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湔裙梦断续应难

云雀一事因为涉及伪奏稿,被掩盖的极好,以至于她的死都没有引起一点波澜,就如同一朵花儿一棵草,今日开完,明日败了?,在这诺大的紫禁城中,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令妃倒是顾念着她从前伺-候的情分,拿了十?几两银子出来替她寻了一口薄棺,立个坟碑,好生安葬了,不至于被人用草席一卷扔到乱葬岗中,成为那野狗秃鹰的腹中食。

此事悄无声息的,还是令妃派白芷将此事传来,婉秋才知道竟发生?了?这么一桩大事。

她哀叹一声,其实这事继后和令妃都没落到好,继后计败,没能趁机扳倒令妃,而令妃本可以立于更好的处境,却因为到底对云雀还残存了?几分主仆之情,一时大意反受牵连,让继后寻到了一个突破口。

但经此一事,继后和令妃也就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往前不过在明面上酸几句,而如今便是正大光明的开始了?争斗。

令妃凭着自己眼下掌权,对于各宫各司继后安排的人多有针对,但凡有苛扣藏私,触犯宫规的,能打板子的绝不责骂,能去职查办的绝不打板子。

而继后三天两头就把?令妃叫到翊坤宫去,以皇后之尊压着她守规矩。

她越是压着令妃,令妃就折腾的越狠,令妃折腾的越狠,皇后就越是压着她。

就在二人拔剑弩张,你争我?斗时,永寿宫内,发出了一声极其惊恐的女人尖叫声。

重重九曲紫檀雕花座屏中,嘉贵妃赤-身-裸-体,看着自己肚子上和腿上那一圈圈的白色肉纹,牙关都在上下打颤。

她怎么会长这种东西,怎么会!

方才那一声尖叫引来了嘉贵妃身边的司鹃,她慌慌张张的想穿过曲屏进来,却被嘉贵妃惊慌失措的声音拦住了?:“站住!不许过来!”

她如今这个样子,谁也不能看见。

嘉贵妃努力稳定了?心神,拿了件宽大的烟粉色绣小荷尖尖外?衫披在身上,遮住身上长出的那些东西,平声道:“去把怡嫔给?本宫请来。”

她用的字是请,而不是叫或者喊,意味着如今要予一向见到心烦的怡嫔几分尊重了?。

司鹃也被嘉贵妃吓了?一惊,她微微福身道是,赶忙过去请怡嫔了?。

过了?约莫两刻钟的时候,怡嫔在司鹃的连声催促下,来到了永寿宫,她步子走得急,脸上也是不明所以的畏畏缩缩,心里却是不起一点波澜。

司鹃朝着重屏中的那个人影行礼道:“娘娘,怡嫔娘娘已经请来了。”

“快叫她进来,你可以出去了?!”

嘉贵妃想将声音端的平稳,但那止不住的急促尾音还是暴露了她所有的不安和惊慌。

司鹃退下关上了?门,怡嫔福了福身穿过曲屏,只见嘉贵妃背着身坐在罗汉床前,浑身上下不见肚兜亵裤,唯有外?头松松散散披了件烟粉大衫,透过衫衣,能瞧见她紧贴着的肌肤曲线。

嘉贵妃似乎难以启齿,又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怡嫔身上,她解了?外?衫,将那些白纹彻底展露在了怡嫔面前。

她指着已经有五六个月身孕,高高隆起的小腹,还有腿上臀上这些密密麻麻的白纹,颤着声问道:“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怎么会长在本宫的身上,本宫身上怎么会长这些个东西!”

嘉贵妃对自己这身皮肉看的极重,每日必会用熏香沐浴,取用的皂粉乃是含了七七四?十?九味药花,擦身用的各类膏脂更是数不胜数。

她怀了?四?阿哥,八阿哥和九阿哥时,生?怕又是体态臃肿,又是长了妊娠纹,所以对于饮食这一块看的很严,从不纵情吃喝,每日光花在保养肌肤上就起码要两个时辰。

这不是她第一次有孕了?,之前生?了?三个孩子她都稳稳当当?的好过来了,但唯独这一次,最?担心的事情竟然还是发生了?。

怡嫔诚惶诚恐的跪下,低了眼眉道:“实是...实是...贵妃娘娘您年纪已经大了,先前您生四?阿哥时年有二十?六,生?八阿哥时年有三十?三,生?九阿哥时年有三十?五,此次受孕,已经年有三十?八了,按照这个年纪,怀孕本就比年轻力壮的女子要吃力很多,您又诞育过三个孩子,此次第四次受孕,年岁也大了,长了这肉纹,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呀。”

嘉贵妃自诩美貌,驻颜有术,一直以来比之那些年轻鲜嫩的嫔妃也觉得不遑多让,她又是个有福的,接连诞下三个皇子,四?次有孕,圣宠多年不衰,却从来未曾想过,自己会因为年纪太大受孕,而长这些东西。

怡嫔的话虽然不中听,但是说的确实也是实情,嘉贵妃脸色再难看,再对怡嫔的直言动怒,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那就是她老了?,真?真?实实的老了?。

她咽了一口唾沫,明显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真?相,连带着从鼻孔中呼出去的气息也混乱起来。

好大一会儿,她将衣衫重新系好,艰难的问道:“那你可有法子将这些东西消去?”

