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每一年的千秋圣寿都要先在寿安宫后堂大戏楼中进行贺寿,这一日帝后会亲率后妃、皇子皇孙等人至此跪问起居,进茶侍膳,又有老萨满于戏楼里跳“喜起舞”贺寿。
这一年也不例外,只是乾隆的身边少了一个熟悉亲昵的身影,他有些怅然的接过内侍奉上来的茶盏,跪端给了上座的皇太后。
崇庆皇太后钮祜禄氏今年五十有六,满头青丝俱已成白发,一身明黄色线绸绣牡丹平金团寿字纹单袍,绣边盘饰如意云头,带红帽纬薰貂朝冠,冠上三层金凤各贯东珠,冠后有金翟,翟尾垂三百二十颗五行珍珠,每一行另缀青金石、东珠,末端以珊瑚为尾。
太后神色不济,却仍旧直脊端坐,沉重的朝冠丝毫没有压坏她的身形。
她接过乾隆手中的茶盏,不过轻挨嘴边就搁下了,乾隆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但还是恭恭敬敬的俯身大拜:“儿臣恭贺皇额娘大寿!”
他身后的一干后妃皇子皇孙公主们也跟着一起拜唱:“恭祝太后娘娘大寿之喜!”
太后叫了起,由着身边的安佩扶着起身,径直绕过乾隆,朝办宴的重华宫去了。
身后的娴皇贵妃想上前劝慰几句,却被乾隆那生冷的脸色把手给吓的缩了回去,只得勉强笑道:“万岁爷,亲王大臣们还在重华宫等着呢。”
乾隆也不说话,出了寿安宫的宫门,上辇去了重华宫。
崇敬殿内一列亲王大臣、王妃命妇们延坐东西两侧,后妃们则坐在靠前的座上。
此次圣寿宴办的极大,不同于乾隆今年的万寿节一切从简,而是早先就嘱咐了要隆重举办。
乾隆重视孝道,对于皇太后那时每日晨昏定省,逢个什么大小节日即便不能亲临,也会差人送去不少东西,还是后来皇太后以礼佛清净为由,才把乾隆的晨昏定省也免去的。
可即便如此,乾隆只要得空总会去寿康宫坐一坐,陪着太后说说话用顿膳,朝中上下无不感念乾隆的孝心。
但反而是皇太后,对于乾隆这个孝子一直是不冷不热相待,婉秋早些年不明白,等到后来才渐渐有了头绪。
太后出身满洲镶黄旗的钮祜禄氏大族,其父官职不高,但耐不住钮祜禄氏人才辈出,从开国元勋的额亦都,到康熙四大辅臣之一的遏必隆,再到首席军机大臣,兼管吏、户二部的讷亲,都是权倾朝野的重臣。
太后和讷亲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二人一个在前朝,一个在后宫。
乾隆最是不喜后宫干政,所以一上来就对宫中人道:“凡国家政事,关系重大,不许闻风妄行传说,恐皇太后闻之心烦。皇太后仁慈,抚爱朕躬,圣心切至,凡有所知,母子之间,岂有不告之理?但朕与诸王大臣所办政务,外人何由而知?其应奏闻母后者,早已奏闻矣。”
这一段话,就完全是将皇太后隔离在了朝政之外,处处提防,把她供在寿康宫当一尊活菩萨,太后自然不会高兴到哪里去。
讷亲是她母族钮祜禄氏中的第一人,皇帝现在要对讷亲开刀了,这就等于斩断了钮祜禄氏一半的荣耀,太后闻讯跑去跟乾隆商议,结果乾隆直接派人把她送了回去,还重重处罚了传递消息的太监。
太后这个生辰,自然过得是一肚子的火。
浅红色的酒液在琉璃盏中熠熠生辉,果酒虽不十分醉人,但婉秋一时贪杯,饮得多了几盏,脸上已经是朝霞破初云,红粉凝胭脂。
一群二八乐姬犹抱琵琶半遮面,轻纱难掩美人姿,伶伶仃仃拨弦奏乐,弹奏一曲《浔阳夜月》,婉秋自知有些醉了,告知娴皇贵妃,出去醒醒酒,丹桂扶着她悄然从后殿出去。
出了后殿就是漱芳斋的百子门,如今人都在前头扎堆,这儿倒是空空荡荡的,二人绕过游廊四道,寻了处假山怪石坐下。
葱茏叠翠,花枝弄影,几株老大的美人蕉争相蹿出头来,花大色艳,唇瓣披针,长阔的绿叶将其掩住七七八八,远远瞧去只能见一点点红。
丹桂笑着要去折,却依稀听到了那美人蕉后传出男女说话调笑声,婉秋将她拉住,屏声凝气起来。
“冤家!哪儿寻来的淫/词艳/曲轻薄与我,你愿意做那风流鬼,我却没有牡丹裙呢!”
