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善和打死也想不到有一天能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今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坐在苏伯然书斋的屋顶上眺望远方,遥遥望见一坨白色的东西飘在湖面上,心中好奇便下去看了眼,没曾想那水中飘得竟然是自己最爱的一件白狐披风。
晴天霹雳!
一大早就被人拉起来的苏伯然捧着这一季新出的诗集看得津津有味,斐善和则是一杯茶僵持了许久,忧郁地一口都喝不下去。
“到底是谁?我这辈子为什么要遇上第二个煞星。”斐善和气得心肝疼,他实在想不出会是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的披风扔在水里。
这狐裘披风价值千金,乃是集了上千只雪狐的腋下才做成的,大梁不过是三件,两件在宫内,另外一件现在正挂在他院子的晾衣绳上。
“第一个煞星是谁?”斐家乃开国良将世家,驻守燕云十六州数十年,曾几次在危难中力挽狂澜,牢据北方连绵战线,不曾让辽军铁骑入侵大梁一步,所以在燕云十六州亘连太原一带,斐家声望之高,众世家难以企及,连历任官家都以安抚为主,不肯坠了贤名。
斐善和年少成年,战功赫赫,八年前,十二岁的少年将军入汴京授封,后暂居汴京一年,期间更是大出风头,成了大梁无人不知的小郎君。
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竟然也会露出牙疼的表情,苏伯然敏锐地察觉出裴如端的异样,难得出声问道。
斐善和笑了笑,顿时疼得龇牙咧嘴,他脸上有着明显的几道抓痕,如今涂了药收了狰狞的痕迹,倒也不在和昨日一般恐怖,这也是他这几日闭门不出,窝在苏伯然屋顶的原因。
如端郎君那最是注重仪表的人了。
他闻言抖了抖,讪讪说道:“不提他,不提他,怪可怕的。”
苏伯然倒也没继续问下去,只是在捧起书后淡淡说道:“你的披风,我倒是有点线索。”
“什么线索?”斐善和不疑有他,果然接了下去。
“告诉你当然可以,可你也得与我交换不是吗?”苏伯然笑得温尔尔雅,极为温和。
斐善和犹豫不决,挣扎良久,一边是说不得的灾星,一边是心头宝披风,可想想灾星还没来,披风却是惨遭蹂/躏,他思索出答案,这才捂着嘴偷偷指了指东边。
“太子殿下。”苏伯然面色平静地说着。
“别提他,我有点心跳加速。”他瘫在椅子上,心如死灰的模样。
东宫太子,盛宣知,中宫所出嫡长子,长相酷似夏皇后,年少有为,才智双绝,性格果敢,一出生就被顾命大臣请旨立为太子,十三岁入朝听政。南到江南水患,西到大理通商,北到大辽之战,大梁各处皆有他的身影。他是一个被寄予厚望的太子,尤其是当今圣上并不贤明的时候。
苏伯然跳过这个话题,转而抿着唇笑了笑:“我看披风上有几根橘色的猫毛,想必是哪只贪玩的猫咬了出去,又随口丢在湖中。”
斐善和第一时间想到了那只整日窝在女学屋顶上,异常凶横的小猫。他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伤疤,只觉得脸颊生疼。
若是其他猫,他必然要是给它点颜色看看的,可碰上这只猫,他没由来的想到那双琥珀色眼睛,从而联想起至今昏迷不醒的煞神身上去。
他与太子关系不似常人所认为的这般差。太子生母夏皇后乃是武安侯之女,夏家祖辈都是威武将军,镇守边境,战功赫赫,奈何被官家猜忌,祖父辈入了汴京被封武安侯,自此后辈皆被束缚在汴京。
斐家与夏家祖上有过联姻,两家祖父更是莫逆之交,只可惜此生一人身在燕州,一人地处汴京,至死都无法再见一面,乃至当年夏家落难,斐家无能无力,只能派斐善和南下借着授封的时机留在汴京。
两人性格各异,大相庭径,一个不近女色端方自持,一个风流成性张扬肆意,两人在场面上甚少交流,导致大家都以为他们互相看不顺眼。
斐善和想起太子来太原的目的,也想起自己如今蜗居苏府的原因,一时百感交集,竟然舍不得下手去揍一只弱小可怜的小猫。
一边是酷似故人的猫,一边是心爱的披风,斐大郎君只觉得心气不顺。
“我去青屏巷了。”他眼不见为净,直接出门寻欢去了。
