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只有他们两个人?”康河王不禁拍岸而起,“你们,你们——”
“他们已经尽力了,”代世容在一旁插话道,“殿下不应责罚他们,相反,应该奖励他们,奖励他们奋不顾身,救治难民,奖励他们同心同德,不畏艰难,并且要全军上下向他们学习!”
康河王转头,略觉诧异地看了代世容一眼,继而点头:“陈参将。”
“属下在。”
“你去,按照名单,每人奖励白银二十两,另外,放他们十天假,让他们好好休息,不用参加操演。”
孰料,他的话刚刚说完,下面便有士兵接过话头:“殿下,我们不要白银,至于假期,三天就成。”
“为何?”
其中一名士卒沉吟道:“这笔银两,还是请康河王拨专人负责,用来安置难民吧。”
“是啊,这批难民本来无家无业,到此处更是生计艰难,还是请殿下,将白银折变米粮,或者帮他们修房造屋吧。”
“对对对。”
康河王再一次怔住了,他忽然间发现,自己手下这些士兵,竟然是如此地可爱,如此地让人敬重。
“好,我答应大伙儿的请求,将这笔银两用于资助难民们安家立业,大伙儿这就回营,各自安歇去吧。”
士兵们这才三三两两地散去,第六营的营长却独个儿留了下来。
“你还有什么事?”
“殿下,属下想再出一次城。”
“你还要出城?”
“是的,我要出城。”
“出城做什么?”
“我要去帮助孙军师,还有廖大哥,他们,是我心中的英雄。”
“哦?”康河王想了想,然后点头,“准了,如果需要什么,你只管到军备营去取。”
“是。”
第六营营长点点头,走出了主帐,康河王却仍然站在案后,久久地沉思着。
“王爷。”
帐帘掀起处,代世容稳步走进,却见康河王满脸忧色,便近前问道:“殿下,您这是——”
“我很担心睿鸣。”
代世容沉默。
这些天来,他也是日夜担心着孙睿鸣,生怕他有个闪失,他跟随康河王日久,深知这样的人材实在太难得,他自然不想看到孙睿鸣有任何闪失,否则对于整个邯州军,将是重大损失。
“你在想什么?”
“我还是那句话,睿鸣不会有事,一定不会。”
“希望如此。”
夜风冷飒。
孙睿鸣睁开眼,朦朦胧胧看见一团火光在闪耀。
一道人影坐在火堆边,正用把铲子,轻轻在锅里翻动着。
“是……广远吗?”
“是。”廖广远看他一眼,仍然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曾经以为,”孙睿鸣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这世上能与我生死与共的,只有小南一个人,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你——”
“小南是谁?”
“小南,”孙睿鸣以手掩唇,轻轻地咳了两声,“是我的妻子。”
“她,她对你,一定很好吧。”
“是。”孙睿鸣点头,“知道吗?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我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醒来了。”
“不会的。”廖广远异常肯定地道,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你救了那么多人,老天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去。”
“你也这样相信,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
“是的,”廖广远异常肯定地点头,“我也经常觉得,一个人在今生所遭遇的一切,早有上天注定,祸,福,荣,辱,其实那都不重要。”
听他这么说,孙睿鸣不由坐起身来:“哦?那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心,一颗光明磊落的心。”
“光明,磊落?”
“是的,我廖广远这一生,见过很多人,但唯一能让我彻底心服口服的,却只有军师一人。”
“那,那你可真是抬举我了。”
“军师是人中龙凤,是上天派下来,带领我们走向辉煌未来的人,所以,从今天开始,广远会倾全力保护军师,纵然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他这几句话,说得很轻,很轻,可是听在孙睿鸣耳中,却仿若雷轰电掣!
想他孙睿鸣,来这世间一遭,也见过很多的人——一心想要害他性命的金玉娥,对他极力踩踏的孙家下人,倾尽全力维护他的太安,弟弟孙睿龙,妻子董小南,女儿孙漱皎,还有邯州军的这一帮兄弟。
康河王陈青霄,同为谋士的代世容,然而没有一个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从此以后,我会保护军师,倾尽全力,哪怕,粉身碎骨。
“我亦一样。”终于,孙睿鸣轻轻地吐出四个字,落地有声。
廖广远微微地笑了,他用这样的方式,赢得一个强劲有力的同盟,甚至是,亲人。
当他们互相搀扶着,重新回到城楼下时,所有人都惊呆了,然后城楼之上,响起一片欢呼声。
“孙军师!”
“廖大哥!”
人们纷纷奔涌而出,给他们以热烈的拥抱,仿佛他们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是啊,真是一件非常大的大事。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康河王重重拍着孙睿鸣的肩膀,爽朗地大笑着,“城中已经为你们摆好美满佳肴,同饮三百杯!”
“对,痛饮三百杯!”
是夜,整个邯州城灯火通明,康河王命人杀鸡宰牛,要士兵们尽情畅饮,同时还分了酒肉给难民们,一时,城上城下一片欢腾。
直到夜半,人们方才各自纷纷散去,孙睿鸣回到自己的帐篷,刚刚躺下,还没合眼,却听外面传来一阵极轻极细的呼吸声,他心中一凛,索性起身下床,撩开帐帘,却见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帐外,一看到他,顿时变得异常扭捏不安。
“孙,孙军师。”
“你是——”
女子抬头看看他,不知该怎生开口。
孙睿鸣认出来,她正是这次被救治的其中一名难民,遂嗓音和蔼地道:“说吧,有什么事?”
