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看上去很从容。他的头发蓬乱,又戴着眼镜,因为光线角度的问题,男人的眼神隐藏在镜片和刘海的阴影之下。男人长相中规中矩,属于扔在人海中绝对找不见的类型。
同时,他神色和善,不过在王宿歆看来,他也有明显的疑惑。
“王先生,您不记得了吗?我是晋安苏医生啊。您的心理诊疗师。”那人说。我得病了?我怎么会有什么劳什子心理疾病?
“苏医生?您是心理医生?那我为什么会被当作精神病人对待?”王宿歆在拘束衣下尽力地扭动身子,让拘束衣表面出现了一层诡异的波动,他以此展示自己面对的不公,并趁机发泄一下自己不满的情绪。
“得了,晋安。这小子又开始装病了。他绝对是听说了最近号子里要组织精神状况核查的风声,准备给自己翻案开罪。”
屋子里原来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声音浑厚低沉,有一种沧桑感觉,想来此人年约不惑,应该是坐在王宿歆身后的。所以直到他开口前,王宿歆都并未发觉这个人的存在。
姓苏的医生没有理会那个黑暗里的中年人。他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支手电筒,照在王宿歆的瞳孔上。
瞳孔有些放大,目光稍微显现出散焦的迹象。此外瞳孔对于光线的应激反应出现了严重的延迟现象。
“喂,苏医生,这样未免也太刺眼了吧?”王宿歆不满地叫道。
苏晋安医生眉梢蹙起,“老罗,我要安排他做ccmd_3测试。时间听你安排吧。”
“什么测试?我也不懂你们医生的专业领域,但是我不打算让他接受任何检查。你不明白吗?他是在装病!他就是为了翻案!你只需要写一份反应一切正常的报告就好了。”
“怎么了?我在哪里?我为什么要接受测试?”王宿歆向两人发问,但两人均未回答他的问题。
苏晋安摇摇头,固执地签字确认了一份精神状况复核文件,递给罗家文。“老罗,我给你们局干了多少年了?”
“十年。但这事儿你干嘛跟我攀交情啊?你跟这姓王的非亲非故,干嘛帮他翻案啊?你收他好处了?不是,他背叛故意杀人啊!三死一重伤,你救他也救不了啊!别说十年,就是一百年也不成啊!你还是把好处退了吧?”
“你放屁!”苏晋安一记猛砸,把文件连垫板狠拍在罗家文胸口。
王宿歆迷茫地看着他俩,他感到自己的世界正在失去控制,正朝着一个他无法预估和理解的深渊滑落下去。
“我们十年老交情你就这样看我?对,我是给你们提供的法证的,但我他妈也是个医生!老子有自己作为医生的职业操守。”
苏晋安冷静了一下。和罗家文共事得太久了,久到不知不觉中受了他不小的影响,自己的脾气在十年里变得益发暴躁。
他刚刚的举动把自己吓了一跳,想来这些年里,也吓坏了不少来做精神鉴定的囚犯吧。不过苏晋安并不同情他们,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或者说几乎所有人,都是精神状况正常之人,哪怕是受了无妄之灾而锒铛入狱,也与他无关。但是今天,他恐怕就要见证第一个例外了。
“哦?我居然杀人了吗?然后因为警方发现了我的精神状态不正常才要求我接受检查那看来我应该好好配合苏医生?”
