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娇宁领奖时穿旗袍的事还是被传出去了。
不是汪部长那边发出来的照片,他全压下了,只让人发她的演出照和这几天演讲的照片,但因为她近来热度颇高,任何关于她的消息都传得飞快。
起先是有一家省报转载并翻译了国际性报刊,顺便连同旗袍照一起发了,很快就有其他各家省报在转载基础上转载,加上人们对她的关注,大家很快都看到了她的照片。
不得不说,那么一穿真心好看,旗袍就是为了美,她这么一打扮,大家都想到了三四十年前的女明星,那会儿她们就喜欢穿成?这样。
姜玉玲看到最新的京市省报,连正在厨房煎到一半的药也不管了,只顾着?大笑起来。
这一年来,沈依依的精神状态愈发异常,姜玉玲跟她呆久了,也没法太正常。
沈依依在房间里听到她的笑声,被吵得烦心,摔了一个杯子才让姜玉玲回神。
“这下可好了,依依,你再也不用因为沈娇宁生气了,这个人,哈哈哈哈哈,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蠢,拿个金牌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吗?竟然跑去穿旗袍!”这两天她们母女已经因为沈娇宁大出风头,把家里的碗盘都砸得差不多了,“可真是自己作?死,等她被拉去游街的时候,我?们挖些?烂泥拿去丢她脸上。”
其实近来形势越来越宽松,返城的知青越来越多,不再有人被拉去游街。可姜玉玲不管这些?,她只要想想就觉得痛快。
沈依依看了看报纸,先是跟着?笑了五分钟,突然又想到什么,翻到正面看日期,然后指着?那个日期状似癫狂道:“都九月五号了,还游什么街,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姜玉玲自然听不明白:“九月五号怎么就不能拉她游街了?不但要游街,还要给?她戴鬼帽,最好趁乱打断她的腿——她不是最爱这双腿吗,在台上跳舞还不够,还要穿旗袍让人看,那我们就把这腿啊,给?她打断!”
沈依依像是根本听不见,自言自语:“要结束了,要结束了,赵嘉石就要成?首富了。我?不能让他跟沈娇宁在一起,对,我?没有跳舞的命,但我?可以得到赵嘉石啊。”
她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好,没什么力气,易怒,但或许是因为想到自己可以抢走赵嘉石,顺便拥有他的万贯家财,今天忽然就有了力气,自己走到衣柜前?收拾东西。
“依依,你收拾衣服做什么?要去哪里?”
沈依依推开她:“滚!”
“你不能走,你还病着?呢,每天都要吃药!”
沈依依继续推她,这下直接把她推倒在地。
姜玉玲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居然去拿了个麻袋,把沈依依套了起来,然后绑上她的手脚。
厨房那罐被人遗忘的药终于烧干,一时间,瓦罐炸裂声、女人尖利的叫骂声、拳打脚踢声不绝于耳。
四周住户被吵得难受,心里暗骂,这两个疯女人怎么还不死,见天儿地吵吵。
不知过了多久,房子内终于安静下来。
当天深夜,沈依依趁姜玉玲睡着,用菜刀割开麻绳,卷走沈首长补偿给她们的所有钱物,前?往远在南方的秀水村。
在她心里,那儿有个世上顶顶好、顶顶英俊的男人,他会下海经商,并且一举成为首富。
现在,她要去这个男人身边,在他创业之初就陪伴他、鼓励他,以后当了首富夫人,她再回来孝敬她妈。
至于她回来之前?,姜玉玲身无分文怎么活下去,她没有想过。她只想,等她当了首富夫人,现在拿走的这点钱算什么呢?
