便折道返回客栈。

进得房门,却见孙睿鸣端坐看书,旁边董小南捧着茶盏儿,两人的神态都那样安静,仿佛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波澜不惊。

太安过来,接过孙睿龙手里的物什,孙睿龙踏前一步,朝孙睿鸣施礼:“二哥。”

“你回来了?”孙睿鸣抬头看他一眼,“回房好好歇息。”

“谢二哥。”

孙睿龙又复出,到自己房间睡下,没一会儿便沉入梦乡。

接下来几日甚为平静,孙睿鸣领着他们在城里或观花,或听戏,或品茗,偶尔也去诗文社看看,日子倒过得飞快,唯有孙睿龙,实是心中暗急,面上却不曾带出一星半点。

这天清早,众人还未起,忽然听得楼下一阵锣响,伙计的嗓门儿拔得像是高到天上去:“中了中了!恭喜孙三少爷,高中甲字榜第三名!”

第三名!

第三名!

整座楼里顿时人语喧哗,不少人朝孙睿龙的房间跑来,争相要看看这位年少举人的风采。

虽然心里早有预感,可蓦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孙睿龙还是呆在那儿,满喉里哽咽难言。

“少爷!”太安脸上也满是笑——他真想不到,那个从小儿好吃懒做的孙三少爷,有一天居然能中举人!

“二哥!”孙睿龙忽然冲到孙睿鸣跟前,一把将他抱住,“呜呜”地哭出声来,“我中了,我中了!”

“我知道。”孙睿鸣感慨万分地摸摸他的头,“你是好样的,你真是好样的。”

“呜呜——”孙睿龙还是哭个不住,倒不是哭自己这番功夫用得艰辛,而是——开心,十分地开心!

“三少爷高中,咱们怎么也得去聚福楼好好地吃喝一顿,对不对?”太安的话刚说完,房门忽然被人撞开,外面涌进来一群年轻士子,“哪位是孙睿龙少爷?”

待他们瞧清楚,今科第三名,居然是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心下却有些忿然,尤其是那些久考不中的老生,都不由开始犯嘀咕——这娃娃才多大,便能高中乡试第三?

当下便有人提议,要请孙睿龙出去喝酒,这里头的规矩,孙睿鸣却是知道的,因而出面道:“众位的好意,在下代舍弟深深谢过,只是舍弟年幼,粗通文墨,此科虽中,却属侥幸,还请诸位多多提携。”

众人见他不愠不火,谦逊有礼,心下愈是敬服,便有人提议道:“这位既是孙举人的兄长,想来也饱谙文墨,便一同去吧。”

“一同去,一同去。”

孙氏兄弟实在却不过,只得去了,临走前孙睿鸣叮嘱董小南,且在客栈里安静候着。

待孙氏兄弟离去,客栈里安静下来,董小南取了鞋底,临窗儿坐了,慢慢抽针拉线,薛紫琴取了书册,在她对面坐下,细细看书。

“小南。”太安提着包油果子进来,瞧见屋内情形,不由低了声儿,近前轻轻把油果子放在桌上。

“太安,你也坐下歇歇吧。”董小南抬头,看着他嫣然一笑。

太安觉得有些恍神儿,赶紧坐下,把那包油果子且解开,用个瓷碟儿盛了:“这里倒也没什么好东西,只这油果儿看着还成,你们且尝尝。”

董小南和薛紫琴各拈了一颗,送入唇中,细细地品了,觉得确实不错,遂点点头儿。

太安人坐在那里,整颗心却在董小南身上,他多么想借这个功夫,跟她多说说话。

薛紫琴双眼在他二人间扫了扫,倒也明白过来,遂拿着书册起身:“我且去楼下,叫三盏香片儿咱尝尝。”

等薛紫琴一出门,太安便再也控制不住,暗暗去拽董小南的衣袖儿:“小南……”

“嗯。”

“这——”太安从怀里摸出根发簪儿,递到她面前,“这是我今日特地去祥和楼买的,你瞧瞧,可还喜欢?”

董小南搁下手里的伙计,拿过那根簪儿,见式样新巧,颜色水润,确属上乘,便一手拿着那簪儿,却抬眸深深望进太安眼里。

太安一颗心顿时扑通扑通乱跳。

“我还是从前那句话。”

“什么话?”

“你当真打算,这一生一世,只在小镇上渡过么?”

“那,”太安盯着她那双玉白的手儿,“你怎么想?”

“其实,住在乡下也没什么不好,我只是担心,少爷只怕不会一辈子这样。”

“嗯?”

“我也说不好。”董小南摇头。

“你总是想着少爷,难不成,就没有为自己算计?如果少爷以后看上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那你该怎么办?”

“我……”董小南心中思忖,她要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要是能,一辈子跟着少爷,就这样到老,也不错。”

“你说什么?”太安吃了一惊,不由抬手去摸她的脑门儿,“小南你发傻了?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是——”董小南眨眨眼,“我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啊。”

“怎么想?”

“我想跟着少爷,很想跟着少爷。”

“那么我呢?你不愿意跟我?”

董小南偏头看看他:“太安,你要听我说实话?”

“嗯。”太安重重点头。

“我觉得你这一辈子……”

“怎么着?”

“不会有什么大的出息。”

好似一块大石头,重重地砸下来,太安整个儿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