怡嫔略有犹豫,缩了脖子道:“嫔妾...嫔妾到底只会调调面膏胭脂什么的,此等大事,还需寻了个稳妥的太医来瞧一瞧,方能....”

“不能!”嘉贵妃眉目一肃,严厉的打断了她的话:“此事不能让太医知道。”

太医知道了?,那就代表万岁爷也要知道了?,万岁爷一向最?喜欢她这一身凝雪白嫩的好肌肤,若是万岁爷看见了?,那定会厌恶自己的。

嘉贵妃头一个否决了怡嫔的话,她慌慌张张的抓起怡嫔的手,道:“好妹妹,本宫知道这些年本宫待你不曾有多好,但你能有今天,掌管一宫,位居嫔位,那都是因为本宫当?年将你荐给?了?万岁爷,你可万要急着这份恩情,你一向精于此道,赶紧替本宫去想想办法,把?这些个东西除去,届时你要多少银钱,本宫都会给?你的!”

怡嫔被她弄的不知如何是好,局促又不安的连声应下,如此过了?好大一会儿,嘉贵妃才放她走了。

宽而阔的宫道上,怡嫔独自一人慢慢踱步,并没有回到启祥宫,而是往反方向的御花园去。

又是深秋雨过,落叶满阶,玉翠亭旁的修竹却是仍旧青翠苍劲,一如八年前的秋日里,她在这里落辇小产那一日的景象。

回想起刚才永寿宫内嘉贵妃那一番大言不惭,怡嫔简直想笑,她能有今天,的确全都是拜嘉贵妃所赐。

她是从潜邸时就在嘉贵妃身边服-侍的,眼见着嘉贵妃从一个潜邸格格初封为贵人,再晋为嘉嫔,后来嘉贵妃怀了?四?阿哥的时候,因为不能侍寝,那个时候她又再和纯贵妃争宠,为了防止自己有孕时被分了?宠爱,嘉贵妃就将自己开了?脸送到了龙床上。

那个时候的自己,性子单纯又胆小,一朝得了?宠,成为了高高在上的主子,乾隆对她又颇有宠爱,她看着周围四面八方向自己投来的艳羡和嫉恨,心里是怕极了?的。

她只能依附着自己昔日的主子嘉贵妃,唯命是从,奴颜卑恭的,而亲自将她送上龙床的嘉贵妃,却也对她的宠爱又是高兴又是嫉妒,嘉贵妃怕这个小小宫女真?的越过自己去,百般压迫着怡嫔,无人之时,在永寿宫里,嘉贵妃面前,她还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奴才,一直伺候着她。

直到有一日,太医诊断之下,她有了?身孕,怡嫔永远忘不了?嘉贵妃那一日看向她的眼神,她的笑容里,似乎是羞辱,又似乎是担心。

她战战兢兢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终于平安有孕六月,这已经是胎气稳固的时候,只等着再过几月就能看到她的孩儿。

自己虽然胆小怯懦,但也不傻,知道这宫里盼着她小产的大有人在,所以她从不轻信他人。

除了嘉贵妃。

但是那一年的秋日里,当?她接过嘉贵妃赏赐给?她的一串玉珠串后,在当天傍晚经过玉翠亭时,几只不知从哪儿飞过来的蝙蝠直接往她辇子上,往她身上,往那串玉珠上扑。

抬辇的太监一个不当?心,自己在赶蝙蝠的时候,直接从辇子上滚了?下来,不省人事。

唯有那一抹近在咫尺的翠竹,是她昏迷前所见的最?后一抹颜色。

再当?她醒来时,不出意外的,孩子没了,那串玉珠在慌乱之际也没了,她有心找乾隆和先皇后辩白,却是人证物证俱不在。

听说那还是个已经成了?形的小阿哥。

而她,小产后她就彻底伤了身子,再也没有了?有孕的指望,宠爱也不复从前,嘉贵妃视她如敝履一般,不仅不帮衬着她,反而视若无睹。

她等了?八年,伏小作低周旋在嘉贵妃身边八年,终于等到了今天。

怡嫔抬头看着碧蓝无垠的天空,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