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越来越冷,雪却迟迟不下,莫要说有经验的老农,就是桂月清这样年纪略懂些事的孩子都晓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一日风吹得特别大,村头老树上的叶子早已掉了个精光,光秃的枝头摇摇晃晃。
桂老三和老五就是在这样一个阴沉的天气回来的。
久不见丈夫,秦氏看着他明显清减的脸后眼泪直接就掉了。
桂老三顶顶心疼的就是妻子,见她金豆子一粒粒往下落,连手都没擦就直接抹。那边老五家两口子的情形也差不多。
桂老五看着襁褓里比他走时胖了些的小儿子鼻子也酸了,朝着三嫂拱手:“三嫂,这些日子多亏你照顾了。”
秦氏忙摆摆手:“都是自家人说的啥见外话,再说了,不光我大房二房也都时常过来帮称呢。”
桂老五心里明白,仍是笑道:“总是要谢的。”
“行了,矫情什么,还不快带着你媳妇回去,打理一下还要去见爹娘呢。”桂老三笑着打岔赶人。
“来,阿爹不在时,你们可都听娘的话?”待弟弟一家子离去,桂老三这才有功夫和自己的孩子们说话。
“听,可听话了。”桂月源抢着说,伸出小手:“阿爹说过只要听话就给糕吃的。”
“臭小子,就知道吃,我看你不像是个听话的。”桂老三笑着打趣小儿子。
桂月源只道爹不信他的话,忙摇摇头:“阿源听话的,不信阿爹问娘,就是,就是阿源老觉得肚子饿,吃不饱。”说着还咽了口口水。
大抵天下父母最不愿的就是听到自己孩子说吃不饱,桂老三叹了口气,不再逗弄转身从包袱里取出了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一些压扁了的糕点,把它们递到孩子们面前:“来,这是阿爹给你们买的,一块吃吧。”
桂月源一看到糕就没心没肺地去拿,倒是大的那两个互看了一眼这才慢慢伸手。
秦氏侧头抹了抹眼角。
见过了父母,一大家子聚在一块吃了顿晚饭,回到自家院子时天已经全黑了,把儿女们都打发了,屋子里只剩下了夫妻俩。
秦氏亲自打了盆热水端到床边上:“来,烫烫脚。”说完蹲下身就要给丈夫脱鞋。
“我自个儿来。”桂老三忙缩了脚,他白天走了那么长的路,在外头干活也不像在家时能天天洗,臭着呢。
鞋子刚脱酸腐的汉脚丫子味就弥散了开来,秦氏抬头白了一眼啐到:“你这脚丫子有多久没洗了。”话是这么说,倒也不嫌弃仍是拿了巾子帮他洗。
桂老三虽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很享受妻子的温柔,由着她帮自己洗,他低着头看着媳妇的发顶,心里头就有了那么一股子冲动劲:“婉娘,我在外头可想死你了,你想我不?”
忽听他这么问,秦氏手微一顿,她抬头迎上一双热切的眼,手轻轻在他小腿肚子上掐了把:“一把年纪了没正经,回来就浑说。”说完低头不语直到洗完脚擦干端起水转身时小声说了句:“你一个人在外头,我哪能不惦念”
桂老三耳朵尖听到这话嘴一下就咧开了。
待秦氏洗完后两个一道躺在了床上,桂老三有些情动抱着妻子手不老实,秦氏却不似他那般有兴致,伸手挡开阻止道:“三哥,你别急先给我说说外头的事吧。”
这会儿最叫人扫兴的大抵就是外头那些糟心事儿了,桂老三听到这话手上动作便停了下来,他轻叹了一声,把媳妇拥在怀里:“不太好呢,全是坏消息,说是有人起兵又有人造反,别处的灾情比咱们这儿要重,我这些消息就是从逃难到咱们镇子上的流民那儿听的,还有那粮铺吃食店都关门不做买卖了。”
秦氏听到这些暗暗心惊,“都已经乱成这样了?吃食店不开你的那些糕点哪来的?”
