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中似乎正在发生一场争吵。
阿绿也有所耳闻,陛下即将亲政,皇九叔摄政王许是在他们兄弟二人中间吃了苦头,最近铁拳铁腕一连颁了五六道新政,然而条条无不欺压百姓,以致百姓怨声载道,竟有几场小小的动乱。
此时,一道男音正在抢白:“我有什么错?我的权力都是我这些年来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拿命拼来的,如今我国的疆土,就连你父亲在时也想象不到,怎么,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儿还要来跟我论公道?”
正是当朝的摄政王了,他又向前一步,离陛下的皇位更紧了一些,道:“上个月我们颍城大捷,你才赏赐了多少?”
尔辰也往前迈了一步,紧跟着他,他看得出来,陛下快速地揉按着腹部,就快要支持不住了。摄政王不可能没看出来,他就是故意要叫皇上吃这个苦头。
尔辰道:“每人二百两纹银,主将三百两。”
“你听听,居然才三百?只有三百!我的属下加官进爵不在少数,而我呢,除了这塞牙缝的三百两,还有什么?”
尔辰道:“九叔,一品文官的年饷也才二百两。”
陛下竭力平缓呼吸道:“况且你征加赋税,百姓叫苦连天,却给自己的小妾建了别院,该当何罪?”
摄政王怒目圆睁,“好啊,你如今是翅膀硬了,就这么对待你叔叔?你敢给我定罪?当侄子的要教训他叔叔?”
尔辰正色道:“摄政王此言差矣,御前虽是叔侄,更是君臣。虽论亲情,更遵国法。”
接着,便是一阵令人提心吊胆的沉默。
阿绿的小心脏瑟瑟发抖:他听到了什么呀这是,这种前朝争斗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听去了,事后会不会被灭口啊。
良久,脚步声才再次响起,而摄政王的声音已远在窗外,“哼,他要是敢动我,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接着,尔辰挑帘进来,面色如常,只道:“阁主,速速有请。”
如今这位年轻的帝王才刚满二十岁,然而气色虚弱,面容颓败得仿佛残照的夕阳,只剩一双明目炯炯有神,可以看出些许少年人的光辉。
他已走到内室的龙榻前,见到阿绿走来,示意侍者将他扶起,然而腰部的酸痛让他即使靠着绵软的枕头坐着,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尔辰仿佛也没有料到陛下的身体竟然虚耗成这副样子,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床前,满脸关切,“陛下,你觉得怎么样?”
陛下摇摇头,摸了摸他的脑袋,“都是大将军了,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朕无事,不过是偶觉腹痛。”
阿绿摆出一副饱经沧桑的老中医的样子,装模做样地摸了摸下巴,似乎是在摸并不存在的山羊须,道:“这乃寻常情状,陛下临盆在即,是正常的。”
这可真是一句令人挑不出毛病来的废话了,然而哪个大夫不是这样说的呢。
皇上和尔辰似乎都对他不设防,这不禁让阿绿对原主的身份有些猜疑,难道仅仅因为他是送子娘娘?
阿绿退到一旁写药方去了,系统一边在他脑中念着,他一边记下,并且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大夫,他故意将字迹写得难认了一些。
只听陛下轻声问道:“你刚才那句可是真的?”
尔辰疑惑,“哪句?”
“先有君臣,才称叔侄。”
尔辰笑了,“自然,况且,即使不论君臣,叔侄毕竟隔了一辈,咱们兄弟俩才是最亲的。”
尔辰似乎还在他胸前拱了拱,“陛下待我是最好的了。”
陛下微微抬头,回忆道:“兄友弟恭,大概莫过于此了。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上山打猎,崴了脚,是朕一路背你下山的;你第一次背书背得好,得了先生奖励,一路捂着两只小手先送到朕面前来;哦,还有,你想要偷偷去看一眼父皇,结果差点被人发现,也是朕替你瞒过去的。”
说到这最后一句,尔辰的眼神微微收敛。
陛下的声音也淡了下去,低头看着身前,“瞧我,许是孩子就要出生了,朕竟感概起从前的事来了。”
尔辰微一颔首,道:“陛下好好休息,请皇后来服侍吧。”
在旁人听起来,这可真是兄弟情深了。不过阿绿可没少看宫斗政斗的电视剧,难道尔辰就不想当皇帝?随即转念一想,他若是为了这皇位,那么在先帝立储的时候就该动手了,远不用委曲求全这么长时间。毕竟,当今陛下,传闻是先帝的私生子,皇族宗室,人心所向的,可一直都是尔辰啊!
这进宫一趟便折腾到戌时,阿绿心里还记挂着那位公子,毕竟这是他在这个世界接生的第一位产夫,而且一度因为他的失误,致使人处在凶险之中。
然而即使到了这时候,也不见有任何人来照料看望这位虚弱的公子,阿绿在房间里等到子时,等到人声都静了,才偷偷溜去三零二号房间。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太能够接受此国具是男子生产的事实,因此看到平稳睡在公子身侧的婴孩,仍是一脸恍惚。
鬼使神差地,他很想要去碰碰那娇嫩的小脸蛋儿,也就那么伸出了手指。
而同时,一只小手也忽然握住了他的小拇指。
阿绿睁大了眼睛,他从没有过这种奇妙的感觉,他只有一个哥哥,家里再没有比他小的孩子,他满心全是想要好好照顾这个孩子的冲动。
那位公子用力过猛以致撕裂,此刻半点动不得。他睡得极沉,阿绿几乎怀疑他昏迷过去,阿绿呆呆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旋即又被隔壁的痛呼声惊醒。
他听起来于心不忍,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了自己要去帮忙的心意。这是韶龄阁的规矩,是死是活,天说了算。
任那产夫是如何摧肝蚀骨的疼痛,如何承受不住,几欲撞墙而死,只要还没破水,阁主和姑娘们就不能去帮忙。
因此,有亲近的人陪着,是最好不过的了。
阿绿三天两头都要往宫里跑,眼见着陛下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孩子还有十几天就足月了,然而他隐隐听说,摄政王已然拔营,往都城开了过来。
“陛下就要临盆了,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啊。”
“若是陛下正生的时候,叛军打进来,那怎么办?”
