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琪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又添了句:“我说话算话,别想我会看你可怜给你解药,门儿都没有!”
一直冷冷看着一切的苏牧野,此刻也惊怒交加,深邃浩瀚的眼神深深凝视叶凤泠,整个人僵直起来,抓着泥土的手指松松放开。二十多年来,他的心第一次如此惊心动魄不受控制地砰砰剧烈跳动,血脉喷张如同浪潮漫天遍野席卷而来,吞噬着整个世界和全部神识。
如果说,从前的叶凤泠,在他看来,似一方纸鸢,远远飘动在天边,让他看得见摸不着边,现在的叶凤泠,就仿佛一片云海,将他裹缚其中、又如天降细雨,温软水珠哗啦啦地滚动而落,砸落到他心田之上。
这个人,菟丝花一般葳蕤柔软细嫩,用一种内在的、强悍冷冽气势,硬生生绞上苏牧野心壳。
她那样耀眼、那样明艳、那样夺魂摄魄,简直是……和他曾经以为会共度一生的人一点都不一样。
祖父说过,女子要“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这样才会是贵门贤妻。他也一直以为自己最终会娶一个端雅贞和的典范女子……
苏牧野透过苍茫月意,仔细打量她,找了好久,她身上除了蜂窝煤似的狡黠心机,毫无贵门贤妻的影子。
呵呵,嘴角傻子似裂开得意笑纹,苏牧野不禁为自己的眼光洋洋得意起来,贵门贤妻能有现在破冰穿石的风采么?瞧瞧,还是自己眼光好!
“你只需回答我,是不是只要有人代他吃了,你就能放过他。”叶凤泠坚持问。
王琪沉吟后,突地一笑,洒脱不羁,朗朗道:“可以。”
寒风穿透层层人影而入,叶凤泠毫不迟疑抢过红色毒药,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口吞下。
“你给我放下!你——”苏牧野看到叶凤泠在他眼前吞下了毒药,周身气息陡然化作迫人渗骨寒光,眼睛像冰块一样寒冷,明明刚刚还是儒雅俊俏少年郎,此刻却给众人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那袭带着点点红梅的白袍,苍白泛青的双手,都是他情绪翻涌如深海风暴即将来临的征兆。
“你!你——”苏牧野用力挣扎,恰好王琪也发呆出神儿,手上一松,苏牧野栽倒在地,喉头腥甜浓烈,被他勉力压下。
叶凤泠淡淡笑了,盈灰月光于她面上宛如镀一层银霜,高高竖起的发尾轻轻晃动,冰晶琉璃闪耀双瞳,迎着苏牧野滔天震怒:“我没事。”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趁扑过去扶住苏牧野的时机极快塞进他嘴一颗丸药,捏了他胳膊一下。
动作发生如雷电之间,如风拂水、似燕划空。
一直沉默的谭绎,木然走上前:“说完了?”
王琪回神儿怔然不语,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不自知。
谭绎几步走到叶凤泠跟前,低下头,轻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石破天惊一般,惊得叶凤泠头皮发麻。
“柳掌柜是吧,有我在,你带不走苏世子的,是走是留?”
叶凤泠犹在心中思量,目光垂落于谭绎石青锦袍之上,呆若木鸡。
“看来柳掌柜真是对苏世子一往情深,来人呐,给柳掌柜这些人重新准备个帐篷。”谭绎淡声吩咐。话说得客气,意思更简单:你们想走也走不了了,去帐篷里给我好好待着!
