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擦身而过

彼时的叶凤泠并不知晓,就在他们被逼入石头小山的夜晚,苏牧野也经历了天人交战。

暮色沉沉,寒风呼呼,西方天际笼起的黑色幕布一寸寸吞没雪峰山色,远山深沉、雪夜静寂,云梦山驿站里,人声鼎沸,正在整治晚食。

驿丞愁眉苦脸,他这处驿站本来就地处深山,罕有人至,靠着朝廷发的那点钱,塞牙缝都不够,好在路过朝廷官员也不多。

不想现在来了尊贵的苏国公府世子、巡按使苏公子,还带来了一大堆的江湖侠士,光是做饭和准备日常所用物什就让驿丞愁白了头。

有驿卒问他何故。

“本来如果来的人少,正是我能大显身手的时机,把苏公子伺候的舒舒服服,说不准我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现在来这么多人,能不能吃饱都是问题,这不是邀功,请罪还差不多。”

驿卒懂。

过了一会儿,驿卒跑回来,“大人,那群江湖人背了好几条雪狼和雪兔子来,说今晚吃烤肉。”

驿丞愣了一下,然后就朝着空气哈哈大笑,笑了一会,突然又感慨道,“世人皆说名门出纨绔,可能出一位见经识经、心思玲珑,驰名国朝的纨绔也是祖坟冒青烟呐。”

驿站院中,苏世子口中的“咱们的人”,穿着各种颜色的江湖短打常服,在院中劈柴、生火、烧水、剥皮……热火朝天的气氛为大山深处的小小驿站增添无限烟火气息。

驿丞矮胖的身影出现在驿站的各个角落,他忙着同这些江湖人攀谈,想闹清楚这些人的来历,可他们皆笑面少语,嘴比茅坑石头还硬。他正训斥驿卒偷懒耍滑时,一抬头,便看到了两个伫立在驿站门口的身影。

居于正中的是身披银色狐裘长袍的苏世子,面容俊美,银白色狐毛峰领上的面庞有一丝苍白,远远望去,竟不知是他白还是远处云蒙山雪顶白。

立在苏世子身旁的是一名丰神俊朗的黑衣少年,少年神情冷漠,背负长剑。

驿丞一激灵,小碎步跑上前行礼:“见过苏世子。”

苏牧野微微一笑:“驿丞大人请起。”

待驿丞颤巍巍站定后,立刻便感到黑衣少年冷冷地睥视他一眼,无端让他脊背发凉。

耳边传来一句温软如玉的声音:“驿丞大人这两日劳动了。”

驿丞微微抬头,忙拱手道:“不劳动,不劳动,世子舟车劳顿,能在小人这里稍作休息,是小人前世修来的福分……”

黑衣少年无语中,驿丞硬着头皮陪着笑脸说:“听说世子也是寻人,不如让驿卒们跟着一起,也好能尽一份薄力……”

驿丞见苏世子寻人言辞模糊,心思灵动,瞧出些端倪,知道是苏世子故意不想声张,故而他也乐的装不知道实情。

“好。”苏世子立刻接口。

驿丞心里一阵轻松,又不好在苏世子面前偷偷拭汗,只得弓着身子尴尬立在那里,像一只弯曲大头虾。

“大人若无事,可否帮我好好照应一下马匹?”苏世子勾唇笑道,把驿丞都晃花了眼。

苏世子亲自提要求,驿丞一阵激动,他大声地回答:“没问题!包我身上,世子请放心!”

“噢,还有我带来的大夫,他的衣食住行,也要劳烦大人多多费心。”

“好说好说,能为世子鞠躬尽瘁,是我三生有幸。想来我同世子……”

过了好久,驿丞抬起头,眼前已无人,只看见两个走出门远去的身影。他茫然地摸着肚子,喃喃自语:“苏世子真是名不虚传啊……”

苏牧野缓缓踱步在寒风之中,如雪日天神一般走在墨盏身前。墨盏已将他先前任务情况写在纸上汇报给他了。

数月前,洗砚发现秦国公门下林申诬告一名秀才偷了他上任知府的任命文书,秀才被判流放,苏牧野让路峰暗中将秀才送回京都交给他。谁知走到一半,秀才就被人劫走了。

苏牧野命墨盏去追,岂料苦寻数日,墨盏追查到钱塘一带,竟再也找不到秀才的踪迹。

又是钱塘,苏牧野心中沉沉。

未免太巧了些,他眺望远处雪峰山顶:“距离你失去秀才踪迹至今,有多久?”

