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融融、和风柔暖。
屋里被叶凤泠摔来摔去的零碎之物全部被收起,重新换上新的摆好。只是梅瓶里插的不再是梅花,换成了随风摇曳、影落悠然的竹枝。
叶凤泠捧着《香录》读的入神,对旁边摆的各色小吃点心视而不见。
月麟进来道,苏世子派人传话,请小姐去芷园正厅。她怯怯地觑叶凤泠,以为小姐会拂袖拒绝,不想小姐抬头直问:“什么事?”
月麟道不知。
叶凤泠想了想,叫院子里小丫鬟去问清何事。
小丫鬟很快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说是有客登门。
叶凤泠微一思量,也不着意妆扮,素面寡颜,披着斗篷就来到了正厅。
大理石厅面熠熠反光,白如汉玉倒影着晶亮。很多株名贵花卉装点大厅四周,更有丛丛竹枝飘摇其间。竹叶映衬着厅外射入的日光,葳蕤生机为整间富丽堂皇、高贵凛然带来丝丝雅致柔和。
正厅内亮堂一片,除了花卉竹叶,只余桌椅案几,再无他物,让人难免觉得空旷些。
叶凤泠走进正厅时,光线由外向内,自雕花窗棂渗入,在她身后铺出一地璀璨。时值冬日,厅内却温暖如春。
立着的锦衣金冠的公子,气质温和、身形伶仃,专注、热切的凝视叶凤泠。
“陆公子?”叶凤泠低呼出声。不怪她讶异,那日听完门房护卫们所言,叶凤泠还以为难见陆羽筠。
“柳叶,听说你一直在病,现在感觉如何?”陆羽筠眼神灼热,几步到叶凤泠跟前,又中途生生顿住,伸在半空的手最终背去身后。
“我几次想来寻你,但……”一时想到缘由,他的话也停在一半。
叶凤泠微不可察地向后退了一步,淡淡笑起:“病来如山倒,没想到一倒就这么多日。陆公子身子可好?”
不露声色地扫视一圈,正厅里只有她和陆羽筠,以及身后的月麟,竟连丫鬟、小厮都没有,叶凤泠心底起疑。
就算两人吵架谈崩,以她对苏牧野的了解,怎会如此好心,放陆羽筠进来见自己,还给清场?
想到他手段诡异多变,她暗生警惕,心里发虚。
至于陆羽筠来找自己的原因,她多半猜出来。家里定下婚事,若对自己心有牵挂,肯定会有些纠结。叶凤泠抿着唇悄悄挪了挪脚,轻声道:“听蒋小姐说,陆公子和韩小姐好事将近,我先在这里恭喜陆公子了。”
闻得此言,陆羽筠又窘又怒,面色再也隐忍不住,猛地举袖握住她胳膊,急声:“柳叶,你明知……明知我心仪于你,还这样说……那韩家的婚事,是……”
他的瞳眸反射日光如盛岩浆,涌动着数不清的浓烈不甘,似挟泉过崖的崩腾河流,激荡拍打、碰壁礁岩,汹涌又无助、澎湃而仓皇。
胸腔高低起伏,手掌间不觉带了些力度。
叶凤泠笑意逝去,望着他情真意切:“陆公子,韩小姐温柔娴雅、水灵蕴秀,你们很合适。”
“我不是来跟你说我和她合适不合适的,而是想来问你一句,柳叶,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此言一出,叶凤泠面色惊变,同样目瞪口呆的,还有一旁的月麟。四束惊魂目光落于陆羽筠面上,看他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柳叶,我不管你是谁,从哪儿来。我只知道,你意外的出现在我灰暗无光的生命中,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我从没遇到过像你一样的人,聪明、美丽、果决、灵动。你就像一束光,照亮了我贫瘠无趣的人生。我总想,若我是你,我能做到你那样么?我知道你心系苏世子,我也知道你有难言的缘由不想困在他身边。所以我想问你,愿意和我离开么?同韩府的婚事,猝不及防,没时间向你解释了。可我是绝不会娶韩桃戈的,我想娶的人,从来只有一个,就是你!”
“我知你心中所想、所愿,也知你身不由己,你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原本想就这样陪在你身边就好了,直到生命的尽头。但现在,连这个可能都被夺走……如果你愿意,从此,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你想做什么,我陪你做。你若遇到喜欢之人,我……我也可以接受。只要你能让我常伴你身边,足矣。”
叶凤泠惊愕于陆羽筠突如其来的直抒胸臆,也看出陆羽筠这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癫狂。她急欲启口,又被陆羽筠的话拦下:“你不用担心,我自己有足够的金银,全然够你我用度。至于陆府那边,我也能解决。只是……从此后,可能你柳叶的身份,甚至你在京都那边的身份……都不能再用了。但是……你不用担心,若你想回家看父母,我会陪你一起的。”
叶凤泠垂着眼心如鼓捣,极力控制,但显然她微微颤抖的眼睑泄露了起伏心绪。陆羽筠握紧她胳膊,默默地看了她片刻,放缓语气,不稳说道:“柳叶……你……你愿意么?”
一丝脆弱、一丝无助。
缕缕微风吹动额前碎发,叶凤泠目光幽幽地望着脸颊生晕的陆羽筠,眼中的光压的更深了——“你觉得我会愿意么?”