“我想着出门时说过给孩子们带糕点总不好失信,求着厨房里的婆子给做的,也就那么点儿。”桂老三说到这儿想起在镇子上的日子心口微酸,把人抱得更紧了些。
多年夫妻秦氏哪能感觉不到枕边人的心情,手拍了拍环着的臂:“三哥,可苦了你了。”他不是个会向自己诉苦的人,可在外头会吃怎么样的苦她还是能猜到的。
“没啥苦的,倒是你委屈了,当年我娶你时说过要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可现在却……。”桂老三又是一叹:“是我没本事。”
“这哪能怪你,天灾哪是咱们这样的凡人能抵得过的。”秦氏说到此顿了顿:“三哥,能嫁你是我的福气。”
这话是做妻子的给予丈夫的最大肯定,桂老三心头热得发烫:“婉娘你放心,只要撑过这场大难,将来我一定让你重新过上好日子。”
秦氏嗯了声轻点了点头眼角边上落出了一滴泪,脸转过了些蹭了蹭枕头。
桂老三注意到媳妇的小动作,凑过唇在她的发上亲了口:“婉娘,我不在的时候孩子们没让你操心吧,给我说说。”
“他们一个个是啥性子你还不晓得吗?梅姐儿是从不叫我操心的,源哥皮些却也算不得闹腾,这些日子也开始晓得帮着做些小事儿,至于清哥……”秦氏想了想才说道:“他懂事得叫人担心也叫人心疼。”接着就把这些日子那孩子所作所为细细说了:“那时候,为能给钓着鱼给我补身子天天去河边上,如今为了家里多些柴过冬跟着大山去林子,唉,莫说把他和源哥儿比,就是和海哥儿、泽哥儿比,他们的心思都未必有他那样细那样重,他明明才十岁可有时候我就觉得他像是个二十来岁的。三哥我总是怕,怕这孩子再这么下去,会折了他的福寿。”本是最该让她放心的孩子却叫她最不省心。
“你呀别瞎想,清哥是个男娃将来是要娶妻养子撑起一大家子的,他这样不见得是件坏事儿,再说了,爹也说过咱们清哥是个有福气的,哪儿那么容易折了去。你放心,这孩子是个心里有分寸的,他跟着大山一处倒也挺好。”说到这些桂老三呵呵笑了声:“大山和清哥倒有些象我和大牛那会子,”提到好友他又有些担心:“这世道乱了,也不晓得大牛在外头怎么样了,他单身在外头也不晓得有没有人照应,唉,这么些年,他咋就不知道托人带个信儿回来呢。”
男人与女人看事的角度总是不同的,秦氏心疼儿子却也晓得丈夫说得有些道理,待听到后半句知道他心里难受便转过了身,手在男人黝黑的脸上摸了摸:“你不用担心他,他呀打小就精明鬼主意多着呢,他要没点本事能只身一人出去赚了大钱带了那么个好媳妇回来?”
桂老三知道媳妇这是宽慰自个儿呢,想想也有些道理,看着妻子这会儿面对面离得又近,那小手还在自己脸上呢,先前压下的燥热又升了上来,咽了咽口水,他谄媚地凑过去粗着声音道:“婉娘,不说那些糟心事了咱们歇吧。”
桂老三回来后三房的气氛变得完全不同了起来,虽然日子过得还是那样的紧巴,可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多了起来。
桂家男丁多,在村子里号召力也大,聚集村里的一众人一块进山连着干了几天,山角边上的林子被砍去了大半,光秃秃的只剩矮桩。如此,家家户户门前都堆着小坡般高的柴堆,就连高家也有一份。
人都是以生存作为优先的,小娃儿不准跟着上山,周晓晨看热闹似的瞧着大人们砍林伐木拖柴回家,完全没有想到过所谓的环保问题,她笑眯眯地想着柴火够了就算吃不饱至少不会被冻着,若再能下几场雪说不定明年会好起来。
自打爹回来后,周晓晨也不似往日那般忙里忙外的操心各种事,她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一房一房的串门子,暗中观察着每个人的身体,特别是大房的桂老太五房的洋哥这一老一小是重点的看护对象。
原以为就会这样熬过冬天,谁知平地一声雷。
这一天,周晓晨去了河边,她已许久没能好好看会儿书了,昨天在箱子里头翻到了一本《草经》,里头记载了不少草药,这对她而言无疑是一份天大的宝藏,虽不似本草纲目那样的齐全,却也有不少治疗普通疾病的药草,有些还标了药方,得了这书之后她立即独自来到了河边上,坐到了平时看书的那块大石头上细细翻读。
“中风口噤,不知人事,白术四两,酒三升,煮取一升,顿服。”周晓晨轻声细读,脑海里想象着煎药的样子,皱皱眉书上写得笼统,画的草木样子也比较难识别,仔细想了半天盘算着等有机会到镇子上的药铺去看看。再往下看,“小便不通,莴苣子捣饼,贴脐中,即通。”吐吐舌头,想不到这菜竟然也有这样的效用,如果可行,这书真是太好了。一篇篇的往下看,不知不觉时间飞快而逝。
