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定好启程日期,收拾行装的事就紧锣密鼓张罗了起来。叶凤泠自然不用亲自动手,但她看着月麟忙前忙后,忍不住也跟着偶尔打打下手。
除此外,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到书房那处。一日过去,苏牧野如他所言,没有找过她。两日过去,还是没有动静。
叶凤泠心里打鼓,他真的这样忙么?忙到都没时间来看一眼自己?
不知不觉,幽怨被带出一二,纨娘逮个正着。
纨娘感叹:“掌柜的,还记得从云梦山出来,你口口声声跟我说你对苏世子不动心。没想到,才多久,就芳心大乱、少女怀春了!”
叶凤泠脸有些热,故作自然地继续收拾手上包裹,不理睬纨娘。
月麟提着包裹从身边走过,扭头问叶凤泠:“小姐,前日你说要给苏世子做些东西,我把针线带着么?”
阻拦不及,纨娘一字不漏听到。纨娘翘着手指,用一种你也有今天的眼神望着她,哈哈大笑。
叶凤泠恼羞成怒,站起来把手里包裹砸向纨娘,被纨娘灵巧躲开。
玩笑过后,纨娘拉叶凤泠去一旁,左右张望一番,才悄声道,最近石头情绪有些不对,让叶凤泠得闲去看看。
没有前言没有后语,叶凤泠欲再问,纨娘却不多说,只一脸深沉望着她,
心里存事,别的都无法让叶凤泠静下心来。她放下手里正在收拾的包裹,起身去找石头。
彼时,石头正在马厩里给马添草料。
叶凤泠站在一旁,笑呵呵望着他。不过月余,石头变化巨大。出京都时,还是个萎缩胆小的男孩子,现在身量窜了一大截、做事也井井有条,举手投足间,沉稳气质一览无余。
“掌柜的!”回头看到叶凤泠,石头惊喜出声。他已经好久没有单独和叶凤泠说过话了。进到芷园,叶凤泠反复生病,石头只能通过纨娘和月麟,了解到叶凤泠的情况。
看到叶凤泠来找自己,石头喜笑颜开。
叶凤泠走过去,跟石头一起往食槽里添草料。她问石头:“你最近在忙什么?”
石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褚掌事在教我打算盘,说以后用的到。”
叶凤泠有些意外,旋即明了。褚亮这是存了栽培石头的心。一路过来,几个人情分日渐深厚,跟一家人一样,含香馆的生意,石头早晚都会接触到的。叶凤泠心里也赞同褚亮的做法。她心思一动。
“我记得你说过自己是京都人士,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么?”
石头摇头,有些难过。他和家人离散时大概四五岁,哪里有多深刻的记忆,只记得有个姐姐,这么多年,姐姐的样子早就模糊不清。
叶凤泠后悔提这个话题,歉疚地摸摸石头的脑袋。
石头弯腰又拿起一把草料扔进食槽后,望着叶凤泠,期期艾艾。
叶凤泠:“怎么了?”
石头:“掌柜的,我能不能问你个事?”
叶凤泠:“嗯,你说。”
石头:“大家都说花桃儿就是天山空影谭绎……还说,说他是番波斯国的走狗,是……是真的么?”
见叶凤泠沉吟,石头急急地道:“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有些不敢相信。”
石头的心情,和心里所想,叶凤泠很清楚。刚得知这些时,她自己也在心里别扭了半天。直到后来,她才想通理顺。
看石头垂头丧气,叶凤泠大概了解到纨娘让自己来找石头的用意了。所有人里,她是和花桃儿接触最多的人,也是最清楚番波斯国走私一案内里的人。现在外面谈番波斯国色变,加上苏世子明显又霸道的态度,借纨娘胆子,都不敢随意开口聊花桃儿的。
除了自己,若说还有谁同花桃儿关系最铁,非石头莫属。
叶凤泠幽然道:“花桃儿就是谭绎,他是番波斯国人,一直以来都是借花桃儿的身份在国朝内刺探各路消息。这次番波斯国走私一案死的仁者就是花桃儿的师父。”
石头沉默半晌后低声问:“所以他一直在骗我们,是么?”