……
汪部长说一周就正好一周,沈娇宁的人事关系已经调动到总政,派她到南方军区文工团指导的通知也已经下发,她终于可以回部队了,只是这一次,是以专家的身份回去。
沈娇宁过来时东西便带得少,现在要走,东西也不算多。
她在火车站候车时,正巧旁边的人在看报纸,她一打眼便看到了自己的旗袍照。
她没在意,只觉得那些记者照片拍得还不错。
如今她已经快习惯这样慢悠悠的火车,躺躺睡睡地过了几天,差不多把过去一年欠的觉都补够了,列车在省会停下时神清气爽。
而在她这节车厢前?面,沈依依神情呆滞地缩在乱糟糟的硬坐车厢,心里念着赵嘉石和秀水村。她要到绵安下车,再转大巴去双彩县。
……
沈娇宁下了车,拎着东西走到久违的部队门口,会心一笑,正想进去,突然被几个戴着红袖章的人一左一右拉住。
一个人把报纸递到她面前,拍得邦邦响,这报纸居然也没被他拍碎:“你这是资封修、大洋古!要接受人民的批判!”
沈娇宁岿然不动:“你知道旗袍的来历吗?”
“不就是资产阶级的产物吗?你还想狡辩?”
“不是。以前,只有男人可以穿长袍,女人却只能穿上衣下裳,旗袍的出现是为了追求男女平等,表明女性也可以穿袍。”
“老?大,别跟她说这些?,她前几天还在京市演讲呢,说这些?我?们肯定说不过她。”
这时,一个女兵正抱着东西走出部队,她依依不舍地回望绿军营,满腹愁肠,正是伤感?的时候,偏偏被这几个人的声音打断思绪,气得大步走过来。
“沈娇宁?怎么是你?”
“黄盼香……”
她一句话还没说话,哀钟响起。
在场所有人脸色一变,刚开始,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快广播里响起播音员沉痛的声音。
那几个人都顾不上抓沈娇宁了,茫然无措地互相看着?,连抱着一堆东西的黄盼香脸上,也尽是茫然。
这一天,太阳落山了。
沈娇宁默默低下头,无声哀悼了三分钟。
然后她看向那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叹息道:“都回家去吧。”
这里几人本来就不需要抓人,只是没想到今天竟然正巧碰到沈娇宁,又觉得她把旗袍穿到举国皆知,实在太嚣张,才从兜里掏出许久没用过的红袖章戴上,狐假虎威。
但现在,他们竟生出一股前路无望之感?,四顾茫然,无措极了,最后只好听沈娇宁说的,先回家去。
只留下黄盼香和沈娇宁还站在部队门口。
“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黄盼香眼里依然迷茫震惊,呆愣地说:“我?退伍了,要回京市家里去的。”她去年违抗母命,没有回去,又在部队多留了一年,直到今年才退伍。
“你想明白了?”
“嗯,在这里男兵女兵防得严,我?要跟兵哥结婚可能性不大。去年的婚事已经黄了,我?回去自己相看。”她没说的是,其实也有听说沈娇宁作?为专家被调过来的原因。
一同入伍,她还是小兵,人家已经是指导他们的专家,这落差太大,她接受不了,干脆趁她还没回来就走。
只是好巧不巧,在部队门口撞上她。
“你想清楚了就好。”
沈娇宁准备走进去,黄盼香忽然喊住她:“那天晚上,不是我举报的。”
“我?知道,你没吭声,肯定不是你。”
“不是,我?是说元静竹跑出去找你那天。”黄盼香放下怀里的东西,走到她面前,“前?几次是我举报的元静竹,她太明显了,谁看不出来她在谈恋爱,可是我不知道他们具体见面地址,随便写的,也从来没抓到人。”
“可是那一次,真不是我举报的。”
“我?知道了,也早已不在意这些?,你都要回家了,这些?事就在这里忘记吧。”沈娇宁说,“回去找对象,可要好好挑。”
黄盼香眼睛有点红了,嘴唇颤了半晌,最后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转身抱起她那堆东西,终于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娇宁看了一眼她抱着东西离开的背影,走进部队,往文工团的方向走。
去年,作?为借调沈娇宁的补偿,京市给?他们送来了一位专家,如今她回来接班,专家前几天已经回京。
这次她回来,既是金牌得主,又是以专家身份过来,原本不管哪一项,文工团都该好好迎接她,现在自然不可能了。
她走进排练室的时候,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中,女兵们已经哭过了,红着眼睛,男兵们也没好到哪里去,摘下军帽不安地扇着?风。
沈娇宁回来的时候,翟小凡最先看到她。她像是看到主心骨一样,跳起来抱住沈娇宁,不住地问:“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呢?”
