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康河郡王拿起桌上的墨条,细细把玩,“倒有些意思。”
他言罢,转头看向旁边的幕僚:“你瞧着呢?”
幕僚没有言语。
一则是摸不清孙睿鸣的路数,二则他是经老了事的,知道康河郡王看着年纪虽轻,心里却最是有主意的,若他看中的人,不会差到哪里去。
“俗话说,”幕僚略一思忖,方道,“日久方见人心,此一刻是看不出什么来的。”
“你这话倒也有理。”康河王点头,“且等等看吧。”
却说第五日,敌军果然来犯,众幕僚方感叹那代姓男子的远见,幸而康河王已有所准备,按代姓男子所言,于河岸边排开兵阵,虽如此,敌军势众,看上去气势压人,故而军中人心未免有些动乱。
这日康河王升帐,将宝剑往地上一插,厉声疾喝:“本王麾下,绝不要宵小怕事之辈,倘若有那藏老缩脑,畏难怕死者,且都给本王滚出去!”
众幕僚中确有那起另存了心思想谋别路的,此际听得这话,心神俱是一慑,康河王正欲吩咐议事,却见孙睿鸣在同他使眼色。
康河王怔了怔,便令其他人退下,单留下孙睿鸣一人。
“你,有何话说?”
“殿下这又何必?”
“嗯?”
“自来竖子不足以谋大事,康河王欲娶天下,怎能留势利小人在身畔?他们若要去,那便让他们去好了。”
康河王微愣。
“其实,”孙睿鸣微微一笑,“在下倒有一计,能为殿下观辨人心。”
康河王微微屏住呼吸:“如何?”
“殿下可派兵出战,佯败之,再由幕僚放出风声,说军中粮饷短缺,再观众人动向,若有那起存了异心的,见此败相,必定弃主而去,持心忠纯者,却一定会留下来。”
康河王心中叹妙,久久注目于孙睿鸣,尔后携起他的手:“将来若得天下,必贵卿。”
孙睿鸣后退一步,深拜之:“殿下,某实言相告,某之志,实在另一人身上。”
康河王微惊:“为何?难道某不及他?”
孙睿鸣摇头:“非也,只因我与他,有生死之盟,今生绝不相负。”
康河王定定地看着他,无法言语,良久方叹:“如此,我也不敢多作留难,将来……”
他摇摇头,不愿深想。
孙睿鸣再拜,复出。
经过一番思索后,康河王决定按孙睿鸣所言行事,他先遣一将领率军出战,大败而归,晚间又让幕僚佯醉,只说军中粮饷短缺,之后两三天内,营中士兵、幕僚,见风头不对,果然暗暗逃走的,撒出的,抛弃旧主的,多达数百人。
五日后康河王再次升帐,却见案下幕僚只剩五六人,他并不着恼,而是端然正坐,微微笑道:“你们如何不去?”
“殿下。”其中一人撩袍而跪,顿首叩拜,“我等追随殿下,为的并不是荣华富贵。”
“哦?”康河西王微觉意外,“不是荣华富贵?那是什么?”
“是——愿得广厦千万间,得蔽天下众生寒。”
“果真?”
“果真?”
“果真用心昭昭?天下皆明?”
“我等若有半句虚言,当受神灵所诛!”
“好!”康河王拍岸而起,“便冲你这句话,我等当联手一搏!”
“愿随殿下!”
“愿随殿下!”
诸人齐齐跪伏于地,朗声言道。
“本王在此发誓,此生定然光明磊落,徇王道尽忠仁义之事,铸仁义之师,以安天下!”
“愿随殿下!愿随殿下!”
众男子眼中不禁泛起晶莹的泪花。
看着这情形,孙睿鸣也不禁一阵热血沸腾——得人心者,乃得天下,这康河王果然禀性纯虑,丝毫不搀个人私心与私情,若他以后心志坚持,任人唯贤,整顿军纪,王师一出,天下无有能与其争锋者!
“若有人助之,霸业可成。”
刹那之间,孙睿鸣眼里闪过丝亮光。
夜深了。
孙睿鸣一个人靠在墙上,仰头看着天空,那星河闪烁,长空万里,教人怎能捕捉其间的奥秘。
“你在想什么?”姓代的幕僚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
“天,道。”
“想不到,你已经悟到这层境界。”
“你的境界也不差。”孙睿鸣转头看他。
两人相视一笑,都有那种惺惺相惜之慨。
“康河王,可得天下否?”
“康河王能否得天下,只是一个过去。”孙睿鸣淡然一笑,“天下,永远都是天下,是芸芸众生之天下。”
言罢,转身杳杳然而去,独留代幕僚站在原地。
“眼下,大军重重围困,时局于我不利,”康河王指点沙盘,并不如何着恼,语气十分地平淡,“诸位以为,该当如何?”
“在下以为,殿下当率诸军后退至青溪涧,整顿军备,而将这一块膏腴肥沃之地让与敌军,敌军非一方势力,而是多股势力所汇,殿下此一退,诸军必互相攻杀,争夺抢掠,到时候……”
听他如此说,众人皆暗暗心惊,不禁抬头多看了他几眼。
“好。”康王一掌拍在桌上,“便如此行事!”
