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个关键,他怕的却是康河王一旦功成,必定天下众人仰视之,到时候,他是否还能保持这份淡定与从容,实在难说。
怀着这样的忧虑,孙睿鸣转身走了。
如孙睿鸣所料,五日之后,俞子衍果然将大军撤至离邯州不远的飞虎峰上,公然举旗。
反了。
这消息像是长了翅膀的鸟儿,瞬间飞向四面八方,激漾起千层巨浪。
一时之间,各处兵马起了百余起,朝廷上文武百官为之震动,扑灭了此处,另一处又起。
立在城楼上,孙睿鸣右手垂在身侧,微微有些颤抖——子不杀伯仁,伯仁到底还会是因子而亡。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成魔成佛,一念之间。”
当年,师傅就曾经这样,一字一句,再三再四地告诉他。
自古以来成大事业者,必定伴随着巨大的腥风血雨,没有一个创业之君,可以兵不血刃地得到天下。
是以左近之人,要么是伴君而得道,要么是随君而成囚。
师傅何等利目如炬,早已将这一切看穿看透,而他也正是因为清楚这层原因,不到万不得已,不肯出山。
虽坐中军之帐,运筹帷幄,然则千里之外,也因为一己之谋,而有人送命。
“睿鸣?”
孙睿鸣转头,深深地看了代世容一眼,如今在这邯州城中,能解他孙睿鸣心境的,大概也只有代世容,廖广远这区区几人了。
“世容。”
“嗯?”
“我想跟你,好好地谈一谈。”
“好,今夜子时,我们在小树林一会。”
是夜,明月高悬,照得下方一片雪然。
代世容走进树林时,看见孙睿鸣一个人蹲在石头上,他便走过去,席地而坐。
“世容,今日之言,我只能对你说,出我之口,入你之耳,绝对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世容你只管直言。”
“时机到了。”
“你说什么?”代世容霍地起身,太阳穴突突直跳,虽然,这句话他一直等了很多年,但突兀从孙睿鸣口中说出,还是让他一阵热血直涌上心头。
孙睿鸣闭上双眼,往后仰靠在树干上,禀住呼吸。
“你,你把刚才的话——”代世容再次蹲下身子,一把抓起他的手,“再,再,再说一遍。”
“时机到了。”孙睿鸣却还是那样,表情淡淡的。
“哈哈哈,哈哈。”代世容也算心性坚忍,听此言语却不禁手舞足蹈,眼中热泪滚滚。
“你想哭,想笑,想叫,都可以,但只能在这里,只能在这里。”
代世容哭了笑,笑了哭,他已经四十开外,自二十六岁,年少英发时起,随康河王东征西讨,亲眼目睹了诸多磨难,原本以为,一生一世再没有机会,实现心中那个辉煌的梦想,孰料——
过了许久,他的心情才一点点平静下来,一振衣袍,重新在孙睿鸣面前坐下,定定地看着他:“那你预期,几载霸业可成?”
孙睿鸣竖起三根手指头。
“三,三年?”代世容吃了一惊。
“倘若局面在我掌握之中,当是如此。”
代世容禀住呼吸,许久凝立不动。
“然而今夜我要说的,却不是此事。”
“那是什么?”
“你有没有担心过,身后之事?”
“身后?”代世容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今日的殿下,明朝一旦登基,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睿鸣?”
“殿下的性情,我比较了解,贫穷没落时,他或许还能坚守得住,可当真功成天下,耳中谄词听得多了,恐怕——”
代世容沉默。
他当年追随康河王创业,倒真没想过功成之后的事,只是觉得遥远,十分地遥远,他甚至料过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甚至被朝廷抓捕弃市——这些他都不害怕,甚至没有感觉,可是成功——
想象着康河王一朝成为帝王,掌控无数人的生死?想象他万万人之上,高踞龙椅?
那凛冽的权威,果然令所有人胆寒。
他代世容身无长物,倒也不怕被牵连家中一族,再说他和康河王之间,也没有任何不能见光的东西。
纵然如此,也难保将来如何——毕竟一个人在落魄之时,所经历非人之事,遭人羞辱,遭人毒舌,那都是有的。
故此,每个成功者在成功之后,都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粉饰太平,挖空心思给自己的生平涂脂抹粉。
其实,成功者和大多数失败者都一样,他们要吃饭,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他们也有种种不为人知的秘辛,可是一旦成功,却往往极易被人神化。
“睿鸣,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多吗?”孙睿鸣叹息,凡人就是因为想得不多,所以往往顾此失彼,他通观全局,已知未来结果。
“我更忧虑的是,倘若将天下大权交到殿下手中,而殿下不善加使用,执权柄而行不仁之事,那么我们数年心血,岂不白费?”
