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太宠她了吗?教她能文能武,故此养成这狂纵的性子?这样的性子,哪是一个寻常女子该有的?
孙睿鸣不禁连连叹气,末了却只道:“你啊——”
孙漱皎还想再说什么,朱永桐走过来,把她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难得跟爹爹在一起,你何苦招他不痛快?”
脑子里略一思忖,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孙漱皎不再犟嘴,退到一旁。
午餐桌上,董小南炖了个柴鸡汤,热气腾腾搁在中间,她擦干净手,连声招呼道:“吃吧,快吃。”
“娘亲,辛苦你了。”孙漱皎言罢,拿过水永桐的碗,替他勺了一碗汤,“你尝尝啊,我娘亲炖的柴鸡汤,可是世间极品,别处还吃不到呢。”
朱永桐端起碗来尝了口,果然鲜美异常,不由赞道:“婶婶的手艺,确是寻常人难及。”
“皎儿,”董小南搅着碗里的汤,慢悠悠地道,“你若喜欢,我就把这炖汤的手艺教给你,如何?”
孙漱皎摇头,脸上满是笑意:“我,我不学。”
“现在若不学,将来成了家,可怎生是好?”
“我,”孙漱皎目光闪了闪,“我可以请厨娘。”
“呵呵,”董小南不由将目光转向孙睿鸣,“听听,听听咱们闺女这话,口气倒不小。”
孙睿鸣没有接话。
“桐儿啊,”董小南转头看着朱永桐,“皎儿这孩子,从小跟在我们身边,完全被宠坏了,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朱永桐摇头:“我,我喜欢皎儿……不会生她的气。”
“呵呵。”董小南笑了两声,心里却却踏实下来,瞧这两小辈郎之情妾之意,将来一定会幸福甜满。
“好吧,那我也不强求了,只要你们俩过得好好的,我和你爹爹,心也宽了。”
吃过饭,孙漱皎手脚麻利地和母亲一起收拾碗筷,孙睿鸣却把朱永贵拉到另一间屋里。
“伯父。”朱永桐细瞅他的面色,然后忖度过道,“您,您有何吩咐?”
“皎儿的性子,太过不寻常,将来难免做出悖俗之事。”
“这——”朱永桐却并不觉得有什么。
“将来她若是闯了祸,你须得担待些。”
“我知道了。”
“我原本,”孙睿鸣转头,定定地看着他,“实话说,我心里原本对你没有什么好感,可是看你这两日的行径,却与在城里时大为不同,可以告诉我,是什么缘故吗?”
“是皎儿,她替我解了心中之结。”朱永桐言罢,便将昔日父母惨死之事细细禀告了孙睿鸣,孙睿鸣听罢,心中微惊,暗道难怪这孩子会变得如此愤世嫉俗,而孙漱皎又会发出那样振聋发聩之声,原来并非空穴来风。
世间各人之遭遇,有时候,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述尽。
“伯父,”朱永桐凝视他良久,方才缓缓地道,“其实有时候,我倒觉得,皎儿的话不无道理,眼下这世道,也不是什么太平清明之世,奸小恶霸层出不穷,倘若一味忍让,只会让人家踩在脚底下,不如凭着一腔血气搏个一搏,纵然得不成善果,却也——”
朱永桐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素来见识不多,也不如孙漱皎一针见血来得贴切,更何况是在孙睿鸣面前。
“我只是担心你们俩,倘若只有皎儿一人,倒还罢了,纵然刀山火海,我也会去救她,况且这也不算难事,但倘若再加上一个你——”
“伯父。”朱永桐当胸一抱拳,“您想得太多了,慢说桐儿并非那起贪生怕死之辈,纵然是贪生怕死之辈,单为了皎儿,我也会——”
朱永桐言罢,紧紧地攥住了拳头,孙睿鸣凝视他良久,终久再没有言语。
晚间吃饭时,气氛再次变得轻松活泼,皎儿似乎忘记了白日间的事,拉着董小南的手有说有笑,朱永桐自然也不会把和孙睿鸣的谈话告诉她。
夜色泌寒。
月轮像冰盘似地悬在半空,孙漱皎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披上外袍走出屋子,她走到梨树下坐定,仰头看着空中璀璨的群星。
小腿处忽然一阵痒痒,孙漱皎低头看时,却见是小呜,正趴在地上,轻轻地蹭着她的腿。
“小呜。”孙漱皎抬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脑袋,“小呜,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小呜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低鸣。
“你能听懂,对不对?”孙漱皎索性在它面前蹲了下来,“小呜,你知道吗?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很快乐,很幸福,爹爹很疼我,娘亲也很疼我,我真地好想,在这山里一生一世下去,不去管外面发生什么事。”
“可是小呜,”孙漱皎眼里浮现出自己在山下看到的一切,“为什么所有人都很不快乐?为什么人世间会有那么多不平之事?为什么有的人衣食无忧,有的人却在穷困边缘苦苦挣扎。”
小呜双眼明亮,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谁不想好好地过日子?谁不想太太平平?可是小呜,”孙漱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傻瓜。”面前不知何时多了道人影,“还有我呢,我会保护你。”
你保护我?孙漱皎刹那间有些失笑,但她到底没有笑。
只因为朱永贵眼里的那份认真,十分地认真。
就算他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小子,就算他胸无城府不谙刀兵,就凭他这份认真,倒也可以了。
“我知道。”孙漱皎淡然一笑,“你也不要把今天我和爹爹的争执放在心上,其实爹爹是一个外冷内热的汉子,他懂得的,实在比寻常人多太多。”
“嗯。”朱永桐点头,在她身旁坐下,“说说看,关于咱们的未来,你有什么想法?”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主动地,亲近地,跟自己提这个话题,孙漱皎略感惊讶的同时,也分外地惊喜:“桐儿,那你怎么想?”