“好妹妹,若你肯成全了我这段风流,来日必备下百件牡丹裙做聘的。”
这声音有些耳熟,婉秋和丹桂相视一眼,将身影掩在假山之后,又听了起来。
“我瞧着你倒像是叫这风流鬼迷了心窍,羞也羞死人了。”
女子嗔怪道,不知那男子又同她说了什么,惹得一阵轻笑,后闻有衣衫窸窣微响,女子的笑声又很快转成了点点娇呼喘息,又有男子的闷哼声一并传来。
婉秋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她已通人事,自然知道这美人蕉后的二人在做些什么。
约莫过了有一刻的时候,那头的声音才渐渐弱了下来,随着又是一阵窸窣微响,一男一女从后头出来。
那女子一身宫女品阶的服饰,头上却簪了两支嵌宝银簪,脸颊微红,鬓边轻散,正是那日来给婉秋传话的云雀。
而那男子一身侍卫服,还带着翎帽,走前环住云雀的腰身,二人唇齿交缠了片刻,才依依不舍的各自别离了。
等到一片寂静后,满脸通红的丹桂拽住婉秋的衣袖,结结巴巴道:“小主..那..那不是令妃身边的云雀吗?”
婉秋也臊红了脸,一阵带着寒意的晚风吹过,让她稍作清醒,郑重道:“你我二人只当今日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
丹桂不解:“可是她..私通侍卫,违反宫规,不禀报给皇贵妃娘娘吗?”
婉秋望天叹道:“若是上报,那就是彻底得罪了令妃啊。”
回到宴上,婉秋不经意间扫过令妃身侧的云雀,却见她已经整理好衣鬓,侍奉在令妃旁边。
令妃笑盈盈的举杯起身道:“臣妾祝太后娘娘凤体康健,万事如意。”
她如今已有孕三月,小腹微微隆起,两颊也丰腴许多。
太后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虽然这个令妃平时不够娴雅端庄,但这肚子总算是有了动静。
太后不忘殷殷嘱咐道:“你现在身子娇贵,身边伺候的要再三当心,但凡吃的用的都要过了太医的手,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多来寿康宫坐坐,哀家也好替你宽解宽解。”
令妃喜笑颜开道:“臣妾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太后点头,又对着一旁的嘉贵妃道:“小阿哥近来可好些了?哀家最近有事忧心,往你那儿问的也少了。”
嘉贵妃忙不迭道:“比前两月能吃许多了,瞧着也壮实了一些。”
“能吃就好,能吃就好,吃进去了自然就会长得好,那乳母的一日三餐也要万般看顾着,若是不够吃,再挑几个稳妥的乳母也是使得的。”
嘉贵妃一一都应了,只是眉间仍有一层薄雾轻笼,小阿哥是能吃了,只是哭声还是那么虚弱...
太后虽与乾隆不如何亲近,但对于皇子皇孙们是看的格外重,有那积年的老命妇举杯凑着说吉祥话,太后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咣当!...”
令妃突然打翻了手边的盏子,两弯远山黛眉狠狠的簇在了一起眉心,捂着肚子惊叫起来,众人都被她吓到了。
乾隆三步并两步的赶紧来到令妃身边,焦急问道:“宝仪,宝仪你怎么了?”
有腥红从令妃的华服之下流出,像是一道蜿蜒绵连的小溪,浸湿了裙面,令妃抱着肚子,脸色发白,死死咬住嘴唇道:“万岁爷..好痛..好痛..”
“太医!太医!”
崇敬殿内乱成一团,王公大臣等男眷俱在,还是娴皇贵妃做主将人挪到了偏殿,又急忙传唤了太医。
令妃方才坐过的座上还留有一滩殷红的血迹,太后和乾隆看的都是一阵惊痛。
这宴也是摆不下去了,但令妃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众人只能宽慰着。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娴皇贵妃白着脸从偏殿回来道:“令妃妹妹的孩子,没能留住...”
一个年老花白的太医进来道:“回太后娘娘,万岁爷,令妃娘娘是中了毒,这才导致了小产。”
太后手一抖,一只上好的哥窑双彩福字盏一下子摔了个粉碎,乾隆沉着脸,神情阴鸷。
“查!给哀家查清楚,哀家的圣寿宴上,都有人敢动手脚,谋害皇嗣!”
而婉秋一心都想着方才的事情,所以眼神余光一直挂在云雀身上,一见令妃不好,也是慌了神,现下听娴皇贵妃回来道孩子没保住,她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果然,还是没能留住这个孩子...
太医领命将令妃席面上的菜肴碗碟一一都检验过,甚至是令妃坐着的黄檀木圈椅,靠着的明缎软枕都过了一遍,摇了摇头道:“这些东西都是无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