其他人也想问这个问题,他们无比彷徨,又十分哀恸。
沈娇宁拍拍她的肩:“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啊。”
这天文工团里没有再排练,在这样沉痛的日子里,载歌载舞实在不合时宜,何况大家也没有心情跳舞,文工团放了三天假。
原本团里要给?沈娇宁安排一间单人宿舍,这是专家的待遇,但碰上这件事,便先搁置了。她原来宿舍的黄盼香退伍,空出一个床铺,让她过去暂时住一段时间。
沈娇宁和元静竹等人一起回了宿舍,才知道她走后不久,翟小凡这一批新兵入伍,她的床铺空出来,正好让翟小凡住了。
翟小凡知道自己睡的地方是沈娇宁的位置,现在她回来了,主动说她搬到黄盼香的铺位,把沈娇宁的位置还给?她。
大家忙碌了半天,一起把她们俩的床铺好,宿舍里又陷入安静。
再安静下去,大家又要开始哭了,元静竹开口道:“听说你作?为专家回团里指导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有多高兴。本来我们都想好的,等你回来一定要问问你当繁花杯评委是什么感?受,在总政是什么感?受,出国比赛又是什么感?受,可现在……”
见元静竹说着?说着又开始伤感,翟小凡连忙过去安慰她。
这天到底没有心情说别的,不仅仅是她们宿舍,整个文工团、整个部队、乃至整个国家,都笼罩在沉痛的氛围中。
直到三天后,休假结束,大家又回来重新开始排练,才慢慢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
次月,那十年,宣告结束。
所有知青都可以返城,世界仿佛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大家似乎有些?不习惯,但他们来不及多想,因为团里安排他们排新舞剧,日子又要重新忙碌起来。
沈娇宁不在的这一年,文工团在京市专家的帮助下,排了舞剧《红岩红梅开》,沈娇宁既然回来了,大家也都期待她能给大家排新舞剧。
她不负所望,既然大家想排,那就排。
不过这次她没有自己包揽一切,先发挥大家的创造性,让所有人都参与到创作?的过程中来。
在文工团的日子过得充实而安逸,有一天,沈娇宁突然想起,一直没看到曹丽,问元静竹她去哪儿了。
“养胎呢,羡慕死人了。”
沈娇宁当然知道她说的羡慕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已经入党了吗,再努把力,也快了。”
“是啊,那你什么时候结婚?你那恋爱报告都打了那么久了,不会最后还是我先结婚吧。”
“别提了,我?俩连面都见不着?。”
沈娇宁是想着回来就去找顾之晏的,哪知道他不在,一个月了还没回来。他们已经一年多没见面,她就是钢铁打的心也忍不住想他。
翟小凡正好走过来,她只听到“面都见不着?”,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插嘴道:“我?才惨呢,来部队就是奔着?宁姐来的,结果我?刚考上,她刚好走,要不是你们告诉我?宁姐还会回来,我?都不知道有多后悔。”
“我?又没骗你,她这不就回来了吗?”
翟小凡笑起来,靠在沈娇宁胳膊上。
前?几天团里要给?沈娇宁安排单人宿舍,但是她现在和室友们一起住得挺好,就先这么住着。
……
到十月底,沈娇宁总算见到了顾之晏。
也不知道他那一个多月去执行了什么任务,瘦了许多,也黑了一些?,但依然帅气,眼睛明亮有神。
他是回来处理完公事、阅读完近日报纸后才找的沈娇宁。她等了一个多月,一进他办公室,就把从瓦尔纳带回来的巧克力全堆在他桌上。
“没过期,但前?段时间天热,化了又化。我?特意从国外背回来,随你怎么处理,总之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他笑道:“我?保证吃完,一颗也不浪费。怎么,等我?一个多月,你就生气了?我?可是等了你整整一年。”
说起这个,他必须要说说不回信这件事:“一封信也不给?我?回,半点也不想着我?。”
“谁说我不想着你?”
