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凤泠呆头鹅一样跪坐那里,虽然有些自作聪明,但确实倾国倾城,苏离叹息,苏家出痴情种,这不是,又出了一个。
苏离,江湖人送绰号“观音莲指”,平生三大爱,三大恨。三大爱乃爱香、爱武、爱美人,三大恨,一恨年少生不逢时,二恨中年身不由己,三恨年老美人已逝。他乃苏国公府最初国公爷同胞兄弟,也就是苏牧野祖父苏亭亲弟。
但他出生时,家中清贫,无钱供他习香习武习书,还赶上战乱,直到弱冠还一事无成。等国朝建国,兄长拥立新君有功,一朝跃为勋贵,他的身份也水涨船高。
怎料,他仍然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神机影卫需要他,他便化作一颗“钉子”,被砸去江湖之中。此时,他遇到一生挚爱,奈何有缘无份,还没来得及娶进门,她就被歹人害死了。从此,他也就绝了情爱心思,一心一意研究香粉,顺带帮帮侄孙。
苏离眼里光彩闪烁:“按照辈分来算,你得喊我一声叔祖父的。”
这话好像晴天霹雳,劈得叶凤泠外焦里嫩,她怎么也没想到,苏离和苏牧野是这样的关系,如此说来,苏离清楚她的身份,以及同苏牧野的纠葛,就不足为奇了。
“你不担心么?”突闻叶凤泠愣愣来了一句。
知道对方是在问不担心苏牧野么,苏离抬起头,嚣张而笑:“苏家人没那么容易死,再说,如果他们今日真敢在这里把苏牧野杀了,不要说向家、连番波斯国都要被踏平的。”
“看来你很担心他呀,”苏离打量了半晌得出结论,一时心痒,他跃跃欲试,决定帮情路坎坷的侄孙一把:“小丫头,你跟我说实话,苏牧野这小子那点没被你看上。”
对面少女沉默不语,脸颊泛红。
苏离呵呵笑,手指轻叩:“缘来缘去,稍纵即逝,切莫等到斯人逝去,再追悔莫及。克己这个孩子,虽然有些被宠坏,但本性不坏,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我几次观你行事,猜出七大八。”
“苏国公府绝不是一个能舒服享受的地方,依克己的身份,做他妻子,难能轻快,你如此聪慧,想必顾虑重重,我能理解,也赞同你的理智选择。”
“不过,美人无罪,怀璧其罪,以你品貌,不入高门,就算行走江湖,一样危机重重。陆家这类世家商贾根本保不住你的。”
“其他氏族大户么,若是知道苏世子对你情根深种、势在必得之心,敢伸手的,只怕没几个。”
隔着热烈火焰烘托如浪涌的空气,红衣少女静静跪坐一动不动,她默然坚挺的背影嵌入身后沉沉浓墨,酣畅淋漓地渲染成一幅山水画。
“要来的,总逃不了。要走的,总绑不住。”叶凤泠抬起头,看着苏离笑道。
道理是道理,事实是事实,她无法左右这个纷繁冗乱的世界,正如这个一意孤行的世界无法操纵她一样。
每个人都会在青春里走过一段别人无法理解的路,恍恍惚惚、迷迷瞪瞪,只为朝生暮死、只图一时之快。
这是青春的奏鸣,亦是生命的高歌。
昙花一现、浮云苍狗,有人悲、有人苦、有人忧、有人恨。
岁月之手,轻轻掬捧一抹轻愁,白了人发、皱了眼波。
叶凤泠不怕苍雪白头,她怕人心清透,苏牧野之于她,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韩齐光、陆羽筠这类,她能驾驭,而苏牧野,是她不辨方向、难望项背的碧霄日月。
青春年少的叶凤泠,立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断有人告诉她要去做什么、不要做什么,只有极少数的人,关心她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
这个极少数,便是她珍视之人,一如此刻她想去救苏牧野。
不是因为他能带给她什么,也无关他的身份地位,仅仅因为他关心她、牵挂她,将她放在了心里。
这些她不会告诉苏离,就让苏离按照他以为的那样以为吧。
苏离喝了口酒壶里的醇酿,脸上如沐春风,翻身仰望星空:老哥,我尽力了啊,剩下的就看克己自己了……
火堆上的山雉快烤好了,叶凤泠心底默默算了算时间,正要开口,耳畔响起一声尖利爆炸声,与此同时,晦暗当空散开蓝色烟火,似是某种信号。
上一刻还仰面朝天躺着的苏离,一个鲤鱼打挺立起,他面色骤变,顾不上山雉和叶凤泠,匆匆留下一句:“照顾好自己”,就飞身离去。
叶凤泠摸着腰间香囊里的丸药,咬唇,想了想,弯腰去找叶子包烤山雉。
回到山洞时,叶凤泠心里其实很忐忑,离开时,她的计划是不回来的。可没了苏离,靠她自己,很难找到苏牧野,与其一个人没头苍蝇乱撞,还不如回来探探岭南二怪虚实。
叶凤泠抱着烤的喷香的山雉若无其事迈步走入山洞。
岭南二怪小憩片刻,就醒过来了。叶凤泠进来时,他们神情有些奇怪,可也没说什么。
当看清叶凤泠带回来烤山雉,眉开眼笑,铁冠子有些羞涩地望了叶凤泠一眼又一眼,药沫子老实不客气直接撕下肉大快朵颐。
吃了几口,药沫子顿住,咳了咳,又支使叶凤泠出去打水,铁冠子闻言刚要反驳,被药沫子恨剜一眼,不情不愿闭了嘴。
被驱逐出洞,叶凤泠在门口绕圈,起疑。
她刚要凑近偷听,就被一块烤山雉骨头砸到头上,药沫子在里面喊着:“小媳妇,赶快去打水,再让我发现你偷听,立刻就让你做我们媳妇儿!”
