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所见,和从前有极大区别,老百姓们的日子显然好了许多,有的吃,有的用,丰衣足食,虽有个别不美处,倒都是百姓们个人的小事,无伤大雅。
只是,孙睿鸣一向利目如炬,能从蛛丝马迹间,辨出很细微的东西。
黄昏时分,到得一处寓所,孙睿鸣付了银子,住进房中,让董小南去收拾行李,自己便坐在桌前,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纸砚,开始执笔沉思起来。
这封奏折,要如何才能写得简明概要,又要让皇帝领会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呢?
吏治,民俗,政令,何者当改,何者当兴,何者当废,诸事陈杂。
“夫君。”董小南走过来,轻轻揉着他的肩膀,“连日辛劳,你且早早歇息吧。”
“不用。”孙睿鸣拍拍她的手背,语声轻柔,“你先去,我已经养成了习惯,不把这心里头的话记下来,反而不快活。”
董小南便轻轻叹息一声,转身离去,可她到底不忍立即躺下,没一会儿便回到孙睿鸣身旁,替他铺纸研墨,孙睿鸣偶尔住笔的瞬间,转头看着她,微微浅笑。
快到一更时分,孙睿鸣方才搁下奏章,上床歇宿。
次日清晨,孙睿鸣才起来,董小南已经备好了早餐,孙睿鸣看时,见都是自己爱吃的,便把她拉到桌边坐下,低声细语道:“别忙活这些个,赶紧歇歇吧。”
“没事的。”董小南微微浅笑,“这些日子我每天只在山里静养,身子骨都倦乏了,这次出来跟夫君一起透透风,只觉痛快无比。”
“是吗?”孙睿鸣还是那样淡定而从容地笑着。
夫妻俩之间融融,光风霁月。
待孙睿鸣起身,董小南已经把一切收拾整理好,放在一个小竹箱里,提到马车上,夫妻俩上了车,马车缓缓朝前驶去。
“砰——砰——砰——砰!!”一阵急促的鼓点蓦然传来,孙睿鸣撩起车帘看去,却见一大群人围在空地上,正在载歌载舞。
“想下去看看吗?”左右无事,孙睿鸣便问董小南。
“就在这儿远远地瞧着吧。”董小南向来不喜生事,更怕给孙睿鸣招来麻烦,故此只微微浅笑着。
孙睿鸣也深能体会到她的心思,便含笑应允,两人便坐在马车里,瞧着那帮人载歌载舞。
天色渐渐地晚了,董小南转头道:“睿鸣,我们回去吧。”
“嗯。”孙睿鸣点头,放下车帘,驾着马车,从一条小小的林荫道前穿过。
眼见着天色黑色,两人打算找个地方歇宿,孙睿鸣停下马车,携着董小南下车,四处望了望,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小小的木屋,内里似有昏黄的光透出,孙睿鸣便扶着董小南走过去,他先让董小南立在阶下,自己上前叩响木门,哪晓得半晌久久不闻人声,孙睿鸣心中疑惑,伸手推开门,却骤然看见房梁上悬着一个人,他吓了一大跳,赶紧跃起,一刀斩断绳索,将对方给放了下来,仔细看时,却见是个面容秀丽的年轻少妇,孙睿鸣探她鼻息,见尚略有呼吸,心中暗道好险,便将女子放下,自己转头出门,把董小南也叫进房中,指着那女子道:“小南,你看这——”
董小南顾不得许多,先近前查看女子的情况,然后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揉着她的胸口,见她仍然毫无反应,便让孙睿鸣先给她体内输入股真气,再去厨房烧壶热水,董小南照顾女子许久,女子方才睁眼,怔怔地看着她,半晌回不神来。
“大嫂。”董小南嗓音柔和,“大嫂您这是——”
女子看着她半晌,唇边缓缓溢出丝苦涩的笑:“没死?”
“大嫂,什么事,如此想不开?”
妇人没有言语,只是合上双眼,泪水自眸中潸然而落。
董小南扶她起来,因见屋舍中简陋,竟无落脚处,只好将她扶到一张竹椅上。
不一会儿,孙睿鸣又端了热水进来,董小南让少妇喝了,看她脸色好了泰半,心总算放下来,因此慢声细语地劝导道:“大嫂,凡事想开些,这世上,并无翻不过去的坎。”
妇人不答话,只是睁眼看着头顶的屋瓦,董小南和孙睿鸣对视一眼,都不晓得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两人一时间也无计可施,只能暂时丢开手。
忽然,房门洞开,一阵冷风灌进来,接着走进个醉醺醺的汉子,几步迈到妇人跟前,伸手抓住她的衣襟,口中喊道:“银子呢?银子在哪里?”
妇人凄然一笑:“银子?哪还有什么银子?家里的银子,不都被你输光了吗?”