叶凤泠抬头看了看天空里缓缓飘荡的云层,淡淡笑道:“很多事情并非外人所能体会。他有他的立场,咱们有咱们的生活。相逢是缘,可不是所有的缘都会开花结果。花桃儿……可能在别人看来是坏人,但他没有害过我们,我们就不能说他不好。至于骗,若是没有言明身份,咱们也没告诉他咱们的来路。你说呢?”
在苏牧野告诉自己花桃儿已经离开洛阳城后,叶凤泠的心才真正放了下来。她最担心的就是花桃儿无法平安回到番波斯国,回到他说过的尔布尔士山脉。她和他,相识于微末,相交于险境,一起走过重重难关。尽管中间隔着国仇、族阂,隔着数不清的误解和秘密,但谁也没有真的害过对方,反而数次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出手相助。
这份情谊,已经不是简单的友情可以概括。
叶凤泠想起了洛阳府倒座里两人分别的场景。
当时,易容成苏牧野的花桃儿背好仁者尸体,凝望叶凤泠道:“你这样做,万一苏牧野追究怎么办?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怕叶凤泠误会,他赶紧跟着解释:“我可以先把你带离洛阳城,至于以后想去哪里,随便你。”
叶凤泠摇头,明知苏牧野会怒火连天,她也不能走。
花桃儿叹口气,忧心忡忡望了眼门窗:“好吧……”
叶凤泠笑笑,似安抚花桃儿不安的情绪,忽眉头一皱:“仁者死了,你回到番波斯国会不会很艰难?”
花桃儿定定地看着她,湛蓝的瞳仁像两弯月下的泉水,清澈又朦胧:“会。但是我必须回去。我得让我师父灵魂归天。”
他整个人立在冰雾缭绕之间,寒冷让他的发梢和睫眉凝出一层薄霜,叶凤泠突然发觉他的睫毛里混有金色,彷似阳光里明媚的那捧碎金被禁锢。
眼看着花桃儿抬步朝她靠近,叶凤泠的腿似灌铅丝毫动弹不得,直到他身上散发的温热触及到她的皮肤,她忙慌乱地别过脸。
花桃儿气息一窒,闪电般退开,轻声道:“阿泠,我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来国朝了,你……自己保重。不要轻易相信他人,哪怕……是苏牧野。他这个人……远比表面复杂。没有机会跟石头他们道别,你记得替我说一声。咱们……后会有期了!”
他嬉笑着,却笑得比哭还难看,让叶凤泠心里无缘由的难过,很难过。她生硬地转身,哽咽答应:“我记住了,你……一路珍重。”
过了好半天,也没有听到回答,叶凤泠回过头才发现,身后早就没了人,只余头顶黑洞泻下的那一斛星光,将自己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白茫茫冷气冰雾里,她微微怔忡,仰头望月出神——小楼寂寞心上月,也难如钩也难圆……
石头长出一口气,脸上挂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哀伤,心中怅惘又难过。可就像掌柜的所言,他也没向花桃儿坦白自己,有什么理由去怪花桃儿不告诉自己他的身份呢。
叶凤泠轻轻碰了碰石头:“想不想知道他真正的脸是什么样的?”
石头疯狂点头,眼神狂热。
叶凤泠笑意融融,附耳过去,轻声细语。
“还有,他临别时托我给他向你道别,说后会有期。日后若有机会,咱们会再次见到他也说不准。”
石头眼睛里燃起希望,神采飞扬,咧开嘴笑了起来。
下了多日的雪终于停了。
风动云移,碧蓝成翡。清浅池水上,三只水鸭子咯咯叫唤,它们排成一队在池塘里嬉戏玩耍,时不时钻进水里,很快又冒头出来用翅膀拍水争斗,好不热闹。
一个穿短打衣裳的挺拔劲瘦青年曲着一条腿,坐在池边,捡起身边的石子,丢了过去,激起水鸭子不满,朝他飞奔而来。
青年轻轻笑,举起手边的弓挥舞。
水鸭子明显畏惧弓箭,见状扭头四散跑开,放弃寻仇。
青年忍不住笑出声。
不远处走来一位着淡粉云衫的少女。她轻皱眉头,如同芳华扶风,额间点缀的梅花妆容衬得她娇炽胜阳,容颜逼退满园花果光彩,令桃羞李让。
少女行到近前,双眸一亮又一暗,唤青年:“五哥,你又来看它们。它们有什么好看的?”