陆羽筠绝望地侧过脸。
叶凤泠硬下心肠,拂去胳膊上的手,盯着角落的绿竹。
“因为你的不甘心,就要让我随你一同隐姓埋名过一辈子,我是不愿意的。”看着陆羽筠眼里的光一点点碎裂,叶凤泠强忍难过,继续道:“陆公子,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也会胡搅蛮缠、也有病容憔悴,不讲咱们两人合适不合适,单讲韩小姐,你忍心让她遭受非议么?”
这句话仿佛一柄利剑,直插陆羽筠胸口,让他好不容易架起的心墙瞬间崩塌。
此刻的叶凤泠,无限后悔,无限悔恨。她发现,自己那些似是而非的无心之举竟让陆羽筠产生了逃婚私奔的想法。
自己是罪人!
眼见陆羽筠脸色青青白白一片,叶凤泠情知不能将话说的太绝,不禁担忧地蹙眉问道:“你还好么?”
陆羽筠看向对面少女,他了解叶凤泠迂回肠子的性格,也知道这张美人脸背后的坚韧和诡谲。难道,这一生,两人真的有缘无份,只能相伴到此了么?
他缓缓抬起了苍白枯瘦的手,抚去她面颊……
这只手将将还未触及那莹白娇嫩的肌肤,只听到一声冷笑自侧面传来。
一阵风吹过,正厅一处门里,踱步走出白衣噙笑公子。
同墙合二为一的门帘在他身后被放下
公子气息冷漠似刃,脸色如脂凝雪,在日光下几近透明,流缎黑发用一根木簪束起于脑后,迎光泛起温润儒雅,发下脸廓却有如冰晶雪雕。
叶凤泠浑身一僵,心中恼恨无比,浑身发酸。她心里不舒服,别过头去顿觉目中又有泪意夺眶而出。她已经明了这分明就是苏牧野故意设的局,但她不想让他看自己和陆羽筠的笑话,忙扶陆羽筠坐去椅上。
别过脸,继续盯着墙角竹叶,当他如空气。
一直安心做一根柱子的月麟却手脚发软,战战兢兢跑去墙角。偷偷抬头,她看到苏世子从进来就冷冷盯视陆公子,虽然笑着,眉间冰霜银露寒意森森,极似雪原冰盖之下的高山镜湖。
苏牧野袖子里飞出一件物什,落入淡淡咳嗽的陆羽筠怀里。
这是一份婚书,红纸墨书着若干字句,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行大字:陆、韩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捏着婚书的手腕猛地一抖,这份婚书应在成都陆府,怎会到了苏世子手里?
霎时,他想到难怪一直拖着的婚事突然被提起,难怪扬州刺史同他家素昧平生,会同意做陆府媒人,难怪成都、扬州距离千里,短短时日就能定下婚事……原来,都是苏世子在暗中操纵。
笑而不语的苏牧野突然开口道:“成都陆家,虽为雄霸一方的香料世家,近些年却因各地香粉小铺层出不穷,日渐式微,影响力大不如从前。想来,身为陆府主宅长子嫡孙的玉狐公子,一定也忧心忡忡,想为陆府家族生意尽一份绵薄之力。”
陆羽筠前面原本有嫡亲兄长,却在数年前因病故去,因而他是他父亲实际的长子,也是独子,而他父亲,又是祖父膝下嫡长子。所以,他的婚事,才没有因他缠绵病榻而被过早匆忙定下。至于江南韩家,乃是渭南一代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从仕人数众多,遍布国朝文坛。若不是因韩桃戈执意要嫁陆羽筠,陆府真不一定能求娶到韩府嫡出小姐。
想到家中日渐老去的父母、年近耄耋仍日日操劳的祖父,陆二叔这些日子耳提面命的话纷纷涌现脑海,陆羽筠心中不禁戚戚然。他一手轻抚胸口,一手托着婚书,淡淡咳嗽,几点殷红梅花喷溅上去,侧脸望望近在咫尺的叶凤泠,一切显得悲凉而可笑。
玉狐公子,从小锦衣玉食、神采奕奕,世人却不知,除了缠绵病榻、游山玩水,在家族兴衰沉浮的洪流之中,他其实也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枚随时要为了生意、金钱、前程而奉献牺牲、甚至湮灭于尘的棋子。
厅内空气由暖转凉,几人皆噤声不语。
遍观角落,视线最终停驻于叶凤泠身上,陆羽筠悲戚、孤绝凝视,他想,这是不是会成为生命里最后一次见柳叶的时刻,最后一次同她共处一室、共呼吸、同遥望。时光脉脉、百转千回,翠绿的竹、血红的梅,都会在季节更迭里褪去色彩,那他们的记忆,是不是也会经风浸染,辗转飘零落入岁月斡旋,再也无迹可寻……
“柳叶,我……”
一层薄薄细密的汗珠从他脸上蜿蜒而下,陆羽筠满心羞愧,那些不甘和愤怒,已经被肩头的责任重重压碎,他明白,自己再也握不上叶凤泠的手了。
他们,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在洛阳城这个时空焦点相逢,终究要背身离去,各寻归途。
拿着婚书,陆羽筠不再停留,他最后看了眼苏牧野,又朝叶凤泠道他不日就要离开洛阳城,日后若有机会路过成都府,务必去寻他。
叶凤泠轻皱着眉头,如同落英缤纷,扶风而立,难掩满目担忧,她长长叹出口气,目送陆羽筠失魂落魄、踉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