王宿歆从苏晋安的话里听出,也许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眼前这位医生了。想明白这一层干系,王宿歆也就不再多顾虑其他,反倒坐定下来一心收集信息了。
“老罗,这小子不对。”此时王宿歆缩在椅子上,整个人尽可能地放松,并试图将身子微调到一个相对舒服的角度。
他的耳朵可没有闲着。他意识到那个医生和警察吵起来是他获取信息最好的方式,于是他全然不插嘴打断,只是留心听好,脑子则在近乎疯狂的运转,陷入了一种近乎于禅定的冥想状态。
直到此刻,苏晋安伸手指向他,他才猛醒过来。“我刚刚给这小子做了瞳孔测试,他的光反应有明显的应激失调。再加上他观看影响时的反应剧烈程度明显强过现在。照理说,如果他是要假装精神病患者,他明显应当一直保持刚才那种癫狂的状态。所以说,他的精神状况恐怕真的有问题,我打算给他做一个ccmd_3的系统性测试。”
罗家文是个二十年的老刑侦了。
这种事儿他其实遇到过多次。总有人试图假装精神病以逃避承担法律责任。他们大多歇斯底里,但是他们做的每一件都有一个至高的逻辑贯穿其中。
那就是表现得完全无法理喻,表现得根本无法理解。他们的目的就是表现得不正常。
而现在,罗家文有些捉摸不透眼前的这个家伙了。
此人入狱五年,当年因为案情极为严重,本欲将他判处死刑。但他当时似乎受了严重的精神刺激,对于杀人的记忆充斥着类似于恐怖片的描述。
鉴于这样的情况,局里专门为他组织了第一次精神状况调查,结果基本正常。不过考虑到王宿歆确实受到杀人行径本身的惊吓,说明其良心未泯,而且也不能完全排除精神障碍的可能性。
法官选择了从轻判处,只是处以死缓,缓期五年执行。
在接下来的监禁生涯中,王宿歆一直表现与常人无异,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令典狱司极为省心的“道德模范”,因此获得了减刑至无期的优待。
然而这种优待,已是极限,再无可脱,王宿歆为何在消停五年以后重新装疯呢?
罗家文忽然想起来一句在警校里教员常说的话来:“这个世上,没有动机或缘由,就不会有行为。”
那么王宿歆,是出于什么,才反常地在明知无案可翻以后,执意“装疯”呢?罗家文觉得也许确实是自己误会这小子了。
他决定试一试王宿歆的虚实。
“晋安,不要浪费时间了。”罗家文突然从椅子斜后方转到王宿歆面前。
他是一个干练的的男人,脸上棱角分明,双手皮肤干枯却也十分有力。他把还剩半截儿的香烟一口气吸到底,再把过滤嘴重重往地上摔去。横劲儿。他就是要吓住王宿歆这小子。
王宿歆看着烟蒂的一点点火星,向地面坠去,他恍惚间出了神。冥冥之中觉得这个动作蕴藏着某种精深的涵义。
而此刻,罗家文猛地扑向前来,双手扣住王宿歆的双肩,讲王宿死命压在椅中,膝盖向王宿歆小腹凶悍地一顶,并向他吼道:“够了!杀了三个人,你入狱三年有余,还想再脱逃吗?”
刚刚吼罢,在王宿歆反应不及之际,罗家文反手一个耳光甩在他脸上。王宿歆右脸登时现了五道血色印子。
“老罗!不要太出格了!精神鉴定的时候我才是负责人!”苏晋安忙赶抱住罗家文的手臂把他拉开。
王宿歆小腹胃横亘肌被顶得强烈痉挛,整个身子剧烈地抽动一下,尔后浑身颤抖不能自抑。然而听见罗家文的话,他依旧震惊地呼出声来:“什么,我杀了人?嘶——入狱?三……三年?”
王宿歆心底暗骂罗家文下手太重,自己还是个“精神病人”,至于这般虐待吗?他喘了大约半分钟,稍缓过劲来,向罗家文再次提问。
“今天是什么日子?”
罗家文和苏晋安对视一眼。果然有问题!
王宿歆这等状态绝对不是装疯卖傻之徒能够表演得出来的。而且日期是每个人潜意识中会认知的东西,哪怕是一个装疯的人,也很少会想到在时间认知上作文章,这也是为什么,绝大多少高智商犯罪,总是把时间作为计划中最关键最巧妙的部分来执行。对于不可见的东西,人们有习惯性的认知,不会过多去思考这个问题的。
“你其实已经入狱五年了,今天是2017年3月22日。”罗家文回答。现在他已经基本相信王宿歆的确存在精神问题,他签字确认了测试同意书。
“你们可以跟我大致讲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吗?”王宿歆感到有些无助和迷惑。
五年?
