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访客

孙睿鸣默运功力,一径冲上山巅,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心里涌上来一口气,必定发作出来才罢。

就像——

就像从前受金玉娥排揎的那些日子,就像咬着牙在后院里默然忍耐,就像久伏在人群里,始终无所动作。

盘膝坐在山顶的岩石上,他十分安静地看着下方层层起伏的山峦。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有如画卷一般层层展开,每条脉络都变得那样清晰。

最后,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条,或明或暗,隐于众线之中——

师傅曾说,自己今生当有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作为,是以必须在孙家宅院隐忍等待,他亦深信,故此,纵然是窝在孙家大院中,他也一刻未忘心中壮志,而是时刻低练心力,自入青龙谷后,他自感心境平和了许多,对于外间之事,也着实不想管那么多——天下兴又如何?亡又如何?他只要尽一个男人的本份,护好娇妻幼女便成。

只是——

算了,人生之最高境界,贵在无为,一切不理会,水到自然成,何必强求。

思至此处,孙睿鸣脑海内一阵空明,感觉天地之间再没有什么能束缚自己,方才轻飘飘自山巅飞落,一径回到木屋中,却见董小南倚门而望,眸中满是忧虑之色。

“没事了。”孙睿鸣近前携起她的手,语声淡然。

“刚刚——”

“只是一个念头闪过而已,我们回去吧。”

两人回到屋里,收拾一番睡下。

却说孙睿鸣自山里救回的那个野人,很快在山脚下起了座小屋自住,之后便很少和大家来往,也不知他一个人在忙碌些什么。

这日孙睿鸣四人正围桌吃饭,楚宏忽然走来,说自己准备成亲。

朱复聪听了这话,手里的筷子差点落地,心里却是一松——只要楚宏成了亲,自然会收回对蒋小意的心思,他也不必日夜紧张这事了。

“是……齐家媳妇吗?”

“嗯。”楚宏点头,神情显得格外凝重,“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宣布。”

“哦?”

“她来以后,可能不大会跟你们来往,你们也别问她山下之事,只当把从前的一切全都揭过不提。”

“好。”孙睿鸣答应得异常果脆,他本来就不是那起好打听之人,对于人家的伤心往事,也毫无兴趣。

“那么,明日就麻烦你随我下山,去采买些喜礼之物吧。”

孙睿鸣点头,是夜回到房中,便与董小南商议,董小南让他按楚宏的意思办,务必让楚宏开心。

第二日清早,孙睿鸣和楚宏一早便下了山,采买物什,眼瞅着到了晌午,楚宏让孙睿鸣去吃饭,自个儿却往青柳镇去。

孙睿鸣挑了家小饭馆,叫了两个菜慢慢地吃喝,然后又在街上逛了一大圈,哪晓得他左等右等,始终不见楚宏的踪影,心中不免疑惑起来,正想去青柳镇看看,却见街道那头,缓缓走来一人。

不等对方靠近,孙睿鸣便闻见那股强烈的,血腥的气息,他霍地站起身,定定地注视着楚宏。

一进店门,楚宏便大声喊道:“伙计,拿酒来!”

那伙计本是寻常市井中人,此际见楚宏满身血渍,早已吓得变颜变色,浑身直颤,连提壶的力气都没有了,楚宏索兴绕到柜台后,一把将他推开,从架子上提下一壶酒,仰头便灌,他一连喝了三大坛,期间竟一口气不歇,末了重重将酒坛朝地上一扔,口中喝骂道:“这贼世道!这贼人!”

孙睿鸣一直非常平静地旁观着,暗揣一定是那齐家媳妇儿出了事,再看楚宏的情形,只怕当时便要发作,赶紧近前把他拉出来,口中解劝道:“你还是消停消停吧!”

“滚!你滚!”哪晓得楚宏犟脾气发作,竟一把将他推开,踉踉跄跄奔出门去,仰天大笑,“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孙睿鸣且不理论,拿了银子尽数赔偿给伙计,伙计感激涕零,捧着银子连连作揖。

孙睿鸣这才走出饭铺大门,扶着醉醺醺的楚宏往山谷中去,孰料才出镇子,楚宏便抱着一棵树吐得天翻地覆,最后竟晕了过去,孙睿鸣不得已,只得把他背起来,慢慢朝谷中而去。

到得家门时,天已黑尽,董小南掌了一盏灯,正在屋外候着,见他驮着楚宏回来,不由吃了一惊,夫妻俩把楚宏送回房间,细心照料,直到楚宏沉沉睡去,方才转回自己屋子。

“睿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孙睿鸣摇头:“先去睡吧。”

楚宏在屋里躺了三天三夜,再次出来时,整个人几乎已经变了形,瘦骨嶙峋,全然没有了从前的风度,冲进厨房抱起酒坛只管喝,孙睿鸣也不理论他,让他喝去。

却说这日,蒋小意抱着朱沐桐走出屋子,在山谷里慢慢地踱着步,原本倚在栏边烂醉如泥的楚宏忽然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她,那模样就像要把蒋小意整个摄入自己魂魄里去,蒋小意被他看得好不自在,几次想开口,却到底打住。

“娘——”小沐桐忽然轻唤一声。

“什么?”蒋小意眼中顿时满是惊喜——这还是小沐桐第一次开口叫娘。

蹲下身子,将小沐桐放在地上,蒋小意轻轻揉弄着他的脸蛋:“桐儿乖,桐儿乖乖,再叫一次。”

“娘!”小沐桐这一次叫得更欢了。

“嗳!”蒋小意应了声,把他抱起来,亲了又亲,小沐桐咯咯地笑着,伸手指向不远处,口齿不清地道,“花,花花。”

蒋小意抬眸看了一眼:“桐儿要花花?”

