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孙漱皎先至店里,见一切十分齐整,并无自己操心处,便和店员李律交代清楚,自己出了店,沿着街道慢慢地走,行不多远,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吵嚷。
“我说你这个小伙子,怎么不听人劝呢?把货摊搁我店门口,我怎么做生意?”
“你怎么不能做生意了?再说,我也不是一直搁你这儿,不就片刻功夫么,卖了这樟脑丸,我即刻就走。”
“我管你樟脑丸不樟脑丸,总之,这个地方不许停留!”
“你讲不讲道理?”
孙漱皎过去细瞧,却见街边已然围了一群人,正个个伸长了脖子细瞧,朱永桐后背挺得笔直,正同一个满脸胡茬的男子理论。
“永桐。”孙漱皎走出去,立在朱永桐身边,“这怎么回事?”
朱永桐一见孙漱皎,那脸却红了半边,把手里的樟脑丸扔回车上,淡淡道:“与你不相干。”
“永桐,”孙漱皎却拉起车把儿,“咱们去闹市口,那里人多,看的人多,买的人多。”
朱永桐本来还想吵嚷,但对上孙漱皎那冰莹莹的眸子,满心的怒火便消了下去,斜瞥那店主一眼,拉着车走了。
围观的人没见着好戏,纷纷散去。
“让我来吧。”朱永桐从孙漱皎手里接过车把式,将车朝前赶。
他把头埋得很低,鼻孔里喘着粗气,显见得十分地懊恼。
孙漱皎本想劝他,但细一想,现在劝他,不过是往他心里头泼油,倒是由着他的好。
朱永桐将货车拉到闹口,搁在一棵树下,便拉开架势喊起来:“针头线脑啦,时令的干花儿虎头鞋,快来看快来买!”
未几,一些姑娘媳妇便围上来,有相中了东西的,便与朱永桐讨价还价,然后拿着东西走人。
生意确实比先前好很多,朱永桐脸上也有了笑意,声音便响快了许多,孙漱皎在一旁帮衬着,把货物一件一件卖出去,太阳还没下山呢,货物已经去了一半。
朱永桐抬手擦擦额上的汗,再转头看着孙漱皎时,已经多了很多的柔情蜜意:“咱们今儿个晚上,也去大戏楼子吧。”
孙漱皎见他开怀,自个也十分地乐:“好啊,不过说好了,你请我。”
“没问题。”朱永贵麻利地收拾着剩下的货品,然后拉着车朝前走,嘴里哼着曲儿,两人先回到家里,放好货车,梳洗一番,手拉着手儿出了家门,直奔那大戏楼子而去。
这戏楼子建在城中央,围圆三层,当中一个高台,第一层坐的都是贩夫走卒,有两个闲钱来寻乐子的;第二层坐的是稍有头脸的人物,会花些银钱捧戏子;至于第三层,那都是给有钱人坐的专场儿,不但提供上好的酒水,零嘴儿,就连服侍的伙计,也是一班清俊的小哥儿。
却说朱永桐拉着孙漱皎进了楼,踏着楼梯直奔第三层,却在楼梯口被人给拦住。
“两位,不好意思,这是贵人们包场的地儿。”
朱永桐眼珠子转了转:“不是内设包厢吗?”
“是。”对方淡淡瞥他一眼,“十两银子一间。”
“那就十两。”朱永桐说完,从腰间摸出十两银子来递给对方,对方收了银子,方一鞠躬,“两位,请随我来。”
侍仆将他们引至一间雅洁的包厢,奉上香茶、瓜条、干果碟、肉脯,这才脚步轻悄地退了出去。
朱永桐往后一靠,十分惬意地呼出一口气:“这有钱人的感觉,果真不一样。”
孙漱皎不由抿唇儿笑,拈起枚核桃仁放进口中,细细地咀嚼着咽下:“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心里这痛快爽利,真是难以形容。”言罢,他转头朝下方瞧去,见那帷幔儿尚还拉着,看客们也零零星星,显然是时候不到。
“皎儿。”朱永桐因坐到孙漱皎身旁,拉着她的手儿细细说着话,“咱们俩在一起,日子会越来越好……”
孙漱皎抿唇儿浅笑,表情十分地文静淡雅。
突兀一声锣响,引得两人转头,却见那帷幔儿不知何时已然拉开,里面走出个打扮得十分妥贴的女子,鬟髻高耸,粉面含娇,婀娜动人,一举一动风情无限,引得台下看客们轰然叫好。
朱永贵拈了一块肉脯在手里,一时怔怔看住。
那戏角儿挥水袖于空中轻挽,曼转腰姿,唱腔婉转而动人,一曲罢,台下叫好声不断,纷纷将些铜钱儿往台上抛去,如暴雨般哗哗啦啦骤响,戏角儿退步抽身谢场,也不去管那满地的铜钱,往后台而去,遂有一捧瓦罐的丑角儿走出,一面点头哈腰,一面捡拾银钱。
接下来又演了好几出戏,无非是才子佳人,你侬我侬,看得人如痴如醉。朱永贵完全入了戏,孙漱皎的注意力却落在人群里一个乞儿身上。
那乞儿很脏,满脸污垢,也不向人乞讨,只把桌下那些被人啃过的骨头拾起来,放进一只缺了口的破碗里,时而拿起袖子来,擦擦口鼻,看客们脸上纷纷流露出嫌恶之色,人有叫道:“门墩儿,怎么不把这个煞风景的家伙给撵出去?”
