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使者

鹤栖寒是装病。

装病是为了脱身去幽都,给沈浊送人头。

但他一时之间没能走脱。

因为奈何城气候干旱,骤冷骤热,不适宜病人修养。

沈浊请了闻名遐迩的阵法大师,为两人的居处添上调节冷暖的阵法——简称避暑阵法。

搭建阵法时需要封闭灵脉,阵法大师很可能发现化身的异状。鹤栖寒试图劝阻:“那人我听说过,很难说话。不必为这等小事冒险求他。”

“师尊的事不是小事,”沈浊摇头,“而且,去年我救过他唯一的孙女,他不会拒绝。”

封大师平时接的都是些保佑宗门的开山大阵,听见沈浊找他修个避暑阵法时,胡子都气歪了,当场骂道:“牛刀割鸡!”

鹤栖寒见着他时,他一把白花花的胡子还是歪的。

沈浊不让鹤栖寒多与大师接触:“封门主对我印象不好,莫要连累师尊。”

“嗯?”

“去年我进了一个秘境,他孙女想拿我当垫脚石,自己却掉进了妖兽口中。我救了她,将她送还给封门主。不过我路上没注意,她的伤深入骨髓,如今还不能起床。封门主以为是我故意伤了他孙女。”沈浊又宽慰鹤栖寒,“虽然他不喜我,但我毕竟是他孙女的救命恩人,封门主不会私下里做什么小动作的。”

鹤栖寒:“……”职业操守还挺好。

鹤栖寒:“在外受委屈了?”

沈浊语气平静:“没有。”

鹤栖寒知道他贯来聪颖,心思却冷,大约猜到了他隐藏的实情:“莫要多结因果,于修行无益。”

少年指尖点着窗边的灵草,细细把玩:“那我还不如受些委屈,回来让师尊安慰我几句。如今受了一身累,还要被你敲打。”

话音刚落,边听外面的封大师狠狠冷哼一声。

鹤栖寒失笑:“胡闹。”

鹤栖寒最终还是与封大师碰了一次面。

封大师将一个须弥戒放在桌上:“剑尊听闻阁主身子抱恙,托封某带来伤药,还望阁主收下。若是不收,扔也要扔在奈何城。”

鹤栖寒风寒未好,听到此处,眼前已有些许晕眩。

封大师:“剑尊还说,请阁主考虑带沈浊回青云山。魔体顽劣,奈何城不适合他久居。或许阁主不知,他亲手碾碎了封某孙女身上的所有关节,却留了她一条命,来与我谈条件。此等心性,着实可怖。”

这话浸染了太浓郁的悲愤,鹤栖寒胸口闷痛,不住轻咳:“令孙女想献祭初次相逢的陌生人……确实可怖。”

封大师喉头一滞,意识到碰了铁板,再次气歪了胡子:“告辞。”

临出去时,封大师碰见了刚回来的沈浊。

沈浊眸色犹如漆黑的穹宇,像是看透了封大师的心思:“劳烦门主,再额外帮我添置一道阵法。”

封大师心头火起:“你给的灵石不够!”

沈浊声音淡淡:“加上你孙女体内一颗透骨钉,够么。”

“……够了。”封大师咬牙切齿,极屈辱,极无奈地为沈浊布置了这道探测阵法。

临了,沈浊冷声交代他,莫要将此事告知鹤栖寒。

这道阵法一直默默无闻。

直到某日,鹤栖寒留下一具化身,离开奈何城去了幽都。

阵法颤动。

沈浊沿着阵法的踪迹,追到了幽都的入口。

旁边有人叫他:“沈浊,使者过几天才出来呢,你怎么这就来了?”

这人奈何城城主的儿子,欠了沈浊不少灵石,便大逆不道地帮助沈浊混入接见幽都使者的队伍中。

四下里再也见不到师尊的踪迹,沈浊收回视线:“无事。”

而后转身离去。

才刚知道师尊去了幽都,就忍不住想他了。

沈浊推开门。“重病”的鹤栖寒安稳地躺在床上,呼吸匀称,却只是个眉目如画的空壳。

沈浊失魂落魄地坐在踏床上,手臂撑着床,目光含着悲伤,描摹着鹤栖寒的眉眼。

魔气在血脉里流窜,尖叫着,吃掉他。

他那么脆弱,一口咬下去,他会颤抖地哭着求你松开吧——

仙人却在此时苏醒。

鹤栖寒眼睫微颤,缓缓睁开双眼,言语中带着点困惑:“……我羽化了?”不然这孩子怎么对着他哭丧?

羽化登仙,与驾鹤西去同义。

沈浊万万没想到他还留有意识,震惊而迷茫:“没有……”血脉中的魔气活生生被吓散了,他顿了一下:“我只是忽然想起师尊缠绵病榻多日,有感而发。”

鹤栖寒:“……”有点心虚。

一只纤细的手从被褥下探出,邀请沈浊将它紧紧握住。

“你这么感性,若是碰见危险,怎么照顾师尊?”