等斐善和出去,苏伯然收了卷子,点着手边棋盘上的残局,沉默着。棋面上的黑白二棋在胶着,白棋庞大却是尾大不掉,黑棋弱小却是异军突起。
苏锦瑟被翠华背回院子,小侍女眼眶通红,一晚上没睡生生熬出了红血丝。她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像被点了尾巴的小炮弹,走得气势汹汹。
她一回到院子就开始忙着烧水,苏锦瑟环顾一圈没看到猫发财,扶着门框站在门口,抬头看向院中大树,果见一条毛茸茸的橘色小尾巴在树荫丛中一闪而过。
“你这么怎么喜欢躲在树上,下来。”苏锦瑟席地而坐,拖着嗓子懒洋洋地说着。
隐藏在树叶群中的猫发财不为所动,晃了晃尾巴,晒着太阳舒服地眯上眼。
“古有陈世美,现有猫发财,真是人间怪谈,长见识了。”苏锦瑟捡起两片叶子盖在眼上,靠在门框上,嗓中带笑,颇为戏谑。
猫发财身形一僵,它透出缝隙向下看去,只看到少女放肆地坐在地上,整张脸沐浴在日光下,柔和小巧的下颚,微微上扬的唇角,即使是遮住眼睛也能感受到她的豁达。
她随意,自在,无拘无束,哪怕是这个破旧简陋的屋子也不能消磨其内心不屈的火苗。
他是羡慕的,羡慕这样性格的人,哪怕前方艰难险阻依旧大笑走去。
不知不觉它从树下走了下来,轻巧地站在苏锦瑟身边。苏锦瑟一把把它搂在自己身边,笑说着:“抓到你了吧。”
被猛地撞到她腰间的猫发财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趴在她身边。
“那个玉佩你看到了吧。”苏锦瑟摸着猫发财被太阳照得蓬松温暖的毛发,舒舒服服地长叹了一口气。
猫发财尾巴甩了甩,点了点苏锦瑟的手腕。
苏锦瑟也不知突然哪起了兴头,摘下盖着眼的树叶,兴奋说道:“反正你现在不说话,认同我的左爪放我左手上,不认同的右爪放我右手上。”
她还伸出捏了捏猫发财的揣在一起的爪子,左手捏了捏左爪,右手捏了捏右手,如此示意一番。
猫发财愤愤地抽回手,转个身,直接猫屁/股对着她。
苏锦瑟看着眼前毛茸茸的猫屁/股像个小山丘一眼蹲在这里,突然想起早上那个温热富有弹性的胸/膛,手指捏着个树叶不由自主地用树叶撩了下毛光皮滑的猫发财。
猫发财好似被触电一样,突然对着她喵喵叫了许久,没一会儿又猛地闭上嘴,瞪着她。
要知道,猫发财是从来都不叫的,被气急了,只会咧嘴露齿呼噜,今日突然对着苏锦瑟狂喵一会,后又急冲冲地跑了出去,连最爱的合欢树都不待了。
苏锦瑟愣了一会,看着猫发财跟吃了火/药一样冲了出去,突然摸了摸鼻子,想着自己刚才确实做得不厚道,毕竟猫发财不是真的猫,里面不知为何塞着一个人。
她刚才的行为无疑是耍流氓。
可,猫发财实在是长得太可爱了,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短而小巧的下颚,蓬松的毛发,琥珀色眼睛晶亮富有生气,他总是姿态傲慢,俯视众生,带着猫特有的傲娇与慵懒。
这是一只任谁看了都会心动的猫。
苏锦瑟时常会忘记这里面住着一个人,忍不住像逗猫一样逗它,惹得他炸毛,看着他瞪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又愤怒,可爱到能让人把它撸秃。
“姑娘怎么坐外面去了。”翠华烧水回来就看到苏锦瑟坐在地上,着急上前扶起她。
“没什么,晒晒太阳,屋内有点冷。”这个院子背阴,入了冬只会越发得冷。
翠华眼睛一红,闷着鼻子说着:“随波院的丫鬟如今都被发卖了,老太太和大夫人也不知道重新找些丫鬟来。”
苏家每位姑娘都有四位一等丫鬟,八位二等丫鬟,余下至少十位粗使小丫鬟。六娘子与三娘子的院子就有足足五十位丫鬟嬷嬷,就算是二娘子院中也都有二十人,可如今自己姑娘院中竟然只有自己一人,她忍不住替姑娘委屈。
“哭什么,她们愿意来,我还不愿意呢,而且我这也不需要这么多人,就这么大的院子能挤下几个人。”苏锦瑟捏了捏翠华的脸,笑眯眯地说着。
她笑起来,眼尾上扬,眉宇间露出天真之气,眼睛盛着日光,好像碎星落在人间,连破旧的小院都徒然亮丽一起来。
翠华看着她,记忆中和当年递给自己一个馒头的少女蓦然重合在一起,那少女抱着三岁的姑娘,笑脸盈盈地站在她面前,那双眼睛落满光泽,瞬间点亮了她灰暗的世界。
原来姑娘长得和姨娘这么像。
“哎哎,别哭啊,谁给你委屈了。”
