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到大厅吃饭时,却不见了谢八矛,孙睿鸣心下疑惑,因找楚宏问,方知谢八矛真下山去了,他不由奇怪道:“真不知你这高雅性情,如何结识这样的莽汉?”
“他莽虽莽,却真是那种全无城府的人物,只要真心对他好的人,必以性命相报。”
“是这股?”孙睿鸣点头,“倒也成,朋友相交,贵在真诚二字。”
略停了一瞬,孙睿鸣又道:“我在你处呆的时日……”
“嗳!”不待他把话说完,楚宏已然抬手止住他,“你我情谊,堪比天上皎皎明月,若是夹杂了这些小意思,便半点滋味也无。”
孙睿鸣当下噤声,实没料到楚宏竟是这样的胸襟气度,一时脸上不由有些臊辣。
“你只须宽心在此处住着。”楚宏淡然一笑,“金银之事,不须计较。”
孙睿鸣得了这话,心头别样感觉,却什么表示都没有。
除夕前夜。
白雪皑皑的山道上,却徒步走来一人,到庄门前递了帖子,说是孙睿龙高中榜眼,消息传入庄内,自是引起一番骚动,楚宏特地命人点燃四下里的明烛,又让把那人引入大厅奉茶。
可孙睿鸣听了这消息,却未见有多少喜色,报信之人颇觉意外:“二少爷,您看上去怎么——”
“睿龙,他还好吗?”
“回二少爷的话,”报信之人神色谦恭,“三少爷一切安好,请二少爷万勿牵念。”
“如今时局不明,睿龙中这个榜眼,也不知是喜是忧。”
报信之人愣住,显然很意外听到孙睿鸣的话。
“你千里迢迢赶来,已然疲累,且在此处好生歇息吧。”
“谢二少爷。”
待安置好来人,孙睿鸣走出厅门,在雪地里立着,抬头看着空中那一轮晶莹的圆月。
“你实在是忧心太过。”楚宏走到他身边,低声言道。
“是吗?”孙睿鸣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满腹欲言又止。
“你——”楚宏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没事。”孙睿鸣并不愿多言,而是迈步回了房中,推门而进时,却见董小南正半倚在床栏上,手拿针线,非常仔细地做着。
“小南——”他靠过去,轻轻地唤了一声。
“回来了?”董小南面色宁和,“被窝都暖好了,快些睡吧。”
“嗯。”孙睿鸣除掉外袍和中衣,撩帐入内,侧身躺下,闻着董小南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馨香,只觉心头一片暖意融融,遂翻了个身,把她抱入怀中。
“别闹。”董小南嗓音柔和,“我手上的活计,还没有做完呢。”
“什么活计。”孙睿鸣淡淡扫了一眼,“且搁着,明日再做吧。”
“也行。”董小南便搁了活计,儇入他怀中,两人便细细地说着话。
“对了睿鸣,你准备给咱们的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现在说这个……”孙睿鸣微微沉吟,“似乎太早了吧?”
“哦。”董小南便不言语了。
“你在这里呆久了,可会觉得腻烦?想去他处吗?”
“倒也不觉得。”董小南抿抿发丝,“此处人杰地灵,楚公子和紫琴姐姐……也是极好的人。”
“看来,你是有些乐不思蜀了。”
“不。”董小南摇头,“是……随遇而安罢。”
孙睿鸣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忽然间无法言语,却有一种淡淡的心痛,显得那样鲜明。
除夕夜。
楚宏令庄里人杀鸡宰牛,又在院中各处挂起花灯,照得满树梅花莹然如雪。
煮了热酒,摆下宴席,诸人入座,刚要吃喝,却听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却是谢八矛提了根长枪大步走入。
楚宏踞坐于正中,见他仍是赤条条一人,不禁笑道:“八矛,你我的赌约,可是输了。”
谢八矛脸色微红,却也并不如何着恼,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酒樽仰脖一气灌尽,然后抛在地上,朗声大笑道:“世间娘们儿好没眼色,只认得红白之物,哪里辨得谢某这一颗真心!”
话落,众人皆沉默。
楚宏遂宽慰道:“八矛,你也无须气恼,左右是你桃花运未至,且尽情喝,大丈夫何患无妻!”
“说得好!大丈夫何患无妻!”谢八矛当真抓过那酒壶来,又是仰头悉数灌入腹中!
皆因座中尽是性情相投之人,无趋炎附势辈,故此说笑风动,那叫一个畅快淋漓。
月亮渐渐升上中庭,楚宏也不约束众人,任他们吃,任他们喝,直到一个个滥醉如泥,楚宏方拔剑跃入场中,朗声长吟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吟得好!”孙睿鸣击节而叹,把一双竹筷当作鼓槌,敲得泼雨也似,一时间,众人有唱的,闹的,不一而足。
趁着这会儿功夫,董小南起身,折回了厢房。
掩上房门,她先取清水漱口,然后收拾屋子,放落锦帐,又往香炉里添了几块精炭,做完这一切,方在妆镜前坐下来,细细地卸了钗环,用湿巾细细地匀着面。
芙蓉娇颜。
大约保养得当的缘故,这些天来,愈发显得唇红齿白,风姿撩人。
“怎么了?”男子醇厚的嗓音忽在耳畔响起。
“你……”董小南拿起木梳,细细地梳理着自己的青丝,“不去喝酒了?”