小沐桐点头,不住地道:“花花,花花,花花。”

“好。”蒋小意抱起他,朝前方走去,“娘给桐儿摘花花。”

眼看着她就要走到那丛花前,一道人影忽然飞蹿至她跟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小心!”

蒋小意吓了一大跳,猛然收住脚步,吃惊地看着他。

楚宏也不解释,只是俯身从草丛里抓起一条通体碧绿的蛇,右手虎口如铁钳般,扼住那蛇的咽喉,不过片刻功夫,那蛇便咽了气。

蒋小意花容失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楚宏转身摘下一枝花,递到她手里,脸上浮起多日不曾见的明朗笑意。

蒋小意低低地道了声谢,抱着小沐桐转头离去,后方,楚宏怔怔地站立着,始终看着她的身影。

之后几日,楚宏仍然经常喝酒,只是两眼时不时往蒋小意住的屋子瞅去,一旦看见他们母子出现,眼里便会燃起亮光。

朱复聪也察觉到这情景,终于有一日不禁发作,在蒋小意踏出房门时,一把将她拉回去,然后重重一个耳光搁在她脸上。

说时迟,那时快,楚宏像只豹子般跳起来,几步冲过去,长臂一探,便把朱复聪给揪了出来,狠狠掼在地上,就在他抡起拳头准备教训朱复聪时,蒋小意叫住了他:“楚大哥!”

一听到她的声音,楚宠的身形顿时挺得笔直,那拳头悬在空中,再也没能砸下去。

许久。

空气像是凝固了,楚宏方叹息一声,转头慢慢地朝远处走去。

那夜,楚宏一直坐在草地上喝酒,一坛又一坛,冷荧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就像染了一层霜。

董小南起来小解,不意看到这一幕,回到房中时便忍不住道:“楚大哥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心里的事——”孙睿鸣也不知该怎么说,是楚宏命中多劫?还是这人世纷纭?

“我只怕他,会从此消沉下去,一蹶不振。”

“谁说不是呢?”孙睿鸣也接过话头,“奈何,奈何啊。”

第二天,孙睿鸣清早醒来,刚刚走出屋子,便见朱复聪立在门前,脸色十分地难看。

“你这是——”

“我和小意商量好了,要离开此处。”

“离开此处?那是准备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朱复聪言罢,朝孙睿鸣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好吧。”

这人世间浮浮沉沉,聚聚散散,孙睿鸣原本也看得极淡,当下略一点头:“要我相送么?”

“不用了。”朱复聪言罢,朝着孙睿呜深深一拜,然后将一块玉佩递到他面前,“我夫妻二人此一去,萍踪浪迹,不知所踪,唯留此玉佩为证,他日倘或有相见之机,必叙旧谊。”

“好吧。”孙睿鸣点头,收下玉佩,仍站在廊下,看着朱复聪回到屋内,收拾箱柜细软,不多会儿带着蒋小意走出,夫妻俩相扶相持着去了。

“他们走了?”

“嗯。”孙睿鸣点点头,“你以后,会不会觉得寂寞?”

“寂寞倒不至于,只是楚大哥,怕又是要伤心了。”

过了两日,楚宏果然回来,见朱复聪他们住的屋子空了,却也没多问,只是站在门外凝立了许久。

朱复聪走了,青龙谷里只剩下孙睿鸣夫妻,楚宏,还有那个叫张河的野人。

野人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睡够了就进山捉野鸡,他的门外很快就堆起一大堆野鸡的毛和骨头,引得豺狼虎豹从树林里蹿出来,在草地四周打转,幸而孙睿鸣设了阵法,不管虎豹们如何,始终无法侵犯他们的领地。

如果。

很久以后董小南想,如果不是太安的到来,或许她和孙睿鸣,真地会在青龙山谷里生活一辈子吧,也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事……

太安来的那天,山谷里正下着小雨,到处雾蒙蒙的一片,因为天气凉了,董小南便寻思着,用野兽的毛皮,给楚宏做一床褥子——如今的楚宏已经全然变成一个流浪汉的模样,再无昔日半点在楚家庄时的潇洒与高雅,他总是望着天空发呆,脸上的表情落寞而萧索,仔细算来,几乎已经有一个月时间,他再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话,董小南做了饭,他便来吃,董小南若是不做饭,他也不吃。

“小南!”看到董小南的那一刻,太安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董小南一怔,手中银针一偏,在指头上扎出血来。

“小南!”

“屋里坐吧。”好半晌过去,董小南才抿抿鬓发,将太安让进屋内,给他斟了杯山茶水。

“你——”两个人看着彼此,一时都有些百感交集。

“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吃的桂花酥。”太安说完,从旁边提上来一个纸包,放在桌上,解开细绳。

董小南站起身来,先去洗净了手,然后拿起桂花酥放进口中,细细地咀嚼着,唇角边浮起淡淡的笑意:“这味道,还是和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