她看到顾之晏桌上堆着?刚看完的报纸,拎出其中一份来:“你以为我?为什么穿旗袍?”
他想了想,忽然道:“你该不会是为了给?我?看吧?”
“你自己想。”
顾之晏默了默:“那旗袍,你带回来了吗?”
“带了,怎么?”
“舞蹈要看现场版,旗袍也一样。”
沈娇宁卷起报纸轻轻打他一下:“想得美。”
虽然遗憾不能看到现场版,但顾之晏还是很高兴。她是想着他的,八月份才出国去比赛,可是那衣服六月份就让他寄了,可见她是真的一直想着自己。
“对了,我?让你寄衣服,你往里面塞钱干什么?”
“让你下回发电报多写几个字,不用在这上面省钱。”
沈娇宁抿唇轻笑,阳光下,女孩儿笑容纯真,却能勾人魂魄。
她走后,顾之晏默默把她卷过的报纸压平,又在旧报纸堆里翻了翻,翻出了所有带旗袍照的报纸。
都是省报以及地方性报纸,报道内容大同小异。但因为上面有她的旗袍照,而这身旗袍是奶奶给她做的定亲服,她特意以这样的形式穿给自己看,他只想想,都觉得整颗心跟泡在蜜水里似的,快要被软化了。
她去京市前?跟奶奶说,让大家都能看看。原来这话不是哄老?人家,她真的让大家都看到了。
顾之晏觉得她不愧有连续三年吃到铜钱的运气,正好前?脚在国外穿了,后脚这十年就结束了,没有人来找她麻烦。这时间哪怕早一点点,事情恐怕都不好收场。
……
受国家大事影响,原本要在十月举行的第四届繁花杯临时取消。
沈娇宁对此早有预料,并不觉得意外。
新舞剧最终定下的名字,叫《青松》,讲述军人们的故事。
这个主题是大家投票,最后一致选择的。他们本身就是文艺兵,对部队的了解更深入,有感?悟,也有激情创作?这样一部作品。
既然被称为专家,沈娇宁就得拿出点样子来。她这次从选题开始,就在观察每个人的特长和弱点。
她发现,即便大家都是舞者,每个人也有很大不同。
有的人只会跳,动作的完成?度不错,可是让他自己去编动作就抓瞎,本人也排斥,这些?就让他们只跳舞;有的人其实有编舞天赋,只是从来没有人系统教过,如果他们愿意学,沈娇宁就带着?他们学编舞。
还有一些?人,也许动作平平、也不会编舞,但他眼睛特别厉害,那么多人的合舞里,谁有点小毛病立刻就能看出来,一针见血,这样的,以后当舞蹈老?师会很不错。
沈娇宁有意识地让大家都发挥出自己的优点,只要是愿意在舞蹈上下工夫的人,就一定能找出她的闪光点。
这办法一出来,不但文艺兵们很新奇,连两位舞蹈教员都直说从没见过。
如此一来,她简直是一边排舞剧,一边培养各类舞蹈人才啊。
而且每个人都被她说了这样那样的优点,更加有信心了,对舞剧的参与度更强,责任感?也更强。他们更注重舞剧的整体质量,而不是个人能有多突出。
季玉兰不得不叹服。
她觉得厉害的人就该在适合她的岗位上。
她相信,哪怕早两年让沈娇宁当专家,她其实也能想出这个办法,可当时她只是个普通文艺兵,最多只给了她一个编导的名头,这些?想法就没办法实施,只能干脆全部自己一个人做了。
那时候,团里只是有了一部舞剧,可现在这么一来,他们团会出现很多舞蹈人才啊!
指导文工团排练舞剧的同时,沈娇宁开始找地方,将来办舞团。
这次拿到金奖,有一笔不菲的奖金,回国之后国家又给?了一点奖励。最重要的是现在局势宽松了,她要买宅子审查没有那么严格,她便考虑着?开始行动。
她现在是过来指导的专家,受到的限制没有文艺兵那么多,平时出入比较自由,为她外出选址提供了很大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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