“臭娘们儿!”醉汉二话不说,当即给了妇人一个耳光,“说,臭表子,银子在哪里?再不说实话,老子打死你!”
女人索性合上了眼,而那汉子二话不说,当真提起拳头来对着女人的脸便狠狠砸了下去!
“住手!”孙睿鸣一声爆喝,上前握住汉子的手腕,眸色冷厉,“你做什么?”
汉子口中喷着酒气,斜了他一眼:“老子在这里说话,干你鸟事?”
“好好说话!”
汉子挣了挣,意外地挣不开,他酒醒了三分,神智恢复几分清明,口中嘟哝两句,就那样倒在地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看来,这夫妻之间,定然是因为这种事而闹纷争。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纵然孙睿鸣身为宰相,也晓得人世间这种纠葛,往往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理论。
再看那少妇,也分明是一副被生活折腾了毫无生气的人。
除了不咸不淡安慰那少妇几句,孙睿鸣也无可奈何,次日清晨,两人便仍然上了马车,打算离去,行不多远,董小南到底惦记着那妇人,于是让孙睿鸣掉转马头,哪晓得回到木屋时,却看见少妇倒在血泊里,腹部插着把尖刀,而醉汉却不见踪影。
董小南不由惊叫了一声,孙睿鸣赶紧将她护住,要她先出去,自己留在屋子里仔细检查。
转眼之间,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此事让孙睿鸣不得不心生懊恼——早知道发生这样的事,昨夜就该把少妇给带走。
他沉着脸从木屋里出来,董小南赶紧近前问道:“夫君?”
“没救了。”
董小南的手不由轻轻颤了下。
“先去里长那里,通知地方,让地方来处理这事吧。”
两人再次上了马车,往前行出一段,看见几个农人在耕田,孙睿鸣停住车,跳下马车,走到田垄边,十分和气地叫了声:“老伯。”
一个锄地的老头子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
孙睿鸣不得已,又唤了一声:“老伯。”
老头子这才拄住锄把,正眼看他,双眸微微眯起,很不耐烦地道:“什么事?”
“敢问老伯,东边那片树林子里小木屋中,住的是谁?”
“不知道。”
此地人情之冷漠,显然大大出乎孙睿鸣的意料,他不由微微吃了一惊,这时另一名年轻些的汉子抬起头来,不怀好意地道:“怎么?难不成,你看上了那个红二姑?想做她相好的?”
孙睿鸣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自成显达后,所交往者皆是富贵斯文之人,很少听见这般粗俗陋之言,有那么一瞬间,真想拂袖而去。
只是,强烈的责任心止住了他。
“你和红二姑很熟?”
“熟,当然熟,”那汉子一脸痞像,“话说,我还跟她来过好几次呢,那滋味,真是没法儿说。”
“那她男人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汉子丢了锄头,索性走到田埂边,仰起头来,连嘴角都流着哈剌子,“我说这位兄台,你是不是想?要是想,我告诉你个法子,你只要肯使银子,只管和她好便是。”
孙睿鸣不禁捏紧拳头,眼里似要冒出火来。
那汉子浑然不知道自己错了,仍然腆着脸笑。
孙睿鸣按捺住火性,一字一句地道:“如此说来,你对她屋头的事,很清楚?”
“自然,您想问什么,我都知道。”
“她家男人是做什么营生的?”
“营生?”汉子嗤了一声,仿佛听见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他哪会做什么营生?成天只是吃喝赌博,回家打她老婆。”
“他们从前……也这样吗?”
“我说你这个人,”汉子奇怪地看着他,,“是官差还是什么?怎么老打听这样的事?”
“因为,红姑被杀了。”
孙睿鸣一句话,引得所有围过来,一个个瞪大眼睛看他,就像在看西洋镜。
“被杀了?”汉子却只微微一愣,然后抬手摸摸嘴,“可惜那么个风骚娘们儿。”
“他们是本地人吗?”
“不是。”内里一个老者嗡声嗡气地道,“前些年从外地迁来的。”
“在本地入户了吗?”
“入了。”
“那,此村的里长在何处?”
“原来你是想找里长啊?”旁边一位枯瘦老者伸手朝小路尽头一指,“朝着这条道走过去,最大最宽敞的那家就是。”
“多谢。”孙睿鸣转身走开,却仍然感觉得到,那几道目光始终追随着他。
马车缓缓从几个乡民眼前驶过,他们对看了一眼,仍然埋头去做各自的活儿。
碾过一条石板道后,果然看见一户极大极气派的人家,孙睿鸣停了车,从车上跳下,近前叩响门环。
不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打开门,冷漠地看他一眼:“找谁?”
“请问,这是里长家吗?”
“是。”
“村东头出了桩命案,特地来知会一声。”
“命案?”对方竟然毫不动容,冷冷地道,“没时间,没功夫。”
说完,便准备将门板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