他对这些年的事情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他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好端端地在家吃过晚饭,玩着儿手机,日子安安定定,波澜不兴。
苏晋安看上去有些喜出望外。他以手示意一下罗家文,后者走到王宿歆身边,帮他撕下了贴在他眼角的胶带。
“你肯配合就好啦。”苏晋安如释重负地笑笑。
“你刚刚看到的录像带,就是警方根据你的回忆制作的。案发以后,罗警官他们根据线报逮捕了魂不守舍的你。你当时一直认为自己是正当防卫一些怪物的进攻,直到最后一幕看到了陈母恢复正常。”
罗家文把撕下来的胶条顺手扔进烟灰缸里,接过话头道:“之前你看到录像带后,都表现出了极强的抗拒。一般来说,你会挣扎着扭过头去,或是完全闭眼不看。能够提出这样的要求,的确难能可贵。”
“那我能麻烦你们,再给我播放一次刚刚的录像带吗?我希望多了解一些当时的情况,也许能帮助我回忆起当时的情况。”
咔哒,咔哒,咔哒……
录像带播放的声音再次响起,但是王宿歆依然没有了亲身参与和经历的观感。他只是如同看电影那般,再次确认了他完全不能理解的时间始末。
而这一次,自始自终,他也仅仅是个看客。
王宿歆忽而想起一部名唤《局外人》的法国小说。
主人公莫索尔以无所谓的态度游戏人生他想起莫索尔能够完全漠然地承认对于完全无辜的自己的指控和审判,能够心甘情愿地接受自己根本未曾犯下的罪状。
那时候,莫索尔似乎也是如同他现在这般,把自己与自己的记忆抽离开来,像一个旁观者一般对待自己的生活,那时候,莫索尔也想他现在这般,不断重复着“我不知道”这一台词,隐约认识到生活的虚无与徒劳。
没有意义。
对,没有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看录像是没有意义的,被锁在拘束衣里是没有意义的,甚至于跟罗警官和苏医生的对话也是没有意义的。
王宿歆在某种不自知的潜意识活动中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感到不可名状的嫌恶。嫌恶,对自己的。
录像带的内容看上去似乎比刚才第一次看到的简单了,整个时间也没有想象的长。
苏晋安向他介绍说这只是重复了几个警方基本可以确定的场景,警方把他们认定的关键片段拍摄出来,帮助王宿歆恢复记忆。
为数不多的几名警员负责演绎,而苏晋安医生本人,则负责编导和录像。
“这就是你们拥有的全部资料了吗?”王宿歆疑惑地问道。
“是的。”
“也就是说,在我的之前的所有供述中,都没有包括我进门后到再次出门这之间的记忆吗?”
“是的。”罗家文和苏晋安分别对王宿歆的记忆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被唤醒的记忆,但是我有一种感觉。如果说,在进门前,我对那怪物,只有害怕的话;再出门后,我对那怪物……更多的是一种仇恨……刻骨的仇恨!”
王宿歆说着自己打了个哆嗦。因为他感觉到了那一刻,那一刻的自己,心里有熊熊的烈焰,仿佛要把天地烧得倾塌。那是复仇的火。不过在火中燃烧的焚毁……却是他自己。
王宿歆把自己内心的隐征告诉苏晋安。苏晋安听罢一怔,连笔也落在地上。
苏晋安走到椅子侧后的桌子去,在一堆散乱的文件中几经翻找,最后抽出一个看上去翻得有些破旧的档案袋。
看来自己的档案被警方和医生翻过无数次了呀?
王宿歆在心里暗暗叹口气。在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前提下,还受到警方和院方的特殊关照。释放真的还有希望吗?
苏晋安从档案袋里找到了一份十年前的学籍档案。
“你以前学过医的吧?”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向王宿歆问道。
“档案里难道没有我学医的履历吗?干嘛多此一举来问我?”
“嗯,这个嘛……我现在没办法确定你还是案发时的王宿歆了。”苏晋安如斯解释。
“我要向你确定一件事儿,你能确定,对录像带上近似于恐怖片的片段有所共鸣吗?不一定是记忆,有所共鸣即可。”王宿歆点头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