“军师。”女子忽然曲膝跪下,鼓起所有勇气道,“是军师救了小女子的命,小女无以为报,愿,愿侍奉军师左右——”
“啊?”孙睿鸣整个儿怔在那里,倘若在旁人看来,这定然是一桩美事,然而孙睿鸣却很是无措。
“军师?是嫌弃小女陋质薄颜吗?”
“姑娘快别说这样的话。”孙睿鸣将她扶起,“你我皆是一样的人,说什么陋质不陋质?只是我已有妻室,怎可委屈姑娘?”
“奴家不怕委屈……”
“但,我却无异志。”孙睿鸣将声音压得极低,“我妻子对我极好,许诺今生唯一,不敢有违,故此,怕是要负了姑娘美意。”
“啊?”女子不料他这样说,一时眼中泪水不住打转,但仔细再想,孙睿鸣所言却无可挑剔。
“姑娘的爱慕之情,睿鸣深铭于心,今生绝不敢忘,但这侍奉左右之事——”
“先生不必说了。”女子急切地打断他的话头,“那么军师,可否收下奴家的心意?”
她说着,将一双新衲的鞋递到孙睿鸣跟前。
“睿鸣多谢姑娘。”孙睿鸣小心翼翼地接过鞋,捧在手里,“姑娘,你如此心灵手巧,一定能找到一户好人家。”
“谢军师吉言。”女子脸上浮起几许绯红,虽然对孙睿鸣的拒绝略感懊恼,但更多的,却是释然。
不管怎么说,军师,您是个好人,上苍一定会保佑您的。
一定会。
最后朝孙睿鸣嫣然一笑,女子转身袅袅娜娜地走了,孙睿鸣始终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睿鸣,你这次救了那么多人,使我军威名,更加远扬。”
“不敢。”孙睿鸣躬身施礼,“都是王爷仁怀,才使得数千难民脱得此劫,他们应该感念的,是王爷的恩德。”
“你好不容易才平安归来,且好好地休息几日吧,军中之事,便不要操心了。”
“谢王爷。”
孙睿鸣又跟康河王,代世容说了会儿军中最近待办的几件大事,便自己一个人回了军帐,合衣在床上躺下。
他确实累了,很累很累。
故此,一挨着枕头,便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他做了好些个梦,梦到小时候,父亲牵着自己的手,在田埂上散步,告诉他哪块田是他的,哪些田是邻村大财主的,父亲还说,儿啊,这些田产以后都是你的,你要好好地照看它们。
尚且童稚的孙睿鸣,根本不懂得这些田产的“重要性”,或许在他看来,这些田产根本无足轻重,姓孙还是姓王,都没什么。
久而久之,村里人都知道,他们村里出了个呆子,对田地房屋根本一无所知,孙睿鸣也任由众人觉得他傻,丝毫不为自己辩驳。
因为他很傻,所以继母进门之后,很快掌握了孙家的一切,不但将他赶至破院,还好几次想谋害他的性命。
有一次,孙睿鸣在池塘边玩,一名家丁突然跑过来,把他撞进水里,他不停地挣扎,挣扎,眼见着就要沉入塘底,一个人人忽然飞过来,一把将他从水中捞出,并且将他带进一家破旧的道观。
师傅救了他的命,还问他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孙睿鸣咕咕哝哝讲不明白,当时,师傅也觉得这个孩子很傻,故此,只当是举手之劳,把他救起,未料后来却发现,孙睿鸣对他随手涂在墙上的星相图格外地感兴趣,并且看得津津有味。
奇怪了。
道长立即取了几本书,让他随意翻看,年幼的孙睿鸣很快入了迷,而且破解了其中几个难题,道长更觉惊讶,又问他是否愿意拜自己为师。
孙睿鸣当即跪在地上,“咚咚”叩了几个响头,那时的他全然不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真正的世外高人。
从此,弱小孙睿鸣的命运开始改变。
命运开始发生改变的初始,都是十分微小的,没有人能察觉出,那些微小的变化,会对一个人的人生产生重大的影响。
弱小孙睿鸣在孙家宅院里,还是饱受欺凌,没有一个孙家人把他当成主子,所有人都欺负他,嘲讽他,说他傻,说他笨,只有他近身僮仆,经常为了他,跟那些仆人发生争执。
一次,太安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从外面回来,孙睿鸣替他擦药膏,然后细细地劝说他,要他别跟那些人一般见识。
那天,太安发火摔坏了孙睿鸣唯一最珍爱的陶瓷老虎,孙睿鸣还是没有发火,而是弯腰把那些碎片拾起来,一片片重新拼接好,太安站在一旁,看着他双手绽出条条血口,眼泪不住地往下落,然后抱着孙睿鸣大哭了一场,发誓从此以后不再跟任何孙家人争斗,看见他们就像躲恶犬一样远远地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