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流瀑常年不断,水流便汇聚在枫林的不远处,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
水榭建在湖泊的北角,隔湖而望就能观赏枫林的景色。
苏微霜丝毫不端着公主的架子,亲自为风回雪沏了杯茶,“想着你身子弱,本宫特意在水榭备好了暖身的茶水,还有手炉。”
顺着她的视线,风回雪一眼就看到了桌案上的紫铜暖炉,座位的周围还竖着几扇屏风遮挡凉气。
风回雪柔柔道:“多谢公主关怀。”
“不必客气!皇室与风家本就是姻亲,风姑娘可唤本宫一声姐姐,总是公主公主的喊,未免太过疏远。”
风回雪闻言俯身而拜,颤着嗓音,“臣女惶恐!殿下,这于理不合。”
即便皇后是风太傅的胞妹,风家的人也不该和皇室攀亲。
苏微霜却伸手扶起了风回雪,摆了摆手,道:“无妨,生辰宴过会,总该改口的。”
风回雪愣了片刻,杏眼瞪得圆溜溜地,活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她喃喃道:“殿下......”
苏微霜坐回瑶琴前,指腹搭在琴弦上却并没有拨动。
“你虽不常居于京中,但风家的女儿没有蠢笨的。观你在赏秋宴上的从容应对,便知你也是个聪明人。本宫所言,你知道什么意思。”
琴音徐徐响起,案上的茶水冒出丝丝白雾,在二人之间飘浮。
风回雪半晌才抬起头,清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明净水眸中交杂着各种情绪。
她苦笑一声,“殿下慧眼!臣女当日选择应下他人的挑衅,只是想保全风家的脸面,并非他意。”
婉转之音并未停止,苏微霜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本宫没有计较这些!方才所言,是告知你皇室的决定,让你有个准备。”
顿了顿,她颇为愉快地轻笑一声,用温柔的声音继续道:“不久之后圣旨应该就能拟好,所以你可放心地唤本宫一声姐姐!”
风回雪听她这般坚持,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披风下的手。
皇室这就定下她为太子妃了吗?似乎有些过于顺利了!
即便是有那个神秘人在背后相助,她当年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来到风家,获得风太傅的信任。如今她略略出手就赢得了众人眼红的位置,竟然都无人在背后使绊子阻碍她!
此外,太子和昭华公主明知风家人意图不轨,为什么会轻易答应这门亲事?
疑点重重,如同迷雾蒙住了前方的道路。
掩下眼底的狐疑,风回雪应承道:“是!若殿下不嫌弃,也可唤臣女‘回雪’。”
“好!本宫正有此意!”苏微霜倒也不见外,顺势接了话。
风回雪的嘴角挂上得体的微笑,重新落座。
白雾氤氲的水榭之中,两人都不再开口,静静地听着那不似人间乐的琴曲。
一曲毕,苏微霜率先打破了沉默,问道:“本宫新谱的曲子,觉得如何?”
风回雪沉思片刻,望了眼枫林后,徐徐回答:“如水落秋潭,清幽而寡情;又似风过长林,婉转而多思。”
她的点评可谓是完全切中苏微霜的所思所想。
只见苏微霜的眸光一亮,蓦地握住了风回雪的双手,“本宫原本想着在生辰宴上弹奏此曲,只可惜光有琴声,意境不足。回雪,你可愿意编一支舞,将这首曲子展现在世人眼前。”
编舞?可是赏秋宴上她已然出尽了风头!
先不说再次乐舞过于刻意,单论风二姑娘给人的印象就不适合继续下去。过满则亏的道理,她比谁都清楚。
风回雪将视线移开,不去看苏微霜眼中的希冀。她暗中权衡着这件事的利弊,并不着急给昭华公主答复。
远处的瀑布如一条白练高悬在峰顶,流水直冲而下,砸在潭面上激起万丈水花。其声轰轰,如银龙怒吼咆哮。
水珠散如明珠,在日光下反射出碎玉般的光辉,随后化作雾气,升腾起伏凝聚成一道自然的轻纱,神秘又朦胧。
而水榭这处的湖泊却是一汪静水。
金黄的落叶被风带离了树枝,于湖面上空起舞打转,片刻后飘落。在点点涟漪下,落叶如同失控的船只逐渐沉入水底。
风回雪收回视线,双瞳却有些涣散。
其实,她并不喜欢秋天。
云家被满门抄斩时,正是深秋季节。
那时的枫叶更美,红艳如火,层林尽染。本是极其热烈张扬的颜色,在她眼里却好像是由云家满门的鲜血染就。
自此,她不爱红枫,更不喜深秋。
一桌之隔,坐在对面的苏微霜似是有些察觉她的不对劲,慢慢松开手,问:“回雪是有什么顾虑吗?”
风回雪闻言,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发间的那支莲花步摇因斜髻有些散乱而摇晃,须臾还是从乌发间坠落。
纤细的手从披风中探出,稳稳接住了步摇。
风回雪盯着它,指腹在珠花簪体轻轻地摩挲了几下,眸光微闪,“臣女没有顾虑,能得殿下邀约便是臣女之幸。”
她指尖化梳随意拨弄了几下碎发,将步摇重新戴在发间,然后对上苏微霜的凤眸,“殿下这首曲子可有取名?”
苏微霜突然沉默,紧抿着唇,神色有些晦暗。
风回雪久等不到答案,轻声唤她,“殿下?”
