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安跑回屋中还按着胸腔里喧嚣的心跳,他做了此生最大胆的一件事,是不由自主地也是蓄谋已久的,那些缠绕在身上的桎梏像被打散了一样。
心里一旦起来苗头,就如野草一般见风似的长。
他还沉浸在喜悦中无法平息就有丫鬟风风火火地请他去静心斋。
他的表情顷刻间冷峻凝重,规规矩矩地进了静心斋。
“母亲有事找我?”
“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那株玉珊瑚你办得怎么样了?这都十天过去了,她愿不愿意拿出来?”
傅安压根张不开口也不愿她被人这般利用,自是提都没提过,有现在这一刻也早有预料。
他掀袍跪下:“孩儿没用。”
“确实挺没用的,你这几日不是离她挺近的嘛,也没有成功?”
阜阳郡主端坐榻上,桌上灯盏摇曳照的她颧骨愈发地高,看起来尖酸刻薄,对他的不满也溢于言表。
“孩儿公务繁忙,同她接触的时间并不多。”
“哦?可我听瑶儿不是这么说的。”阜阳郡主端着茶盏,一下又一下用茶盖拨弄着茶梗,锵锵锵的响,显然是不信他这套说辞地将那杯盏重重搁在桌上。
“没想到你也学会了撒谎,这事就那么难吗?那好我亲自跟她说,想来她嫁入傅家占了那么大的便宜,应该不会拒绝吧。”
“母亲说得极是,我尽量劝她与母亲双管齐下,想来她是愿意拿出来的。”
不用想今日这出必有傅瑶的影子,有些话盘旋在他心头很久了。
“母亲,傅瑶今年也十七岁了,我好些同僚都向我打听她可许了人家,其中不乏王孙贵胄百年公卿,母亲是怎么打算的呢?”
躲在里间的傅瑶冲了出来,震惊和难以置信交替地浮现在她面上。
“你居然要我嫁人!”
“嫁人有什么不好?母亲在疼你也不能留你在家里一辈子。”傅安尽可能地给她分析利弊和局势。
“你现在年龄适宜,正是寻好人家的时候,以前我当县官帮不上什么,如今我有份少卿的官职,虽官位不显但前途大好,有我这样的哥哥做靠山,京中大多人你都堪配。”
“国公府是不比以往了,但我有信心将这门楣光大。日后你也受不了什么委屈,若是心疑哪家公子你便说出来,哥帮你打探一下。”
傅瑶的泪像断线的珠子扑簌扑簌地往下掉,让人好不心疼。
“你、你居然要我嫁人,你把我当什么?”
傅安宛若未见铁石心肠的回道:“我的好妹子了。难道希望自家妹子嫁个好人家,是件错事吗?”
阜阳郡主也是赞同他这番说辞的,只是她见不得女儿落泪,当即拍案呵责。
“住嘴,你妹妹不想嫁我养着,她一辈子不嫁我养她一辈子,你莫要再招她哭了。”
“母亲,这不是惯着她的时候,孰轻孰重您心里真的不明白吗?她终归要嫁,难不成过了花期在寻人家,到那时还有她挑剔别人的份吗?”
“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凭什么要我嫁人?我不要嫁人!”傅瑶扑到他身上,疯了似的捶打他。
傅安一声不吭地挨着,直到她打累了坐在地上嚎哭,他才冷笑了一声。
这肮脏的人世,多么可笑啊。
“行,你嫁人这事儿我不管了,就算京中在出众的才俊求娶,我也将他回绝总行了吧,只求他日你不要后悔。”
阜阳郡主抄起青花瓶中插着的鸡毛掸子,就往他身上轮,春衫薄,拇指粗的红柳枝抽起来格外地疼,他却想起她坐在榻上安静绣花的模样,如此想想她,便不觉得疼了。
“我看你是越大越回去了,还不抵小时候听话。你就这么一个妹妹,你不管她,你不护着她谁护着她?我看你是该好好反省一下了。”
傅安被郡主关到了宗祠旁的忏悔堂内。
那是一间诡异屋子,二丈高四尺宽,站着够不到天,躺着伸不直腿,四方天地空空如也,连一扇窗都没有,木门一关便是漆黑一片。
打他记事起,一旦惹了傅瑶不高兴都会被这关在这儿反省。
很多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到底要反省什么?
只是他怕急了这间漆黑狭窄又逼仄的小黑屋,只要不被关进来,他可以十二万分小心地善待她容忍她迁就她。
只要他有哪点没做到,这里便是他的居所。
他记得最久一次呆了七日,那种不见日月的空虚,不眠不休的恐惧,以及忍无可忍的饥饿,时至今日都让他记忆犹新。
只能透过门缝那微弱的光线区别天亮还是天黑。
喊破喉咙没有用,哭哑嗓子也没有用,一遍遍反省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大抵活着才是他的原罪。
自打外放离京之后,他已经三年没有过这样恐怖的回忆了,想不到,今日又来了。
远远瞧见那屋门,他的腿脚就开始发软,他很多时候觉得挨打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他根本没办法应对黑暗,更没办法跨过那道门槛。
但是没人允许他退后。
门合上的一瞬,他整个人就瘫倒在地上心跳砰砰的加快,呼吸也感到窒阻,耳边是悉悉簌簌虫子蠕动的声音。
他身子僵直的一动都不能动,所有的感官像被放大了一样,他死死的攥紧了手腕强撑着。
门开了,一束强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一夜未睡眼睛都熬红了,脸色苍白的瘫倒在地上。
傅瑶高高在上地站在门外的光亮处,像可怜一条狗一样大发慈悲。
“哥哥,说好陪我去看戏的,该走了。”
她像以往见过的一样,满脸都是“看他还敢不敢再惹她”的得意模样。
他确实不敢了,他害怕极了,他哀求着问。
“我回去换身衣服可好?”
傅安得了应允,身形跄踉的往自己院子里走,穿过逸园便看见桃花树下挎着花篮采花的赵青鸾。
这肮脏世间他唯一所见的美好就在眼前。
赵青鸾哼着小曲,在一丛一丛的花朵里挑拣选未开的花骨朵,就听见身后悉悉率率。她回身看去,就见傅安那样子可怕得厉害。
他眼眸猩红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双手发抖地穿过花丛,疲累的倚着一株树唤她,可他只是嘴动着,没有一丝声音传来。
她急得上前查看:“你怎么了?”
“赵青鸾可不可以抱抱我?”他唇角颤着,那声音轻的近乎没有,他又用了极大气力向她解释缘由,“我怕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