战局果如那幕僚所言,康河王军队一撤出,前来围剿他的诸军便互相厮杀起来,最后竟是鱼死网破,而康河王军队席卷而至,不消片刻,便重新夺回大片领土。
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康河王沿着河岸,慢慢地踱着步。
孙睿鸣远远瞧着那男子,只感觉一颗心震动得厉害。
楚宏啊楚宏,你现在手中尚无一兵一卒,而对手已然现形,你到底能不能,战胜这个男人呢?
“睿鸣。”康河王却察觉到他的所在,抬起头冲他笑,“过来坐。”
孙睿鸣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你说——”康河王转头,看了一眼那潺潺的溪水,“本王将来——”
“殿下的将来,已尽在殿下掌握之中,又何必问道于人?”
“你倒是淋漓爽快,我便喜欢你这性子,真诚,坦白,没有一丝虚假。”
“谢康河王谬赞。”
“我心昭昭,天地可鉴。”
“天地已然鉴了。”
“嗯?”
“王,”孙睿鸣半跪于地,将两手拱于胸前,“您雄材伟略,胸襟坦荡,毫不挟私,良材美玉,将来若得天下,亦是万民之幸。”
“你真如此认为?”
“是。”孙睿鸣再拜,“您只要循着心中所想,一直不停地努力,努力,必定会达成所愿。”
“睿鸣啊。”康河王拍拍他的肩膀,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能说什么呢,还可以说什么呢?
两人亦是感慨良多。
再次夺回领地后,康河王按照谋士所言,先取三座城池,成拱卫之状,而后以其为核心,向周边扩散自己的力量。
竖旗之日,便有数万人来投,康河王却捡那确有根底的,安排在相应的职位上。
小小的阮安城,一下子变得车马喧喧,人流嘈杂,康河王帐中,更是多了好些拍马选赞诵的,歌功颂德的,赠送美婢的,孙睿鸣冷眼旁观之,不言,也不语。
是夜康河王于城中大摆庭席,众英杰团团围坐,指点江山笑谈风云,康河王居正中,执樽而笑。
宾客们所言之语,康河王大都只淡然听之,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席罢,康河王待宾客散去,方归后院,却见其妻郑氏,正坐在桌边,教幼子读书,康河王因走过去,轻声问道:“怎么,还不睡么?”
“夫君回来了?”郑氏起身相迎,替康河王除去披风,“且入内室歇息。”
康河王先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却在石桌边坐下,看幼子聚精会神,因问道:“贤儿,在读什么书呢?”
“《韩非子》。”
“可有所得?”
“嗯,”陈贤点点头,“父王,孩儿想知道,若想治理一国,是行文道,还是行武道?”
“王儿如何以为?”
“孩儿以为,文以治国,武以安邦,是以文武二道皆不可废,需有紧有驰,进退宜度,方为大兴之象。”
“王儿所言有理。”康河王点头,转头看向郑氏,“看来,王儿这些天平进益甚大,爱妃辛苦了。”
“此乃妾纪本分。”郑氏微微浅笑,看着陈贤的目光里满是疼宠,“倒是这孩子,聪颖过人,希望夫君可以为他延请师傅,细心调教。”
“这个理会得——”康河王说着,却想起一人来——孙睿鸣,倘或让他做自己小儿的师傅,未知可否。
“睿鸣兄。”一名幕僚走到孙睿鸣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又在研究你的学问?”
孙睿鸣合拢书册,指指身侧:“坐。”
“感觉,如何?”
“还行,读书略有所得。”孙睿鸣颔首。
“睿鸣兄意态从容而淡定,与眼下军中之人相去甚远,看来心中自有块垒。”
“哪里。”孙睿鸣谦逊一笑,“左右不过是微薄小技,聊供人茶饭耳。”
“几次帐议,睿鸣兄的见解皆与诸人不同,实非等闲之辈。”
孙睿鸣微微一笑,仍不答言。
“现下康河王势盛,兄台如何不在军中谋个一官半职?将来也好进阶?”
孙睿鸣还是笑,对于这些俗常之论,他听得实多,已然不放在心上,对方见孙睿鸣始终没有半点表示,也觉得毫无意趣,起身走开了。
“来啊,小娘子,到这里来。”
孙睿鸣再次低头瞧书,忽然听得外面喧哗之声,夹着阵阵猥亵之语,他眉峰微微一皱,遂站起身来,撩开帐帘一看,却见数名士兵正在调弄一个年轻女子。
那女子鬓发散乱,满脸泪光,左右躲闪。
“来嘛……”一名士兵将她抱进怀中,正要强势亲吻,却蓦然听得一声怒喝,“住手!”
众士兵一怔,转头却见康河王满脸怒色走来,顿时个个身形挺得笔直,半句话不敢吭。
康河王不理他们,先走到女子跟前,柔声宽慰:“没事了,都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