“所以现在就是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是最吓人的了。”
一路走来,宫人已议论纷纷。这两件事,哪一件提早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就怕撞到一块儿。
进了内殿,果然,尔辰也是这么想的。
“阁主,你看,是否有什么法子可以让陛下提前生产。”
提前把这件事办妥,那么叛军不论什么时候造反,陛下都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了。
“法子有是有,便是为陛下催产,如果现在开始,”阿绿看了看天色,“明日卯时便差不多了。只是,催产之术凶险异常,若稍有不慎……”
尔辰犹豫了,方才他显然是已经与陛下商量了许久。
“无妨,姑娘尽管放手施为。朕,信得过你。”
阿绿心里一抽,您可别这么轻易相信别人啊。你信得过我,我信不过我自己啊。通常太医最常听到的三句话是:“你若治不好某某,便提头来见!”“这点小病都治不好,朕要你们有何用!”“某某若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你们通通陪葬!”
而这三句话的结果对于一个大夫来说,无疑,都是一个‘死’字。
尔辰开口道:“目前,也只得这样了。那便请阁主开始吧,若是有可能,请尽量减轻陛下的痛苦。”
阿绿深呼一口气,开了方子。
“药效还未起来,陛下还是先睡一会儿,攒着力气。”阿绿做足了低眉顺眼的样子。
尔辰对他道:“那我送阁主回韶龄阁,阁主也要攒足精神才好啊。”又压低声音道:“我接到情报,摄政王等不及了,明日便要发兵。但别害怕,陛下已命我部署好了,最晚辰时,我一定大胜回宫。阁主只管安心给陛下接生便是。陛下身子弱,先别叫他知道了。”
陛下在柔软的大床上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睁眼捱过了亥时,腹中淅淅沥沥地疼了起来,开始只是像闹肚子一般,他如了几次厕,却发觉双腿越来越软,只好在龙榻上坐着等。
一个时辰后,腹中的疼痛已让他不能再轻松地与侍者交谈,坐不太住,便只能躺着等。
可躺着又觉得胸闷气短,便只得侧抓了枕头,埋头忍痛。
过了丑时,腹中终于轰轰烈烈地疼了起来,间隙也随之变短。
天边仍是一片灰蒙,阿绿和大牛便进了宫。他本以为来得够早,谁知,陛下的产程却比他预想得要慢上许多,这可不太好。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不是,这已经不是屋漏和连夜雨的悲惨程度了,这明明就是荒郊野外碰上十七级台风好嘛……
摄政王的亲军就趁这个时候拔营了,此刻已快逼近宫门。
尔辰果然很靠得住,时不时派人来报备最新的战况,告知陛下不必担忧,最晚辰时,他必能擒敌。
然而阿绿看得出来,陛下的脸上还是不自信的。宫人凑上来说道:“陛下您别怕,出宫的轿辇都已经准备好了。”
陛下一听,火气却上来了,“胡闹!朕何时说过要出宫,三弟一定会助朕擒贼!只待辰时一到,信号一响,朝堂便要风云变幻了。只是,唔嗯,这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
千防万防,两件最可怕的事,还是撞到一起了。
陛下正在危急关头,是走还是不走?
“可是陛下已然发动,这种时候出事,老奴怕他和孩子都会有危险。”阿绿这才注意到,床榻边还站了一个人,只是他的衣服和纱帘几乎同一个颜色,让他一时没有注意到。
阿绿扶着陛下在屋子里走了几圈,暂时没大牛什么事,他便还在侧室磕着瓜子。然而陛下忽然停住捂着肚子低哼了一声,阿绿甚至看到那个肚子肉眼可见地收缩了一下。
从小养尊处优,金枝玉叶的陛下哪里受过这等苦楚,只好央着阿绿搀着他到龙榻上休息片刻。
若是只看这副俊脸,根本不知他此刻正承受着产娩的剧痛。
倏然,陛下搁在腹顶的手突然攥紧了被子,骨节用力到发白。
阿绿一刻不眨地盯着时钟,只要坚持到辰时,只要到辰时,尔辰就回来救他们了。
而现在,不过只剩了一刻钟。只要信号一响,一切便尘埃落定。
厮杀喊叫声似乎越来越近,阿绿隐隐觉得,就连檐上的风铎都被震得嗡嗡作响,他只得暂平心绪,一下一下替陛下揉着肚腹。
老奴就要扶起陛下而逃,阿绿正与老奴僵持不下,忽听宫门外一声信号响起。内室静默了一瞬,紧接着更近的敲门声响起。
“谁”老奴的声音中伴着恐惧和不解。
阿绿已然走向门前,“还能是谁?”
然而,门一打开,面前的几人让他大惊失色。
来人皆是一身羽林卫打扮,蒙面,一言不发便冲进内室,架起正在阵痛中的陛下就要走。
陛下只觉两股战战,哪里站得住。老奴拦在众人面前,泣道:“陛下就要生了,你们要把他送到哪里去?”
领头的人却回道:“我们主上等的就是这一刻。”
主上?羽林卫想来只有嫡系皇室能够调动,即使是九叔也不能。
陛下又问:“你们主上是谁?尔辰呢?”
领头人回道:“大将军闯入敌军阵中,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