叶凤泠只得无奈地提着水囊离开。
因为存疑,打水速度飞快,等她复进山洞时,刚要叫岭南二怪,入目却是满地鲜红。
水囊摔落在地,叶凤泠头皮如炸、大脑轰然,捂住脱口而出的尖叫。
山洞内,才威胁她的药沫子脸朝地趴着,一手还握着山雉肉,一手五指扣地。距离他不足两步的铁冠子坐在地上,仰面而亡,临死之际似乎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场面,眼珠外凸,双手无力垂于身侧。
两人身上都无外伤,但口鼻七窍流出了黑血,中剧毒而亡。
叶凤泠凑近铁冠子闻了闻,有淡淡蒜臭味。
是常见的砒霜,砒霜本无色无味,但若加热,就会产生淡淡蒜臭味。
什么人用这种易于得到、毫无代表性的毒药呢,而且能够让岭南二怪几乎没有反抗的中毒而亡?
山洞里除了地上两人流出的鲜血,没什么其他东西了,甚至连烤山雉都消失不见,岭南二怪不可能这么快全部吃完,除了药沫子手里的一块肉,烤山雉其他部分连同包着它的树叶,无影无踪!
实在诡异!
叶凤泠站在血色之中,悲怆无言。她想到岭南二怪虽然言语龌龊,但却从未真的勉强她做何事,还在河边救回了她,他们于她有救命之恩。
她恭恭敬敬朝两人尸体拜了三拜,心有不忍,走上前欲为铁冠子阖上双目,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注意到铁冠子手里攥着东西……
不提叶凤泠这边从铁冠子手里发现什么,猝然离去的苏离,飞身来到一处开阔处。
他大步凛凛地越过众人,带起一阵风,眼角扫到一人身上,对他讥讽一笑。
被苏离看的人,雪白衣襟上落有点点梅红,身影如水上惊鸿,倜傥飘逸,虽然单手支剑伫地,面无瑕疵的脸上画一痕腥红,依旧言笑自若。
这份强烈入目的镇定和不屑,如同对剑拔弩张气氛的戏弄和挖苦,搅动着在场每一位的心神。
“呵呵,来了帮手!”有人声奚落。
触目所及,皆是江湖上数得上号的用毒之人,还有一些香粉大铺的人落在后面,围观苏世子被围剿。
“观音莲指,劝你不要插手,有人花钱买苏牧野这个狗官的命,今日我们势必要让他毙命于此。”
江南焚鹰谷谷主扬声劝苏离离开。
“苏离,我们敬你纵横江湖多年,不要自己找死,现在走我们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辽东鹤紫山庄二庄主也道。
苏离无所谓笑了笑:“我已近耄耋,早就看淡生死,苏牧野的命,我保了,你们若是想杀他,先来过了我这关。”
彼时,同样白袍白发老年肃然而立,在流转着冷冽气息的山林里,拥有着独一无二的气场。
江湖人动手,从来不讲太多场面话。
一条刚劲有力的长鞭从天而降,直直抽向苏离身上。同时,又一闪长刀砍来。双方来自不同方向,目标乃同一人。
苏离就地一滚,反身祭出凌厉狠绝掌风,掌风太快,浑厚绵长,震得杉树树枝“吱吱”作响纷纷断落。
苏离洒出三步逍遥散,但鹤紫山庄和焚鹰谷的人却身形不变,看来他们早有准备。伴随着更多门派加入,苏离能以一当十,可双拳难敌重锤,无法以一当百。
鼻尖飘来熟悉味道,苏牧野抬眸,眼神幽深难辨。
已经中毒,依靠剑才能立在地上的苏牧野,环视一圈,微眯了眼,他突地一笑,沉稳出声:“罢了,我跟你们走。”声音似远古晨钟,厚实又旷远,在寂静山间回荡。
苏离正和数人混战一团,他越战越勇,掌风稳健,虎虎生风,虽然脸上身上不断添新伤口,也无丝毫气泄现象。
当苏牧野喊出“我跟你们走”时,苏离眼皮一跳,他招式变动,像盛开团花一般,使人眼花缭乱,同时身形却飘回至苏牧野身边。
瞬间所有声响皆不闻,只有苏离微微喘气的声音,他的胸膛在黑暗中淡淡起伏。
两人似乎心意相连,对视一眼。
还不等场上众人反应过来,苏离就变脸微笑跃起,洪钟声音飘荡于空:“既然如此,我也不打扰了,后会有期。”
笑眯眯说完,一阵风的刮过,消失不见。
观音莲指的离去,如同他的到来,像风像云,突如其来又猝不及防。
等大家再去看苏牧野,就见一向重风度好风采爱出风头的贵公子,十分没形象地扔出长剑,一屁股跌落坐地,偏他扬起唇红齿白的俊脸,唇高高翘起,懒懒笑:“带我走吧。”
他似乎未曾察觉四周那些呆滞眼神,又接了一句:“麻烦轻点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