“皇者,执天下之权柄,为亿兆生灵之首,其一言一行,牵连甚广,是以——”
“你这样说,是怀疑殿下吗?”
“非也。”孙睿鸣长长叹了口气,“殿下也是人,是人就难免犯这样那样的错误,小错尚可,倘若大错,将无法挽回啊。”
“大错?”
“是。”
“王爷会有什么样的大错呢?有咱们这一班臣子从旁提点,不会有大错啊。”
“算是我杞人忧天吧。”
“睿鸣兄啊,你就是凡事想得太多,过于深思熟虑,有时反而会错过当下啊。”
“或许吧,我今夜叫你前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
“倘若将来殿下行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之策,你可会后悔?”
代世容沉默半晌,方才异常肯定地道:“不会。”
言罢,他正色道:“世容这一生最大之愿望,就是想寻一英明君主,辅佐他成其霸业,如能完成此愿,世容纵千刀万剐,心志也绝不动摇!”
“好!”孙睿鸣霍地站起身来,“真乃豪杰之言,有你这句话,将来纵发生什么事,我也可托付给你了。”
两人久久地凝视着彼此,均感觉到内心强有力的跳动。
自第二日起,孙睿鸣恢复常态,依旧该做什么做什么,夜里便去康河王帐中密议。
“不知各地可有消息传来?”
“这些都是。”康河王将一大堆信札交给孙睿鸣,孙睿鸣拆开,一封接一封地仔细看着,双眉深锁。
“睿鸣?”
“有喜有忧。”
“喜在何处?”
“中原九十六州,有七十二州已反,唯京师一带,尚在朝廷的掌握之中,此为喜,忧则是,京师外围十六州的兵马,得天时地利之厚,倘若他们想取京城,可是容易得多。”
“这个,”代世容沉吟,“我倒不这么觉得。”
“哦?”
“就算他们攻下京师,倘若己身势力不够强大,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裳,京师在不在我们的控制中,并不是关键,关键是,天下人心。”
“世容所言有理。”
“故此,卑职建议,殿下誓师出征之时,必旗帜高张,广发檄文,言当今皇帝之失政失德,令其辩无可辨,再号令天下群雄共讨之,一路之上严明军纪,善待民众,使民心尽服,未到军师,声威已至,如此,大业自可水到渠成。”
“有理。”康河王点头,“十分地有理。”
次日起,代世容便安排各营开始整顿,士兵们操练日久,早就想着出去一试身手,此际各个兴奋异常。
夜。
康河王在帐中穿起簇新的衣袍,拿起匣中长剑细观,眸中难掩兴奋。
“殿下。”
“哦?睿鸣啊。”康河王将剑放回匣中,“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我来看看,王爷准备得如何。”
“哦。”康河王当即旋转了两圈,“怎么样?”
“恭喜王爷,哦,不,万岁。”
“什么?”乍然听得这么一声,康河王不由吃了一惊,虽然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以这样的身份来期许自己,可是,可是一想到这即将变成现实,还是忍不住,真地忍不住,很忍不住。
“万岁。”孙睿鸣敛袍,在康河王面前跪下,先朝他重重叩了一个头,“卑职感谢殿下对卑职的信任,感谢殿下为了大业辛苦的忍耐和等待,感谢殿下不畏惧艰难困苦,一直保持着心志,感谢殿下……希望殿下,永远记得年轻时的初衷,时刻警戒自己,将来不管发生什么,绝不可背离心志。”
康河王怔住。
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放下剑伸手将孙睿鸣扶起,目光深沉地看着他:“睿鸣你言重了,自来成大事者,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能为常人之不能为,本王,绝不敢有负先生辅佐之大义,本王今生,若有失德败行之处,当如此案!”
康河王言罢,拔剑于手,将那桌案一劈两半!
“殿下可知道,对一个王者而言,最珍贵的是什么?”
“这——”康河王沉吟片刻,方才拱手,“请先生赐教。”
“是一颗光明磊落的王者之心!纵然身临绝境,四面楚歌,王者绝不会动摇,纵然从云霄跌落骨底,一息尚存也可东山再起!纵然小人从旁掣肘,仍能顽强地奋斗不息!”
“本王记住了,自今尔后,唯军师之命是从,请军师,长伴本王左右!”
这一夜,君臣二人促膝长谈,说天文,地理,说今后霸业既成,该如何治理天下,从当前,说到很久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