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日,洗砚就送来一小瓶膏药,同时,他还带来一张下注的贴条,正是那日闺秀蹴鞠赛的押注贴条。
“这是为紫苏姑娘整理遗容时,在她荷包里发现的,公子说拿来交还于叶小姐,紫苏的身后事,已经全部办妥,墓地选在玉顺山角一处风水极好的地方,公子说等叶小姐身上伤好了,再带叶小姐去祭奠。”洗砚声音清脆,竹桶倒篓子交代得明明白白。
叶凤泠看着手里的贴条,上面仿佛依旧残存着紫苏身体的余温,蹴鞠场上欢声笑语还历历在目,但那个一心为自己的姐妹已经不在。
“镯子和发簪都跟着一同下葬了么?”叶凤泠问。
那是紫苏最喜欢的两件首饰,也是叶凤泠唯一还能为紫苏做的事。她不敢去亲至下葬,害怕控制不住情绪。
听回来的月麟说,当时郊外小雨霏霏,冷风冷雨,老天也在为紫苏不平,为年少青春的坎坷悲戚而哀鸣。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落尽千山空余恨,愁看南向是苏北。
紫苏,你放心去吧,害你的那些人,一个都跑不了,请你给我些时间。
眼看着香炉里渐渐烧成灰烬的下注贴条,随风而逝,叶凤泠喃喃。
接下来的日子,叶凤泠安心留在宜秀居里养伤。柳氏不知从何处听说秦国公府曾经上门提亲、却被王夫人劝着叶老夫人没有答应。
眼瞅到手的好姻缘如同煮熟鸭子一般飞了,柳氏非常不满意。她从床榻上爬起来,领着几个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杀到宜秀居。
柳氏款款坐下,摆足三房当家主母的瘾,才开口道:“三丫头,娘亲知道你委屈,大好的姻缘,却被别人搅合黄了,你放心,娘亲一定要为你讨回这个公道。”
一眼看透柳氏盘算的叶凤泠,顿觉头疼。
“走,跟着娘一块去找你祖母,咱们娘儿俩得去问问,三房姑娘的亲事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指手画脚。”
就算要不回来秦国公府的亲事,也要让王夫人惹一身骚,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自作主张。
眼瞅着柳氏上来拉起叶凤泠就往外走,月麟在一旁急得直跺脚,正着急的时候,她就看见小姐朝她使眼色。
“娘亲,哎呦——我的肩膀好疼!”叶凤泠惊呼,脚下一软,朝柳氏栽去。
柳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倒下来的人死死压在地上,旁边围着的婆子七七八八跟着跌倒。
“哎呦,谁踩我的脚了?”
“好疼,是谁撞到我的腰了?”
“快,快,快扶夫人起来。”
手忙脚乱之间,叶凤泠滚到一旁,她头上发簪掉了,身上衣裳也乱七八糟,地上的柳氏比她还惨,鬓发都散开了,哪还有正房夫人的样子,不光如此,她的脚还被一个胖硕婆子正正好一屁股坐上去。
此时,外面走进来了两个严肃端方的婆子,说是奉叶老夫人之命,送柳氏回三房养伤。
柳氏还不及喊疼,就被两个严肃婆子带来的人架走了。
风风火火来、腰疼脚疼去。
而叶凤泠,也被月麟扶到一旁。
原来,月麟得到叶凤泠示意后,悄悄跑去找王夫人,三言两语说完此事,王夫人就搬出来叶老夫人,雷厉风行地将柳氏“请”回三房,既然,三夫人柳氏常常缠绵病榻,无法侍候婆母、教养子女,那就干脆好好养病吧。
重新上过药的叶凤泠,还没歇口气,就见鲁妈妈急匆匆进来,知有要事发生。
这些日子,叶凤泠躺在宜秀居里养病,没顾得上去含香馆,今日向师傅送来信儿,让叶凤泠务必尽快来一趟,有要事相商。
拧起眉头的叶凤泠,换了身方便行走的衣服,带上帏帽,去向王夫人要了辆马车,就领着月麟出府直奔含香馆。
正值午后,含香馆里人影伶仃,没什么顾客,褚亮在柜台后一脑门官司。他抬头见叶凤泠走进来,眉头皱起,上前领叶凤泠往二楼走。
路上,褚亮都没开口,直到进二楼房间里,才噼里啪啦把事情都说出来。
自从季阳住进含香馆开始,后院的门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天刚擦黑就锁上。
季阳每日晚食后要散步出去打壶酒,再晃晃荡荡赶在休息前回来。等他回来后,后院的门才能上锁。
往常都没事,可三日前,住在后院的一个治香学徒忽然消失了,跟着他一快消失不见的是一张“逐月流光”甲号粉香方。
香方不翼而飞,褚亮立刻意识到这事不简单,迅速控制住剩下的四位治香学徒,又细细寻问季阳和向师傅情况。
一番彻查下来,逃跑的治香学徒名叫雷子,他原本是郊外农户家孩子,谁知赶上几年收成都不好,父母陆续死去,就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他听闻含香馆招治香学徒,管饭管住还教手艺,这样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岂可错过,干脆跑来含香馆做治香学徒。
雷子手脚麻利、人也聪明机灵,颇得向师傅和季阳喜爱,俨然是五个治香学徒里的佼佼者,所以在学治香之余,也会被安排一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事,其中一项,便是在向师傅调配“逐月流光”香粉时打下手。
一来二去,他就摸到了“逐月流光”的香方,这才有了盗香方溜之大吉的事件。
听完褚亮的解释和向师傅的懊恼,叶凤泠虽觉挠头,但料想不至于酿成大祸。
她叫来另外四个治香学徒,见其中三人均惶恐不知所措地不敢看她,只有一人虽然垂着头立在角落里,但很明显镇静如常。
叶凤泠盯着他看了半晌,挥手让褚亮带走其他人。
屋子里只剩她和角落里的人影。
这人看上去八九岁,面貌普通,头发发黄,手指修长,在他抬起头时,叶凤泠看到一双闪动着异样光亮的眼眸。
“你叫什么?”叶凤泠问。
“我没有名字,褚掌事和师傅们都叫我石头。”少年声音沙哑。
叶凤泠好奇,小小年纪,慢条斯理,“你以前是乞丐?”