风微微拂动,水鸭子的叫声聒噪烦人,蒋奉奉嘴角的笑容消失不见。他扭头望向蒋若若:“什么事?”
蒋若若横他一眼,坐到他身边,娇嗔:“还不是那些表姐妹,烦的不行,一会儿要去听戏、一会儿又要去流苏飘开眼界,总之不让人闲下来。可恨家里竟只有我一个女孩子,再寻不出其他人替我受这份罪。”
蒋若若说着的同时,仔细观察蒋奉奉表情,发觉他真正是面如铜铁,无懈可击,心里气得不行,推他不依不饶:“你赶紧选一个出来,不然我就让她们都来找你!”
蒋奉奉哼了一声,丝毫不惧。
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彻底惹恼蒋若若,气得她立起来,叉着腰,抬起一条腿踩去池塘沿儿:“蒋奉奉,我告诉你,别给我来这套。白灵已经走了,也不会回来的。你再这样,信不信我去告诉祖父。咱们就看看,祖父会不会有我这么好说话!”
蒋奉奉神色一变,跳了起来,怒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蒋若若憋了好多天的火气,一下发了出来,再不复人前蒋家小姐的端庄娴雅。
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是气势汹汹,最终还是蒋奉奉先败下阵来。他凄惨一笑,颤巍巍地伸出手,拂开散落在蒋若若眉间的碎发:“若若,你别逼我。”
蒋若若咬咬嘴唇,双眸里的愠色被冷静犀利取代:“你还没放下么?可是你们不可能啊。就算没有这些世家贵女,再寻多少姑娘,也寻不到白家头上啊。与其悲风伤秋,还不如去建功立业呢。万一未来功成名就,至少能稍微做主一下自己的事,不是么?”
蒋奉奉垂下头,冰冰凉凉笑了许久,才挤出一个“嗯”字。
语声凄惨,悠悠传向空中。他疲惫地躺倒在池塘沿上,身子转向池塘那侧:“告诉母亲,我选好了,陈家小姐。”
蒋若若敛了敛衣袖,一面朝回走,一面好奇地回头:“怎么是她?”陈家小姐长相平平、姿色平平,鼻子却长到天上去,端着京都贵女的样子扬武扬威,实是蒋若若最不喜欢的几个人之一。
她停住脚步转身,很是疑惑:“你是认真的吧?”
蒋奉奉:“再认真不过。”
蒋若若:“你跟她说过话?”
蒋奉奉:“没有。”
蒋若若:“那是为何?”
蒋奉奉:“因为她姓陈,因为她是祖父最希望我选的人,因为她是太子妃的堂妹。这些理由够么?”
他绝望地仰天枕臂,黑凄凄的发丝,干裂的嘴唇兀自在风中颤抖,眸里的神色宛如散开的烟花,脆弱而孤漠。
蒋若若脚步一滞,唇角翕动:“五哥……”
看着蒋奉奉阖上了眼皮,再不肯出声,她下意识地看去那几只雪白的水鸭子,沉默半晌,而后敛着衣裙,轻垫脚尖,慢慢地走开了。
再听不到脚步声,蒋奉奉睁开眼睛,眼神空茫,天上的移动着的云很像她雪白的耳垂,肉肉一团,可爱又柔软……
忽云过日出,阳光赤炽,万物绽放喷薄出傲天生机,唯独地上的人看不见任何光亮,只眼睑流下了一条细若游丝的银线,在光芒下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