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上路,苏牧野安安分分坐自己的马车,叶凤泠松了口气,同时还涌起一股失落,她拍拍脑门,在月麟的笑容下,红了面颊。
待看到第三座落红亭,叶凤泠知道距离苏北城南门更近了。才要从车窗移开视线,猝然停顿,接着连声疾呼:“停车!快停车!”
马匹被缰绳勒的扬蹄嘶鸣,叶凤泠提着裙角,从车上落下,衣袂翻飞朝落红亭中立着的人影奔去。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二舅舅的大儿子,柳二少爷,柳方泉,年过二十,已经考过了乡试。
往年过完年节,柳二少爷和三少爷就要收整行囊,远赴眉山书院。今年因为春闱在即,他们便干脆在家多住了几日,等直接赴京参加春闱。
柳二少爷柳方泉,长相肖似柳老太爷,身量清瘦,眼睛明亮有光,满含笑意望着跑来的叶家表妹。
十余载苏北柳府生活,叶凤泠同三位表兄接触都不多,大表兄念书时她还太小,后来接掌家里庶务,交道打的更少;三表兄性情端方内敛,素喜闷头读书;只有二表兄,会偶尔陪她和表姐们谈笑聊天。
她记得,以前二表兄每年从眉山书院回来都会给她带礼物的,零零碎碎,不值钱却贴心。
“二表哥,你怎么在这里?”叶凤泠扬着脸问。
柳方泉笑容温暖热烈:“我见家里下人们在收拾,就知道要有贵客临门了,看天气不错,就想何不来此散心。可巧儿,等到了你。”其实乃因柳老太爷贴身小厮“好心”告诉。
说完,他伸出手想像从前那样摸叶凤泠发髻,却突然停在半空,陡然背去身后,望着叶凤泠身后道:“这是?”
苏牧野送叶凤泠回苏北一事,柳绰并没有对家中人讲,是以柳方泉只觉得这位公子衣饰华美,气质尊贵,并不晓得是苏国公府世子苏牧野。
苏牧野瞥到叶凤泠对柳方泉笑眯眯样子,已在心里一哼,待看到柳方泉还想摸叶凤泠发髻,眉目间神色愈发清冷,外人一见便会觉得此人清贵不可攀。
他望着柳方泉,心想:容貌周正,远算不上俊俏,身量单薄,明显有病秧子趋势,只有点读书人的清正文雅还够瞧。
苏牧野唇扯了下,懒洋洋:“苏牧野,送叶三小姐回柳府。”
立的不远的洗砚掀眼皮,目光在三人身上打了个转儿。
叶凤泠忙为二人引荐,她乍然见到二表哥,心绪难以平静,开心的不行,拽着柳方泉不松手,连声问家里外祖父好不好、三表姐还那么唠叨么、舅舅和舅妈们如何……
柳方泉自是知道苏牧野是谁,只不过一时有些搞不清苏世子为何会同表妹在一处,但他一向豁达,放下疑惑,低头对着叶凤泠絮絮温言。
紧盯抓着柳方泉胳膊的手,苏牧野眸子微微缩了一下。片刻时间,他眉目间冷意散去,闲散慵懒风流浮上眉梢,呵呵笑了两声,转身回马车上了。
洗砚眼睫颤一下,小跑跟上。
等叶凤泠眉开眼笑、心满意足,已经过去了好半天。
苏牧野敲车窗,让洗砚告诉叶凤泠,若不想赶不上晚食,就赶紧上车。
柳方泉是骑马而来,送叶凤泠上了马车,自骑马行于叶凤泠马车旁,两人隔着车窗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车辙声缓,官道上车马渐渐变多。
微凉的晚风、各具神情的脸,透过车窗,叶凤泠视线停落在苏北城门,心道:终于回来了。
苏北城,地处南北交汇处,不临海,却有河,三条河流纵横贯穿全城。城里水多、桥多、船也多,街道上行人一拨又一拨,衣饰繁多芜杂,初春之风拂过苏北城行人的眉眼,拂过马车风帆,拂过叶凤泠推着车窗的指尖……
走过寻常街坊,来到南城高门大户积聚之地,古朴而不衰落,亭台楼阁、深巷高院,烟笼朱户日照琉璃的风光不输于烟雨江南,烟火气息之中俯仰皆拾优雅景致。