孙睿鸣在她身边坐下:“生气了?”
董小南摇头。
孙睿鸣抬手,轻轻地摩娑着她的脸庞:“丫头。”
“嗯。”
“丫头。”
这个时候,两人只觉情深意浓,快慰无比,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房中良久寂寂无声。
许久,董小南方才站起身来,瞧了孙睿鸣一眼,且向床榻去了。
孙睿鸣只觉雷轰电掣,心里千百句话,只是难以成言。
次日董小南将屋子收拾妥当,又在小木桌上排开裁剪工具,便仔细给孩子做起小衣裳来,孙睿鸣仍然出去,找楚宏说话,孰料楚宏却不在。
孙睿鸣倒也不以为意,只在那书房里四下走动,观赏字画,因见条案上横搁着一把宝剑,遂抬手拿起,缓缓抽出,但见一道亮华闪出,几乎耀花他的眼!
“好剑!”孙睿鸣忍不住感叹,便拿着那剑仔细把玩,越看越是爱不释手。
“睿鸣兄可是喜爱?”楚宏的声音忽从后方传来。
孙睿鸣怔了怔,轻轻搁下宝剑,回头微笑:“随便观之。”
“宝剑赠英雄,鲜花配美人。”楚宏微微浅笑,“孙兄若是喜欢,便拿去。”
“君子不夺人所爱。”孙睿鸣微微摇头,“只是此剑搁于此处,岂不可惜?”
“我倒不这样认为。”楚宏将剑拿起,缓缓抽剑出鞘,“此剑乃当世利器,倘若轻出,不知要斩杀多少性命。”
蓦然听得他如此说,孙睿鸣心头忽然一阵突突狂跳。
“怎么?”楚宏一手执剑,转头瞧他一眼,“孙兄被我吓着了?”
“那倒不至于。”孙睿鸣有些不自然地摸摸鼻子,“只希望将来,此剑能遇着一位真正识得它的主人。”
“你这话——倒是说得颇合我脾气。”楚宏轻轻将剑搁回架上,“但凡名器,自存一股风骨,非等闲之人可近之,可佩之,否则反招杀身重祸。”
两人说着剑,一时投契,尽至忘了吃饭,及至僮仆来唤,方才收了谈兴,至大厅用饭。
“公子。”
饭罢,两人正喝茶闲聊,管家忽然走来。
楚宏一看他脸色,轻轻搁下杯子,因问:“何事?”
“谢爷今天支了五百银两,说是要给一位青楼女子赎身。”
“有这事?”楚宏倒也不觉得如何意外,面色仍旧十分地淡然,“知道了。”
管家退出。
楚宏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方看着孙睿鸣微微笑道:“看来这两天,庄上会非常地热闹。”
孙睿鸣也微微浅笑。
夜里,楚宏仍然令人摆酒,与众宾客欢饮,半酣半醉之时,却听仆从来报:“谢爷回来……”
他话音未落,却见谢八矛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怀中抱着一个女子。
只是,那女子身上,似正滴滴嗒嗒地淌着血……
楚宏蓦地放下了杯子,孙睿鸣也站起身来,却见谢八矛目不斜视,直直朝里间走去,尽无一人阻挡。
好好地——不是说拿银子赎人吗?怎么会弄成这样?
庄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空间压抑起来,楚宏赶紧命管家叫了帮人,进去仔细伺候着,自己也复起身。
谢八矛在自己屋子里一关,便是三天三夜,期间不吃不喝,甚至不管他人在外面说什么,就是分毫不为所动。
直到第四日中午,他才像一头狂性大发的野马一样冲出,狂嘶一声冲出山庄,竟然弃所有人于不顾!
楚宏惊得面色发白,他实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又觉此事颇为蹊跷,竟站在那门口不敢进去。
众人一时寂然。
在门口探望半晌,方才各个散去,心中却不免诸般猜测,胡思乱想。
“此事只怕不好。”
“怎么说?”
“我怕八矛那混小子转不过头来。”楚宏说着,一行迈步朝外走,孙睿鸣有心跟着去瞧瞧,但心里头搁着事,便没有去。
却说楚宏出了庄门,沿着石径一行往上,至山巅方看见谢八矛站在崖边,面向深谷一身凄怆。
楚宏吓了一大跳,欲上前拦他,又怕他真个血气一上涌,跳下崖去,于是只得屏息而立。
却说谢八矛默立良久,忽然仰天发出一声悲嚎,竟令山河变色,风云雷动!
楚宏正要上前把他拖住,却见他突地抽出腰间长剑,一剑将身旁的树斩为两截!目露狰狞两眼外突:
“从此以后,与尔等势不两立,杀尽天下可杀之人!”
那样鲜血淋漓的恨,令楚宏从心中觉出丝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