目光寸寸上移,从石青锦袍到纤细脖颈,继而是高鼻深目、金发蓝瞳,有着异族血统的谭绎,正用一种复杂而淡漠的目光望着自己,叶凤泠心砰砰跳动,她微微侧过了脸……
一阵咳嗽声响起,不是病公子陆羽筠,而是正在被两个人拖在地上的苏牧野。
他抬头盯着叶凤泠这边,凛然怒意已经褪尽,嘲讽之情溢于言表。见叶凤泠红衣墨发俏生生立于谭绎面前,两人高低错落,一凝视、一涩涩,同才子佳人的话本十分相近,双眸微微眯起,脸上带着一丝兴味、一丝切齿、一丝冷凝、一丝讥诮。
同样被江湖人簇拥着要送回帐篷的白灵几人,面色复杂望向叶凤泠和谭绎。陆羽筠表情深沉,带着审度和戒备。
所有的人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所有的人也都在隐隐绰绰观察着此处两人举动。
谭绎原本双手背后,敛目凝望,当他感觉到苏牧野嘲讽之意时,心头微动,眉峰一耸,蓦地伸出手去拂叶凤泠额前碎发。
苏牧野眸心簇剑,寒光一闪,见叶凤泠除了身体僵了一下,余下皆是不动不躲的样子,心里冷哼出声。
谭绎不动神色收回指尖后,并不离去,又凑去叶凤泠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大家只见叶凤泠脸颊生起一团红晕,撩目结舌。
后来,每每有人回想起当时所见之景,都会掩面叹息:“没想到苏世子能在身受重伤之后,再次动手,看到那样绝妙的武学,不虚此生呐。”
彼时,黎明已近,清风盛起、寒露初凝,众人目光聚焦于谭绎和叶凤泠身上,不想一直被拖行于地的苏世子,突地拔地跃起,宽大衣袖卷出身旁之人腰间佩剑,刹那刺出。
动作利落优美,身形翩翩如鱼鹰入水不带波纹,展示出施剑者深厚功力。
面对苏牧野这样的敌手,谭绎做足了功课。
苏牧野,男,二十二岁,国朝承平十四年探花,京都贵子、簪缨皇裔,文采风流世人皆知。但从无一人知其会武,更没见过他当众出手,直到近日,他才知晓此事。
此时,一柄普通青铜剑正握在苏牧野苍白修韧的左手上,朝他刺来,右手隐于衣袖随势待发。
苏牧野双眸乌黑清冷,气息冷冽如冰,衣襟当风、猎猎飘动。他堪堪扫过一眼叶凤泠,全神贯注于叶凤泠身前谭绎身上。
谭绎一直分神关注着苏牧野,轻推开叶凤泠,就飞身朝苏牧野扑来。
这厢两人真气对峙间,白奇和白家武士那边有了动作。他们几人心思、身形同时变化,同江湖人士们动起手来。
人影错动,风势膨胀,纠缠身影越来越多。叶凤泠一面留心观察苏牧野和谭绎交手,一面灵巧躲过朝她奔来的江湖各路人马和那些护卫们。聪明如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场上的微妙变化,所以她沉稳地摸出来红尘睡等诸多香粉,还很好心的分给白灵和陆羽筠一些。
同苏牧野交手的谭绎,无剑无刀,只用如影似幻的身形躲避、牵制对方,同时心里暗暗吃惊:苏牧野的剑术如千年雪峰,苍茫无涯中泛着孤勇锋锐的冷寂之光。这样的剑术,非一朝一夕可得。
为速战速决,谭绎出声唤江南焚鹰谷谷主共同应战。焚鹰谷谷主以毒鞭遒劲多变闻名于世,他的鞭子不是普通皮鞭,乃货真价实、银光闪闪的包银青铜节鞭,且布满倒刺,尖锐利刺闪烁着诡异青色,竟是被喂了毒的刺。
苏牧野身形并不太稳,接连数场殊死搏斗,大大损耗他体力,体内真气乱撞不休,但他唇边始终嚼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淡薄之光,长身玉立、飘飘俊美,意态悠然有如闲庭信步。若谭绎一人,他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力挫对方。
孰料,谭绎根本不讲究什么江湖道义,见焚鹰谷谷主一人似乎也难拦得住苏牧野,干脆叫着其他江湖人一起上。
凝结成霜成露的白雾徐徐绽开于眼前,苏牧野面沉如水切身去抓谭绎,剑影翻转如花,招招凌厉不离对方要害。
谭绎左躲右闪,几次引诱苏牧野来到众人设下的圈套,若苏牧野稍微冒失大意一丁点儿,便要被击落捉住。
“诸位在江湖里也算数一数二的人物,为了苏某一条命,弃道义于不顾,传出去,不觉丢人么?”苏牧野立于众人三步开外,薄剑反背左臂之后,笑吟吟问。
焚鹰谷谷主手下一顿,面露迟疑。他其实多少心里有些打鼓:苏牧野毕竟算是朝廷里的人,又是皇室后裔,真的弄出好歹,传出去,丢面子事小,被朝廷盯上事大。其他人心里多多少少也有这层顾虑。
一时之间,攻势变缓。
谭绎面容平静,抬起衣袖擦拭了下面颊上被苏牧野划过的血道子,冷漠出声:“大家别听他说话,苏牧野这人一向狡诈,最善攻心,今日咱们将他捉住,明天交上去,领了凌虚幽昙香液和金子,苏牧野这人是活是死,跟咱们还有什么干系。再说,就算他被玩死,只要在场诸位守口如瓶,谁知道是谁干的。给我上!”
苏牧野听谭绎如此说,挑了挑眉,也不觉尴尬,兀自迎风而立,温厚笑道:“说的没错,在场我数了数,少说也二三十号人吧,只要没人说梦话、醉后吐真言、美人帐中欢声絮语,必能守口如瓶的。”
嘴角浮冰似暖阳高照,星星点点,俊美如铸的容颜上交织着两层光线——情真意切又殷勤周到的憨厚笑意,灵动如蛇偏狂傲不羁的讥诮劝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