又行过几段岔路,小心翼翼躲开行色匆匆急着归家的路人们,洗砚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成功驾马车带领众人来到柳府门前,天知道,为了让自家公子满意,他可是提前就趟熟了道儿。
些许褪色的红色灯笼悬挂街道门户上,映着半新不旧的漆黑大门,洗砚从马车上刺溜儿下来,走至门前,轻击环扣。
门房只探头看了一眼,立刻打开了大门,同时有人跑进去通知老太爷。
这边苏牧野走下马车,回头看到叶凤泠扶着柳方泉下马车,他眉眼弯起,璀璨一笑。
偏头看一眼洗砚,洗砚瞬间领会,小跑着去到两车“礼物”跟前,请出了第一架马车里的“礼物”——一个人。
叶凤泠来不及关注这边,跌跌撞撞朝门里扑去。
不过半载有余,柳府内变化甚微,对于她而言,更觉一片温馨,就算去京都前偶有寄人篱下的凄清,现在再看,早就全部化作年少暖融的美好。
迎面走来不苟言笑的长者领着许多人,叶凤泠眼含热泪,哽咽出声:“外祖父,阿泠回来了。”
柳绰板着一张四方脸,眼眶红了红,鼻子哼了一声当作回应,绕开她,朝后面进来的苏牧野行礼。
叶凤泠:“……”外祖父甩脸子。
行礼拜见,步入正厅。
柳绰看一眼光鲜夺目、俊逸非凡的苏牧野,心情非常的复杂。
凭心而论,苏世子一点不像传闻中所言。从外表看上去他只是个锦衣玉面的世家子,加上恰到好处的笑容和得体的举止,不仅毫无世家高高在上的臭架子,反将平易近人的气场渲染的不多不少。
看一眼自家三个孙子,再想想身边差不多年龄的儿郎,若放在苏牧野身边一比,顿时全部失色。所以说,颜值在任何时候,都是一种优势啊。
不过这也不奇怪,柳绰早年同苏牧野的祖父苏亭打过不少交道,其俊秀容貌,世人皆知,引得好几位贵女在乱世中为其神魂颠倒,等后来生出了苏国公,又被本身貌美的长乐长公主以貌取人地挑中做了国朝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位驸马爷。
有这样的长辈在,苏牧野的容貌自然极为出色。
时下从仕的条件里,众所周知的是考过科举考试,此为才。但其实比才隐隐还要重要些的,乃身,即容貌和体魄。如果貌丑无盐,就算考中,也就是放个偏远小官,多半不会被启用,若是身体不好,一般也很难被委以重任,皇帝也是人,也怕活儿干一半,人没了,晦气还麻烦。
朝廷任用官吏如此,寻常人看人也是如此。
虽然柳绰对于叶凤泠同苏世子不可言说的几分隐晦关系十分不喜,尤其在苏牧野飘的举国皆知的名声洗礼下,那就更不喜欢这个世家纨绔了。但如今看着苏牧野神采飞扬、貌美如铸的模样,心里不得不承认,自家外孙女配苏世子,不算委屈。
可他心里却更别扭了,开始怀疑自己的外孙女是不是就是被苏牧野的容貌晃花了眼,望了眼乖乖巧巧坐在苏世子身边喝茶的叶凤泠,柳绰忍不住从鼻子发出一声轻哼。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这一声轻哼格外明显。叶凤泠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心里忍不住七上八下,悄悄瞟身旁的苏牧野,只见他似笑非笑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褚亮上前,向柳绰行礼,又涨红着脸为柳绰引见纨娘。
柳绰颔首,略略说了几句。
之后,厅中再度恢复静寂。