沈浊没辩解,捏住鹤栖寒的手腕,胆大包天地上了床。

他的头枕在鹤栖寒肩上,感受着身侧人轻缓的吐息,目光落在两人的足尖:“师尊,我快比你高了。”

印象中,沈浊还是个踮起脚尖也看不见他脸的小孩子。鹤栖寒懒懒道:“早着。”

沈浊继续为自己争辩:“可我已经能踢到你的脚腕了。”

鹤栖寒抬眸,发现沈浊所言不虚,眼中灿然掠过一抹笑意,踢了沈浊一脚,逼得他缩起腿来:“没我长了。”

雪白纤细的小腿,因为主人忽然察觉了羞耻,猛得缩回被褥,裹紧了,只在被褥上顶出一个紧绷的尖角。

足上那抹凉意经久不散,沈浊愣怔了许久,当夜便做了不该做的梦。

鹤栖寒不知道这些。

他一时起了玩心,神志回笼后,羞耻得呛咳半天,让化身假装精神不济,陷入了沉睡。

意识逃离了沈浊身边,心跳仍快得让人受不了。

好在这次出来时,他在化身上留了一丝神智,及时安抚了魔气反噬的徒弟。

只是魔气反噬来的奇怪又急切,鹤栖寒想了很久也不知是触动了什么关窍。

幽都孤寂,永夜不明,骷髅染着惨白的灯火,照亮鹤栖寒的前路。

“使者大人,已经到了。”引路的鬼魂战战兢兢,生怕惹怒了这位连鬼王面子都不给的大人物。

这位大人看他们的目光,宛如在看海水中细碎的沙粒。

鹤栖寒睨了他一眼,移开视线。

他早说了,天之骄子在他做任务时早已当够。如今重温被众人敬畏的感觉,无趣更盛从前。

为了沈浊,暂且忍忍。

鹤栖寒眼前是光。

他裹紧了斗篷,漆黑的身影没入光明。

宛如从黑暗中脱胎换骨。

奈何城中,为了迎接幽都使者,鸣了一夜的唢呐,跳了一夜的祭舞。

幽都使者本人面无表情,头痛欲裂,几次分神回奈何城的居所,用化身小憩片刻。

只是沈浊已经隐藏身份出门,鹤栖寒几次回去,住所都空寂无比。即便凉爽宜人,也无法让鹤栖寒平静。

鹤栖寒抽开神识,回了本体。

他迎风而立,斗篷随阴风翻飞。

面前的少女带着面具,弯着腰,双手虔诚地献上玉帛,履行迎接使者的祈福仪式。

察觉少女不熟悉的身形,鹤栖寒的眼中瞬间凝上冰霜。

他没有接玉帛。

周围的人无不担忧:幽冥的使者看起来心情不悦,难道不愿接受玉帛,为他们祈福?

鹤栖寒声音冷淡:“献上玉帛的,不应是你。”

如果他没记错,为他献上玉帛的人,应当是沈浊才对。

少女应声跪下,声音带着哭腔:“使者大人恕罪,原本那位献上玉帛的童子,今日忽然失踪,实在是逼不得已……”

失踪。

浓重如墨的威压从鹤栖寒周身散出,在场所有人尽数跪倒在地,无力起身。

森森鬼气破开一切迷障,为鹤栖寒指引了沈浊的方向。

少女强撑着捧着玉帛,额角冷汗涔涔,忽觉身上一轻。

面前的漆黑身影已消失无踪。

失踪的沈浊,此时沉浮于幻境之中。他本是要去典礼上,找机会跟在使者身边,刺杀了他的。师尊教的剑法让他有信心成功。

可他被一群魔修缠上。

魔修将他引到了大漠之中,他不慎落入这场幻境。

这个幻境,重复了他前几日那个不该做的梦。

阴暗狭窄的屋子,被铁链束缚的仙人,与浑身魔气的他。

沈浊不禁感到恼怒。师尊对他那么好,自己却要去梦那个抛弃了他,一走了之的伪君子。

仙人被束缚着,身子颤抖。

沈浊不受控制地捏起他的下巴,逼迫他听自己的话,仰起头来。

在梦中,那人长着与鹤栖寒相同的面庞。

他怎么敢亵渎师尊的面庞——沈浊内心的愤怒陡增。

往日温柔的面庞,如今因久病而苍白,却无情无欲,仿佛沈浊只是一粒渺小的尘埃。

怒火吞没了沈浊。

他俯下头,顺着这人的颈项咬下。

骨骼断裂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那人伸长了颈项,不断挣扎颤抖,却吃痛而缩回了身子。

浓郁的、湿润的罂粟花香气,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沈浊的记忆之中。

这股湿润的气息无比熟悉,他仿佛从哪里嗅到过。

或许是师尊身上。意识恍惚间,这个结论让沈浊感到无措。

在他愣怔时,幻境中的仙人,身躯已无力地落到地上,衣衫半散,细嫩的肌肤被漆黑的锁链摩挲,已散出一条条灼热的红痕。

“为什么要抗拒你内心的渴望呢……”“鹤栖寒”眸色仍冰冷,眼角却已泛红,唇瓣微张着,吐气若兰,“沈浊,来报复我,玩弄我,弄坏我。”

口中的血腥味儿仿若蚀骨的毒。

沈浊的眸光陡然冷了,漠然地注视着地上的人。

化成师尊来引诱他失控……“你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