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了屋子,且走到朱氏夫妇从前住过的木屋前,朱永桐怔怔立住,看着那屋子发呆。孙漱皎知他心里难过,却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陪在他身畔。
“从前,爹爹总是很喜欢,坐在妆台前,看娘亲描眉,每次娘亲都会转过头,看着他开心地笑……”
朱永桐言罢,眸中潸然泪下。
“桐儿……”孙漱皎心有所感,不由近前轻轻握住他的手。
“好了。”朱永桐转过头来,脸上绽出丝微笑,“咱们走罢。”
“我带你去山上逛逛,顺便打几只野味回来。”
“好。”朱永桐收敛起自己的悲伤,从孙漱皎所愿,脚步轻盈地朝山上奔去,一路但见碧草葱茏,野花烂漫,清泉淙淙,间或有一些小野物跳来蹿去。
孙漱皎从腰间摸出只梅花镖,对准一只小兔就要出手,却被朱永贵拦住。
“怎么了?”
“放过它们罢。”
“嗯?”孙漱皎狐疑地瞅瞅他。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朱永贵突兀地来了一句。
“你如今,怎么却添了这菩萨心肠。”孙漱皎忍不住笑着,到底是收了梅花镖,两人继续往山上走,一面拾些野果,采些蘑菇,倘或看到可以用的草药,也撷下来放在袋里,至傍晚归去,倒也是十分地可观。
回到家中,孙漱皎把布囊给董小南看了,董小南倒也不怎么计较,让她搁到厨房里去,然后洗手同孙漱皎一起做羹汤,哪晓得饭菜刚刚上桌,屋外卷进一阵风,却是孙睿鸣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爹爹!”屋中几人都十分地高兴。
“皎儿?”见着自家女儿,孙睿鸣微觉意外,旋即神色很快平复,“几时回家的?”
“刚到。”
“那可真是巧了。”孙睿鸣脱去大氅,放到屋门后的架子上,走到桌边踞案而坐,拿起竹筷便埋头吃起来。
一家人围坐在桌边,一时齐乐融融。
瞅瞅自家女儿,再瞅瞅丈夫,董小南但觉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
待吃过饭,董小南收拾了碗筷,一家人便围在桌面,细细地叙着话。
“皎儿,外间要是没什么事,你便陪着你母亲,长居于此吧,我也省得担心。”
孙漱皎微微撮眉——要说没什么事,那也确实是没什么事,城里的生意随时都可以放下,至于朱永桐,也是一样。
她不说话,转头去看朱永桐,却见他若有所思,于是便道:“这件事,待我和桐儿商量商量,再作计较。”
孙睿鸣也不强求,只是淡淡点头。
一家人又坐了一晌,孙漱皎起身走出屋子,朱永桐跟出来,两人行至屋外的梨树下立定。
“桐儿……”
“我还是想去山下。”
“哦?”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朱永桐将双手环在胸前,“或者是人长大了,总想单独有个自己的空间,总想单独过自己的日子,并不愿意跟长辈有太多的牵扯。”
“你这话,”孙漱皎点头,“倒也十分有理。”
“你不反对?”
“当然不反对,老实说,我也想去山下,只是留着娘亲一个人在此处,未免孤清了些。”
“那倒也没什么,”朱永桐目光闪了闪,“孙叔叔不是最喜欢扶危济贫吗?山下有那么多的流浪儿……”
“你的意思是——”孙漱皎心内一动,朱永桐点头。
两人商议妥当,决定找个时间,把这意思同孙睿鸣说,但是眼下,他们是不提的,反而愿在这山里,陪两位长辈一段时间。
再说卧房里,却又是另一番情景。
“小南,这段时间……”
“我没事。”董小南似乎永远都是那般地平静。
“你真地没事?”
“我真地没事。”
孙睿鸣把她揽进怀中,细细温存。
一切恢复了原样,和从前在山里时并无任何不同,董小南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孙睿鸣连续进了几趟山,把过冬的物资准备齐全,又和孙漱皎谈讲了一些山下的事。
借着个空儿,孙漱皎便将此前同朱永贵商量的事告诉了孙睿鸣,孙睿鸣听罢沉吟:“这倒也是个法子,我会记着的。”
“爹爹,我若是和永桐去山下长住,你会生气吗?”
“不会。”孙睿鸣摇头,“年轻人喜欢山下热闹的世界,也在情理之中,你们若是喜欢,只管去便是。”
未料事情竟如此顺利,孙漱皎自觉十分开怀,不禁抱着孙睿鸣的脖子,和他腻歪了一阵。
晚饭桌上,孙睿鸣便细细地告诉董小南,第一是再过两天,自己会下山去,至于具体做什么,他也没细说,董小南仍是不问;第二就是孙漱皎也要下山去。
董小南按捺住心中淡淡的失落,仍然微笑点头。
“娘亲……”孙漱皎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要不,我找几个妹妹弟弟来陪你?”