即有两个身子肥硕的男人走过来,提起小乞丐的后襟,把他给拎了出去,小乞丐也不吵,也不闹。
眼瞅着月儿升上半空,戏收了尾,看客们三三两两地议论着,走出戏院子。
朱永桐和孙漱皎也下了楼,出得街道,却见各处俱亮起灯笼,映得人头攒动,更有那些年轻情侣,一对对一双双,于花前月下或来或去。
朱永贵的表情难得平和,一直握着孙漱皎的手,行至一个路边摊儿时,却听得人唤:“鸳鸯扣,鸳鸯扣,要买一个吗?”
朱永贵停了下来,站在摊前,一把将孙漱皎扯到近前:“你且瞧瞧,若有喜欢的,便买。”
孙漱皎仔细看了看,挑中一个牡丹型的,朱永贵付过铜钱,拉着她走到一旁,孙漱皎且把那鸳鸯扣分开,一只系在朱永贵腰上,一只自系了,看着他微微地笑。
“傻丫头。”朱永贵眸中满是柔情蜜意,不由抬手刮刮她的鼻子。
见他心情正好,孙漱皎便趁此机会道:“明天,我想回山里。”
“回山里?”
“嗯。想看看娘亲……桐儿……”
听得她这么唤,朱永桐整颗心都酥了,哪里还顾得旁的,忙一把将她揽进怀中,吻吻她的额头:“听你的,我都听你的,你说回山里,那便回山里吧。”
孙漱皎愕然,确实没有料到,朱永桐竟这般地“好说话”,她左思右想片刻,方才轻轻地道:“你……不介意吗?”
“傻瓜,我心里的结都被你打开了,还介意什么?都不介意,半点都不介意。”
“那——”
“咱们回家。”
两人回到小院里,便一齐动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都是些无关轻重的玩意儿。
待次日天微明,两人便结着伴儿一同往山里去,走走停停五天后,终于,看到了那一幢小小的屋子。
“娘亲!”孙漱皎欢欣鼓舞地跑过去,好像是一只蝴蝶般。
“嗳。”董小南从屋里出来,一见是女儿,脸上顿时绽放出光彩。
“娘亲!”孙漱皎近前一把将她抱住,亲了又亲,“娘亲,皎儿好想你。”
母女俩拥抱了好一会儿,孙漱皎才想起什么来,退开一旁,把朱永桐叫到跟前:“娘亲,你看这是谁?”
董小南上下打量朱永桐许久,才满眼惊喜地道:“呀,这不是桐儿吗?都,长这么大了……”
“孙婶婶。”朱永桐自己也觉得十分地不好意思,情不自禁地抬头搔搔后脑勺。
“快进来,快进来。”董小南把两个孩子引进屋里,让他们在桌边坐了,流水价端出瓜果、糕点、菜蔬。
“娘亲,”孙漱皎将她拉住,“您别忙了,我们都不饿,这次回来,只想和娘亲说说话。”
董小南点头,在围裙了擦擦手,在桌边坐下,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
“娘亲,你有没有想我们?”
“当然了,娘亲每天晚上做梦,都会梦到我的小皎儿……在梦里啊,你还和从前一样,在草地上……”
董小南的话还没说完,屋外忽然传来“嗷”的一声长叫,接着,一匹健壮的野狼冲将进来,扑向孙漱皎。
朱永桐吓了一大跳,赶紧张开双臂去护孙漱皎,却见她抱住野狼,抚摸着它黑色的皮毛,咯咯地笑起来:“小呜,你想不想我?”
朱永桐这才想起,那只和孙漱皎一起长大的野狼,不过,它也——
小呜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地舔着孙漱皎的脸蛋,孙漱皎笑得更加开心了。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小呜每天都会跑到你的房间里去,呆上好些时候才出来。”
“是吗?”孙漱皎拍着小呜的头,眼里一闪一闪。
“这次回来,便多住些日子吧。”
“不了。”孙漱皎摇摇头,“我和桐儿已经在德平县落了足,桐儿现做着买卖,我也开了家铺子。”
“是这样。”董小南点头,“这也很好,只是世间的日子,你可还过得?”
“过得。”皎儿脸上满是笑意,“母亲在家里,会孤单吗?”
“还好。”董小南的性子永远都是那么恬淡,“有小呜陪着我呢。”
“娘亲要是觉得太过清静,便去山下吧。”
“不用了。”董小南摆手,“你和桐儿能走到一起,娘亲很开心呢。”
“娘亲,皎儿今天夜里想和你一起睡,像从前一样。”
“好啊,咱们俩儿娘说说话。”
母女俩正热热闹闹地聊着,却见朱永桐的脸色有些难看,董小南便关切地道:“桐儿,你这是——”
朱永桐倏地站起身来:“婶婶,我想,我想——”
孙漱皎细瞧他表情,心下明白过来,贴在董小南耳边轻轻地说了句话,董小南了然点头:“既这么着,你便陪桐儿出去,四下里散散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