“并未。你应该也听出来了,这首曲子不似寻常的韵律,是本宫......是我谱了很多年才成的。”
卫国皇长女昭华公主端庄持重、优雅大方,人前从不会失了礼仪。而今却弃了规矩,自称“我”,实在不是她的做派。
风回雪望着对方一脸沉重的样子,不由得蹙眉——昭华明显是陷入了不可触碰的伤痛回忆中。
还未等她回忆皇室的各种秘辛,苏微霜便已经恢复如常,笑道:“本宫暂时想不出什么好名字,还是等你编完舞再取吧。”
风回雪“嗯”了一声,起身向她告辞。
和苏霁那一路走来,各种折腾加试探本就费了不少时辰,如今和昭华谈话间,一不留神就到了黄昏。
晨昏的凉风最是刺骨,风家二姑娘自然不能在外久留。
苏微霜颔首道别,在她快要迈出门时突然又叫住了人,“等等!编舞怎少得了合乐?本宫将曲谱写给你吧!”
习习凉风吹开四周的白绸,飘进宽敞的屋内,扬起二人的裙角。水榭内光线昏暗,侍女想要点上烛火却担心打扰二人,故而一直在门外徘徊。
借着天际的微弱光芒,苏微霜瞧见面前的女子不紧不慢地侧首。
芙蓉面清丽淡雅,如避世而居的菡萏仙子。
她逆着光,苏微霜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见那一道声音低而柔。
“臣女虽不善音律,记性却极好。公主方才弹奏了一遍,臣女便已经牢记于心。”说完,风回雪再次屈膝行礼,然后慢悠悠地出了水榭,往自己所居的院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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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霁不常来披香园,但他所住的摘星楼时不时就有人清扫。
高耸的楼阁四面皆挂着竹帘,外墙上檐角坠着的明珠光彩过目。
白虎嗷呜一声,扑向了高阁前的白兔。锋利的爪子快要碰到那个脆弱的脖颈时,它突然感到自己被扼住了命运的喉咙。
呦呦凶狠地回头,打算给摁它脖颈的家伙一个教训,狠狠地咬上一口。瞳孔正对上自家主人似笑非笑地目光,它打了个寒颤,认怂地垂下脑袋。
苏霁见状嗤笑一声,“出息!”
熟悉的话说出口,他挑了挑眉,想起午后的情形。
呦呦顽劣地去追野兔,沾得一身尘土不说,回来后竟然跑去了风回雪的身边。
白虎稀少又不爱生活在人群集聚的山林乡镇,以至它们不喜人类的亲近更不会主动凑近人类。
呦呦在这一点上,完全传承了白虎一族的习性。除了主人苏霁,旁人只要生出靠近它的心思,必会被它吓退。今日,呦呦竟然低下它高傲的头,主动去和风回雪亲昵。
苏霁揪了揪白虎软塌塌的耳朵,冷笑道:“今日的兔肉没了!”
呦呦扑哧一下喷出鼻息,耷拉着圆乎乎的大脑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灰白相间的虎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苏霁的腿,隐晦地表达它的不满。
苏霁不搭理它,对着手下吩咐:“把兔子拿走,别在这里馋它。”这话说完,丹凤眼中略过一抹锐利,他满怀恶意道:“慢着!送去给风二姑娘。”
侍卫有些不明白主子的思量,触及对方冰冷暗沉的视线,他不敢多问,抱起兔子赶紧跑远。
呦呦懒洋洋地抬眸瞧了一眼,见兔子没了,盯着侍卫离开的方向发呆片刻,又垂眸继续装郁闷,想让主人改变想法。
殊不知,它越是这样,苏霁越不想成全它。
呦呦自幼不比其他小虎崽健壮,这么多年也长不到成年白虎的个头。它很挑食,极度偏爱兔肉,可是吃多了总会犯各种毛病。
试了各种办法都不起作用,苏霁只能控制它的饮食,并时常来披香园看望它。
夜幕降临,气温降得更低。
苏霁让人看好呦呦,起步进了摘星楼。
阁中昏暗一片,他慢条斯理地点上一盏烛灯。迈着沉稳的步子来到窗前,如昨日一般凝视风回雪院子的方向。
望了一会儿,见对方院子的光源一盏盏熄灭,他慢慢问道:“宫中的消息确定了?”
影卫如实回答:“是,昭华公主的提议,帝后已经同意了。”
苏霁合上窗,扫了影卫一眼,叹息道:“让孤注意分寸,自己却和人相谈甚欢。阿姊今日和她聊什么了?”
闻言,暗处那人的神色略有些为难,踌躇着不知该怎样开口。
一时得不到答复,苏霁不悦地蹙眉,“你办事一向得力,今日是怎么回事?还是阿姊她们的话难以言说?”
影卫垂了头,“主子恕罪,属下只是......”
这要怎么说?公主和风姑娘聊你们的婚事,还打算在生辰宴上乐舞?
那人抖了抖,突然觉得有些冷。他敢担保,这话一出,面前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子定会不满。
苏霁想知道的是苏微霜有无打探出风回雪的不妥之处,而非这些八卦之言。可若是胡编乱造,他更加不敢。
影卫单膝而跪,决定照实说。
“公主与风姑娘只是聊了些琴曲乐舞,还有帝后对风家的打算,其他就再没有了。风姑娘的言行也并无不妥,确如京郊别院的老妇人所述那般。”
苏霁懒懒地靠着圈椅,挥了挥手让人退下,独自面对着满屋的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昭华上一秒:我那沉迷女色的笨蛋弟弟!
下一秒:好吧我承认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