“弟。”身后转来了姐姐的叫声,周晓晨忙回过头,脸上的笑因看到那双红肿的眼一下子隐去了,她弹跳而起三两步走到她跟前:“姐,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让人欺负了,谁?”一股子怒气直冲上头。
桂月梅轻摇摇头用力地吸着鼻子,眼中的泪竟又要流出来。
“那,那你怎么了?别哭,到底怎么了你和我说,有我在呢。”周晓晨伸手就去抹泪。
“弟,阿爹他。”桂月梅哽咽了下:“阿爹他被征兵了。”
“啥?”周晓晨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阿爹被征兵了,大伯二伯五叔都得去,村子里的男人都要去。”桂月梅边说边又掉泪:“和,和四叔一样。”
仍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待周晓晨听到后半句想明白时,瞬间瞪大了眼,“姐,你别哭,咱们快回去。”说完上前拉了姐姐的手就往家跑。
喘着粗气回到家,还没踏进院门已经感受到了压抑的气氛,隔壁二伯娘的咒骂声,五叔家洋哥的啼哭声,还有自家院子异于往常的安静,咽了咽,转头同姐姐对视了一眼,她这才抬步往里头走去。
“爹,娘。”走进屋子周晓晨轻叫了一声,房间的窗关着冬日阳光无力使得里面有些昏暗,叫人在此刻越发的有些不安。
秦氏抬起头眼睛也是红红的,“回来了。”她的声音带了一丝沙哑。
周晓晨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好,再看向阿爹他的眼也是红的,嘴张了张所有的话都卡住了,跑回来的这一路有了足够让她想明白事儿的时间,四叔在当年征兵时为了保全家里自愿从军,后来再也没有了消息,生死不明家里头连个衣冠冢都没法给他弄,怕他成了孤魂野鬼又怕触了霉头。这新帝继位又遇天灾,本该减税休养以安民生,偏在这个时候征民还是这样的一个征法儿,可见,这皇帝不是脑子进水就是情势实在不好。生离死别,记得前世有一次她报怨家属拖拖拉拉延误治疗时间,秦雨顺狗毛似的摸着她的发说'那是因为立场不同,要是躺在手术台上的是我,你就明白了。'她一边按着秦雨的嘴骂她乱讲话,一边又逼着她吐口水,立场不同感受也就不同,心紧得发疼,大概只到这一刻周晓晨才真正的明白了一件事,她已经真正的融入这个家了,肩头一重,阿爹已经来到了面前。
桂老三哑着嗓子:“清哥儿,跟阿爹来。”说完先走了出去。
周晓晨看了看娘亲和姐姐这才转身。
桂老爹走到了院子中间才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看着紧跟而来的儿子,父子俩目光对视了一会,大手又落到了小人单薄的肩上:“清哥,征兵的事儿你已经知道了?”
周晓晨轻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阿爹,不能躲吗?去别处或是去山上,等事过去了再回来。”
桂老三微怔了一下之后苦涩地叹了口气:“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阿爹若是逃了你们怎么办呢。”
周晓晨心口猛地又是一堵,眼睛有了酸涨的感觉:“阿爹。”她轻叫了一声,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你是男人,哭个啥。”抬手帮儿子抹去了眼泪,桂老三瞪了下眼儿将泪逼回去:“清哥,你打小就比一般的孩子聪慧也比他们懂事,你是咱们三房的长子,阿爹不在的时候这个家就得由你撑起来,清哥儿,你如今才满十岁这份担子落在你身上是早了些,可是,你娘是个女人,你姐姐将来也是要嫁人的,有些话阿爹不想说,阿爹也晓得你明白,清哥好好护住你娘你姐姐和弟弟,像大山那样。”
此刻,周晓晨却是无法再装得和男孩子一样,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她做不到,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阿爹。”她上前有生以来头一次主动地抱住了男人的腰:“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