最先坐不住的是叶凤泠的大舅母,柳府大夫人胡氏。对于胡氏而言,公公没有告诉她苏世子要登门,若是早知道,她一定要把两个女儿好好打扮一番。商贾家出身的她,可没有抹不开面的,见自家公公板着脸不吭声,忙起身询问苏世子一路过来累不累、有没有游览苏北景致,若是赶路匆忙也不怕,回头让柳良温,柳府大公子带着世子好好玩一玩。
跟着胡氏一同凑趣的,是胡氏的儿媳妇,小胡氏,也就是柳府大少夫人。婆媳两个舌灿莲花,叽叽喳喳,让正厅里一下热闹了起来。
叶凤泠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这样一衬,叶凤泠拘谨怯懦的二舅母愈发明显起来,她像根木柱子一样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身边的二老爷如出一辙。夫妻两个,全部低着头盯着地面,有股把地板看出窟窿的架势。
苏牧野莞尔一笑,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和颜悦色地回答着大小胡氏的问题,对答之间,丝毫没有桀骜不驯和清高孤傲,那朗朗如日月入怀、濯濯似春意拂柳的风华差点儿迷了大小胡氏心神。
尤其小胡氏,看一眼苏世子,再瞧自己夫君,心里暗道:啧啧,不怕货孬货歪,就怕货比货啊。她的眼神飘落叶凤泠头顶,不由地再次慨叹:谁能想到,八脚踹不出个屁的叶家表妹能有这样的造化。
尽管从进府开始,苏牧野就再没碰叶凤泠,两人更没说过话,但在场之人,都对他们二人的关系有了某种猜测。
又一次婉转推辞了大夫人的热情邀约,苏牧野朝耷拉着眼皮的柳绰笑道:“素闻柳公胸有万卷,笔无点尘,实独出当世圣贤。我同叶三小姐在京都相识,为其文采风貌折服,知其得柳公亲授,忍不住前来叨扰,还望柳公不吝赐教。”
柳绰闻言,盯叶凤泠一眼,脸色平静非常:“世子谬赞,当不起。”
苏牧野全然没有感受到柳绰的冷脸一般,继续道:“这次护送叶三小姐来苏北,实是知砀山一脉匪患猖獗,想叶三小姐闺阁弱女子,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还望柳公不要觉得我多事。”
柳绰胸口起伏,淡声道:“多谢世子。”
能将护花行径说的如此高风亮节,大义凛然,丝毫不避讳,柳绰以及柳府众人初识苏世子的厚颜。
“实不相瞒,来得匆忙,我又只带了这么几个衙役护卫,苏北之地于我而言,实在算是举目无亲、两眼一摸黑,只怕这几日的食宿还要麻烦柳公。不知克己这个请求是不是有些过分?”
“……”柳绰深吸了口气,暗中扶了把跟前的案几,勉强扯动嘴角:“无碍,只是不知世子要停留几日?”
苏牧野摸着额头,沉思数息,为难道:“说不准,原想送叶三小姐到家就即刻返程的,但行路中听闻砀山青山寨匪寇近期活跃异常,让人难以放心。克己不才,虽胸无大志,却也有满腔热血,自当为苏北居民安危贡献一份力量。”
叶凤泠和洗砚无语地看着苏牧野,叶凤泠自我安慰的想,好在他还知道找借口,没有光杆儿耍混。洗砚则叹为观止,公子又一次刷新了自己的下限,打洗砚记事起,他就没见过公子为了找借口说这么多话。
“……世子高义。”柳绰听到这里,实在撑不住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后,腾地站了起来,吩咐胡氏为苏世子安排寝居,直接挥袖走了。
临出门前,回头看了眼叶凤泠。
至此,柳府众人彻底领教到苏世子的纨绔风采——厚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