被叫石头的少年抬头看了眼叶凤泠,道:“是。”
“为什么会来学治香?因为这里管饭管住?”叶凤泠问道。
沉默半晌,少年才回答:“我做乞丐,也有饭吃,有地方睡觉。但没有人教我手艺。我不想一辈子做乞丐。”
心中暗暗点头,叶凤泠又问:“那学了这些日子,你喜欢治香、配香么?”
许是叶凤泠言辞温柔,面带微笑,少年盯着她答道:“喜欢,我很喜欢。”
叶凤泠笑了,“你是个聪明又谨慎的人,从你们几个人进屋起,其他人都在偷偷看我,只有你,一直垂着头。你想让我注意到你。那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呢?”
这人看似慢条斯理,实则无一不有刻意痕迹,这在一个才八九岁、没什么见识的小孩子身上不太常见,若非想单独和叶凤泠对话,不会如此。
他深深吸了口气,盯着叶凤泠道:“我看到过有人来找雷子。”
见叶凤泠容颜如玉,皓腕如霜,眸如春水融融淌过山涧,专注望向他,脸上忍不住升起一团红晕,鼓足勇气,石头继续道:“大概几日前,有天晚食后,我去方便,回来听到雷子在后门外说‘那说定了,五十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怕他发现我,就赶紧跑回屋了。”
“那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怎么不跟褚掌事或者向师傅他们说?”叶凤泠问道。
石头抿紧嘴,低下了头,“雷子一向得大家喜欢,就算我说了,他若是上来反咬我一口,很可能你们会赶走我。”
叶凤泠沉吟,如果这个叫石头的孩子说的是实情,那香方被盗一事就不是治香学徒临时起意,反而是提前计划好的,甚至可能是同行的蓄意图谋。
她腾地站起来,要去找褚亮商量,刚转身,就被人扯住,“你会赶走我们么?”少年干瘦的手拽着叶凤泠的裙子。
叶凤泠回头瞧瞧她,歪头眨眨眼,“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我为什么要赶走一个告诉我实情的好人,如果你说的是谎话,那我更不会放你们走了。你叫石头是吧,以后认真和向师傅学治香。”
少年楞楞地点头。
叶凤泠告诉褚亮石头所言后,褚亮迅速出门去寻人,叶凤泠让褚亮找来附近的乞丐,把雷子的画像拿给他们,直言,如果有人见过或者能找到画像上之人,直接给他纹银十两。如此吩咐下去,不足半日,就有消息传来。
有个小乞丐说,他曾在城郊的白云观外见到过这个人。
褚亮忙带人过去,傍晚时分,他带着一个包裹回来了。
“我们赶到白云观外面的时候,里面已经没人了,但是我在里面捡到了这个包裹,这是雷子的东西,我见过。”褚亮道。
包裹里放着一身粗布衣服,是含香馆为五名治香学徒制作的衣服,还有一个钱袋子,里面放着好些个银锭子,零零碎碎算下来有四十多两。
叶凤泠当场断定,雷子要么遭遇不测,要么是仓皇之间被什么人带走了,不然不会留下这个包裹。
“你等会就去京兆府报案,就说咱们铺子的工人逃跑了,不知所踪,他身上有咱们店铺顶值钱的东西,请官府务必帮忙寻到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用这四十多两打点上下。”
褚亮依言去办。
叶凤泠又去找向师傅和季阳,告诉二人这两日有空去京都的香粉铺子转转,看哪家有新推出的香粉,如果遇到和“逐月流光”甲号粉相同或相似的,先不要声张,回来再做打算。
“阿泠是觉得有人先让雷子偷了香方,然后杀人灭口,再把逐月流光香粉改名出售?”向师傅问道。
叶凤泠点头,“不仅如此,如果对方是早有图谋的话,只怕还有后招,现在敌人在暗,我们在明,非常被动,但好在只丢了甲号粉的香方,这批逐月流光香粉卖完后,师傅你先不要调配,我们看看到底是谁要找含香馆的麻烦。”
夜色透过窗格一寸寸在屋里铺开,寂静的黑暗逐渐吞没屋内三人,生出无数诡秘暗影,让人忍不住打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