“这……”董小南沉吟,片刻道,“倘若有那无家可依,却又天性纯善的孩子,你可以带上山来。”
“我记住了,娘亲,今天晚上,我陪你睡,好不好?”孙漱皎说着,故作挑衅似地瞅了孙睿鸣一眼。
“好,好,”孙睿鸣爽朗一笑,“就让你们娘儿俩个,安心说说体己话。”
是夜,孙漱皎抱着被子进了董小南的屋,像小时候那般窝在她怀里,撒娇,打滚,要她给自己讲故事,抱着脖子亲她的脸颊。
娘儿俩唧唧咕咕说到半夜,方才迷迷糊糊睡去,次日清晨醒来,却见孙睿鸣和朱永桐两人已然做好了早餐,屋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敞敞亮亮。
“哦,这可真是难得。”孙漱皎忍不住打趣道,“爹爹,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瞧你这丫头说的。”孙睿鸣斜瞥她一眼,抬手在她脑门儿上敲了一记,“记住啊,明天换你做饭,把你在山下学的手艺好好露一手,让你娘亲尝尝。”
“我?”孙漱皎点点自己的鼻子。
“嗯。”
“这我可不会,”孙漱皎吐吐舌头,“要知道,我可是个地道的吃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小到大都是娘亲仔细照顾着。”
“听听,听听,”孙睿鸣不由转头瞥了朱永桐一眼,“瞧我这宝贝女儿,都快成人家媳妇了,还是这么撒娇。”
朱永桐笑了,是那种异常开心的笑,看着孙漱皎的眸中全是亮光,像星星般一闪一闪。
孙漱皎心内一动,很想一把将他拉过来,用力地亲,用力地吻,但是当着父亲的面,只好强忍住。
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桐儿,你总算是放开了心中的芥蒂,把那一段悲惨的过去,暂时抛开。
我会用我脉脉的温情,化解你心中一切愁绪,我会爱你,好好地爱你,让你感受到这人世间的真情和温暖,桐儿,你一定会忘记过去的一切,我们一定能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孙睿鸣默然将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互动尽收眼底,心中也着实感慨,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董小南时的情景,微微有些走神。
“爹爹。”孙漱皎轻柔的嗓音唤回他的思绪。
“爹爹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孙睿鸣摇摇头,“怎么?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女儿……只是想起从前,爹爹教女儿读书的情景,感觉好遥远。”
“是啊,”孙睿鸣点头,“一转眼,你便已经长得这般大了,出落得像清水芙蓉一般……”
他说着,心中却有淡淡的酸意漾起——毕竟是自己的闺女,千宝贝万宝贝,不忍看着她受半点委屈。
一时间,三人都愣在那里,心中百般滋味杂陈。
“哟,”恰好董小南走出来,见他们三个像泥塑木雕似地,不由近前打趣道,“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装起佛爷来了。”
“娘亲。”孙漱皎却不禁红了眼眶,“其实女儿,女儿好想,好想永远都长不大,和从前一样,快快乐乐地和爹爹,娘亲,住在这山谷里……”
“傻孩子。”董小南忍不住轻叹一声,近前用手帕轻轻拭去她眼角泪光,“快别说这样的话,能看到你长这般大,我和你爹爹,实在是开心,很开心。”
“可是,爹爹和娘亲却老了。”
“人都是会老的。”董小南柔声劝她,“你只要遵从自己的心意,踏踏实实过日子,那比什么都强。”
“对,”孙睿鸣闻言点头,“你娘这话啊,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不管在哪里,都要遵从自己的本份,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正经。”
“爹爹,你说的,自然是这世间的大道理,”孙漱皎正色道,“可倘若朝廷行不仁之道,荼毒百姓,又当如何?”
“皎儿?”孙睿鸣微愣,他从前虽教孙漱皎读书,倒也甚少同她说这国家大事,再联想起上次孙漱皎那坚决刚毅的表情,心内不由一动——难道他家的皎儿,还是巾帼英雄不成?
“倘若朝廷亲民爱民,那倒也罢,倘若不然——”孙漱皎说着,眉宇间流露出几许冷色。
“皎儿,”孙睿鸣沉喝一声,“这样的话,你只许在家中说说,倘若下了山,若想安生过日子,须得把这样的心思全都给我收起来!”
“爹爹,”孙漱皎却颇有些不以为然,“难道爹爹也是市井间那些胆小怕事的男子吗?每日只为一日三餐忙碌,竟是半点不过问天下之事?”
孙睿鸣沉默,所有的斥责忽然都卡在了喉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