墨盏在地上写下:“五日。”

苏牧野心中沉吟,仔细看去,他的脸上早已没了刚刚面对驿丞的亲切随和,墨盏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走到一处拐角,苏牧野顿步回身:“天一亮,我亲去一趟钱塘,你留在这里和洗砚一起继续寻找叶三小姐。”

从来惟苏牧野是从、不曾反驳质疑的墨盏,突然跪下行礼,用表情和动作告诉苏牧野,他拒绝。

墨盏在地上写道:“公子不可孤身入钱塘。我陪公子前去。”

他脸上神情坚毅,带着孤注一掷地勇敢,左手紧握成拳。

苏牧野蹙眉,留下墨盏就是因为洗砚武功低微,在搜寻找人方面能力有限,不比墨盏经验丰富。但如果他不带墨盏,身上还有刀伤未好,只身入钱塘似乎确实不妥,时间紧迫,不去又不行……

有脚步声靠近,苏牧野目光转冷,抿着唇,面色如水,心底长叹一口气,低声快速道:“你同我一道去钱塘,留洗砚在此寻人。”

墨盏即刻站起,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来到近前的人。

是洗砚领着褚亮。

行到近前,褚亮才看清苏牧野身边的黑衣人。自从苏世子召唤来这群“自己人”后,褚亮就一直留守在驿站。

虽然没有武功,看不出来这些人的来历,但光凭他们能徒手猎狼,就能猜到这是一群身手矫健、武艺高强的江湖中人。

现在立在苏世子身边的黑衣人,让褚亮的这种感觉更直观。

黑衣人目光同褚亮对视,强烈的冷戾铺天盖地而来,似乎想把褚亮吞噬。

他的打量目光不带一丝温度,带着审视一寸寸扫过褚亮,将褚亮身上的汗毛都看得立了起来。

“主子,褚亮说他也想跟着出去寻人。”洗砚道。

褚亮先后几次提出跟着一块去找叶凤泠,都被苏牧野拒绝,他不知道,苏牧野不想他给“自己人”添麻烦是假,担心他看出“自己人”身上的隐秘是真。

苏牧野的面容似冰晶透明,折射着幽幽的流离之光。

他淡淡扫了褚亮一眼,褚亮忙上前拱手恳求道:“世子,虽然我不会武功,但多一个人总会多一份力,我家小姐这些天一直下落不明,我夙夜难安。”

苏牧野瞳仁里似广袤夜空漆黑平静,定定看了褚亮半晌,心思几多变化,才道:“明日你跟在洗砚身边,不要给他们增加负担。”

褚亮忙应声,额上不知为何竟然渗出一层汗珠。

说完此事,几人回到驿站,吃过烤肉,自去歇息。

第二日天还未亮,苏牧野就同墨盏骑马离去,等褚亮等人起床时,苏世子的房间已经空无一人。

甚至连月麟,都被苏世子一同带走了。

褚亮立在苏世子门口拧眉,他想找纨娘商量一番这几日苏世子同月麟的意外亲密。谁知到纨娘门口敲半天门,里面才传来有气无力的回声。

“你怎么了,昨日一天没见你,你……”褚亮看清屋里人时,大吃一惊。

纨娘神情憔悴,脸上无妆的她,老了好几岁,桌上还倒着一个酒坛子,一看就是一夜宿醉。

纨娘也不招呼他,依旧趴在桌上,用手指戳酒坛子玩。

“这是几个意思?”褚亮奇怪。

纨娘面色苍白,瞟他一眼,百无聊赖开口:“喝酒啊,没看过美人饮酒么?”

“美人没见,丑酒鬼倒是看到一位。”褚亮讥讽。

可让他更惊奇的事发生了,从来嬉笑无状的纨娘,忽然哭了,颗颗晶莹泪珠顺着她没有脂粉、微微泛黄的皮肤蜿蜒滑下,而她,也不去擦泪水,只让它们肆无忌惮地冲掉脸上残余的胭脂。

“你……你……发生了什么事?”褚亮张口结舌、心底微慌。

“你说,我是不是特别让人讨厌,你是不是看我就跟看一个笑话一样?”纨娘大着舌头,絮絮叨叨。

“谁想去做千人睡万人枕的婊子,谁不想做个干干净净、青青白白好姑娘。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为什么啊——”纨娘趴在桌子上,嘤嘤哭泣。

褚亮实在看不过去,将纨娘小心翼翼地搀到床榻上,又把狼藉一片的桌子收拾干净。

等他忙完,又回到房间里时,床榻上的纨娘已经打着酣,沉沉睡去,脸上还残挂着盈盈闪光的眼泪,似颗颗珍珠。

褚亮立在床榻前看她半晌,想起了驿卒们私下笑谈的话,眉头蹙起。

良久后,为纨娘盖好棉被,他才转身出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