“嗯,我想过了,将来会开一家杂货店,等生意做大,就改成粮油铺,再开酒楼,古董店……”
孙漱皎却沉吟不语,朱永桐的话音很热切,然而在这个世道,却显得极不实际。
山下官府税苛极重,动辄拿权压人,这只是其一,其二是流寇们经常生事,只怕店铺还没开起来,便被人洗劫一空。
要真从内心里而言,她更愿意隐居于山谷之中,享这清闲,再不理论外面的是是非非。
“你怎么不说话?”朱永贵碰碰她的胳膊。
孙漱皎没有言语,对于世道人情,她看得比谁都清楚,但却不想打击朱永桐的积极性,毕竟,他是踏实想过安稳日子的人。
“永桐,”孙漱皎忽然坐直身体,面容变得凝肃。
朱永桐不由一怔,随即下意识地道:“怎么?”
“将来,”孙漱皎目光微闪,“我是说将来,如果我为了旁的事而放弃你,你会不会生气?”
“放,放弃……我?”朱永桐有些口吃。
“是的。”孙漱皎答得无比肯定,“你知道我的个性,最是讨厌羁束,还有人世间那些不平事,我不喜欢忍耐,恐怕遇上豪强欺压,会——”
“你别说了。”朱永桐打断她的话,自个儿也陷入了深思,他总算有些体会到,孙睿鸣白天里说那些话的真正含义。
知女莫若父,或许,孙睿鸣才是最了解孙漱皎的,知道她不会忍耐,会做出些令常人难以置信之事。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朱永贵握紧她的手,答得毫不迟疑。
“是吗?”孙漱皎忽然笑了,那一笑,让朱永桐觉得有些晃眼,凛然高华,不可侵犯。
“纵然有一天,我会被送上断头台,你也会毅然跟着吗?不会惧怕赫赫刀兵,不会怕死无全尸?”
朱永桐霍地站起身来,竖起右手放在耳侧:“我朱永桐对天盟誓,若今生对孙漱皎有半点欺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好!”孙漱皎也蓦地站起身来,同样将右手放在耳侧,“我孙漱皎在此发誓,愿与朱永桐一生同患难,共富贵,如有违誓,当死于乱箭……”
“你别说了!”朱永桐一把捂住她的芳唇,深深看进她的眼底,“不管你负我还是不负我,我这一生,只属于你。”
两人定定地看着彼此,四周的一切刹那间全都寂灭。
“桐儿……”孙漱皎张开双臂,紧紧地将他抱住。
“皎儿。”
屋门处,孙睿鸣默然而立,静静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然后抬头看了眼天空。
他的皎儿,什么时候,在这红尘的历练中,居然变得如此坚强,如此干练。
或许,年轻人会有自己的道路,他确实不该干涉。
“睿鸣。”董小南不知何时也已经醒来,将一件衣袍轻轻披上他的身,“你在想什么?”
“咱们的女儿,到底不是寻常人。”
董小南便不再说什么了。
“桐儿,后天我们就下山去吧。”
“好。”
“下山后咱们好好地过日子,就算世道混乱,也一起努力,朝着希望的方向努力。”
“好。”朱永桐异常坚决地点头,紧紧握住她的手。
第二天午饭桌上,孙漱皎便把自己的决定向董小南和孙睿鸣说了。
孙睿鸣听罢,倒也没有反对:“你们的想法是好的,只是——”
“爹爹放心,女儿会安分过日子的,只要他人不来招惹女儿,女儿自然不会有什么背离之举。”
“好。”孙睿鸣点头,“你自小聪慧,比寻常女孩子有决断,有魄力,爹爹相信你。”
“谢谢爹爹。”孙漱皎粲然一笑,唇边绽出个甜甜的笑涡。
又在山里歇宿一日后,孙漱皎和朱永桐便动身往山下而去。
两个孩子一去,整个屋子便安寂了许多,显得格外沉闷。
孙睿鸣看着收拾屋子的董小南,忍不住道:“要不,你也跟我去乡下吧?”
董小南摇头:“我不去,在这里住习惯了,哪都不想去。”
“可是——”
“没什么,你若是寻得着两个听话的丫头,便领她们上来陪我便是。”
“好。”孙睿鸣点头。
“还有,你一个人在外,也要注意身子。”
“我省得。”孙睿鸣点头,细思自己这一路,倒也收获多多,只是同董小南说不上,董小南也从来不多问。
好在这小屋四周也有他设下的阵法,董小南住着是十分安全的。
现下孙漱皎又有了朱永桐照顾,他再无后虑之忧,是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脑海里不由闪过几日前那一幕,孙睿鸣心中不禁热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