苏锦瑟看着翠华突然泪流满面,哭得喘不上气来,手忙脚乱地哄着。
翠华只是哭着摇头不说话,她六岁跟在姨娘身边,七姑娘七岁时,云姨娘骤然去世,她被波及成了外院的粗使丫鬟,至此只能远远看着自己姑娘在别人手下过日子。
“别哭了。”苏锦瑟抱住她,拍着她肩膀安慰着。
“哭什么。”一声呵斥声自厨房间传来。
苏锦瑟抬头看去,只看到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嬷嬷站在门口。
她电光火石间想起翠华无意间说过的王嬷嬷,她迟疑片刻,小声喊了句:“王嬷嬷。”
她声音一出,只看到王嬷嬷身形晃了晃,眼眶红了起来,她踟躇着,不知是否要上前,神情欣慰。
“好姑娘,真是我家娘子的好姑娘啊。”她喃喃自语,像是看着苏锦瑟又像是看着其他人。
翠华奔溃地大喊道:“姑娘你就原谅王嬷嬷吧,王嬷嬷不叫你去救姜姨娘也是为你好啊。”
“胡说八道什么。”王嬷嬷厉声呵斥着,“还不过来端水。”
那嬷嬷发起火来,瞪着眼,很快就镇住了翠华,翠华委屈又不甘地闭上嘴,小心翼翼地看着苏锦瑟。
“好久不见嬷嬷了,不着急水了,都进来说话吧。”苏锦瑟看着嬷嬷笑说着。
她浑然一变的态度,翠华大喜,连忙起来拉着王嬷嬷入内。
“去扶姑娘。”嬷嬷推开翠华的手呵斥道。
翠华又慌忙去扶苏锦瑟的手,苏锦瑟摇着头自己入了屋内。她昨夜其实睡得挺好的,后半夜完全把变成人形的孟识当床垫了。
她心思一恍惚,不由又回想起手指触摸的感觉。
“姑娘。”翠华见她怔怔的,小声地喊了一句。
苏锦瑟回神,看到像是两根柱子一样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王嬷嬷身形僵硬,翠华一脸欣喜。她敛了敛神思,笑说着:“都坐下吧,仰得我脖子疼。”
“翠华你说吧,你把没说完都说出来。”
她与翠华相处过一个多月,对她还算了解,性格单纯,一向是有话憋不住,她说的未必是真相,但可信度却是可以的,这个王嬷嬷一看就是被磨砺过的人,说出来的话苏锦瑟也不好判断真假。
翠华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话都说了出来:“姑娘是因为两年前嬷嬷阻止你找人去就姜姨娘,认为她冷血无情,才把嬷嬷赶出去,可这事嬷嬷也是委屈,不让你去找人救助的是姜姨娘的意思,只是她没了力气,这才让嬷嬷阻止你,而且当时府中有贵客,老太太一向……注重男女之防,姑娘若是出门必定会遇见外人,到时候大夫人便会借机惩罚姑娘了。”
“可我当时不是还出去了吗?”苏锦瑟只知道姜姨娘去世后,她曾出门找大夫,碰巧遇上斐善和,虽然最后等她带回大夫,姜姨娘早已撒手人寰。这也是为什么苏锦瑟会去私会外男的原因,是去多谢当年斐郎君随手之恩。
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对苏锦瑟而言却是雪中送炭。
“姑娘偷偷溜了出去,没想到会碰上迷路的斐郎君,这才找到大夫。”不论哪个苏锦瑟其实都不是怯懦之人,她们沉默不敢争锋不过是这世间对她们实在太过苛刻残忍,让她们深知只要露出锋芒,必定会受伤。
苏锦瑟垂下头,突然觉得有些疲惫。
“那嬷嬷为何不说?”她问的是姜姨娘不让她去找大夫的事情。
“当时姑娘气得直发抖,认为是嬷嬷延误了时机,直接把嬷嬷赶走了。”翠华大哭。
“确实是老奴延误了时间,若不是老奴拖着姑娘,姑娘便能早点带回大夫。”王嬷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可姑娘若是早点出去了,也遇不到斐郎君啊,还会惊扰到贵客,老太太岂会放过姑娘。”翠华也紧跟着跪下。
“起来吧,别说了,让我想想。”苏锦瑟只觉得脑袋疼,挥了挥手,把两人打发出去,复又说道,“不知嬷嬷现在在何处当值。”
“浆洗院里。”王嬷嬷轻声回着。
苏锦瑟一怔,这个王嬷嬷到底是姨娘房中出来的嬷嬷,怎么会沦落到给人洗衣服吗,最不济也应该打发出去才是。
她抿了抿唇。
“知道了,嬷嬷便先留着吧。”她抬起头来,看到窗台上的猫发财,猫发财不知何时出现在哪里,感应到苏锦瑟的目光,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翠华脸色一喜,连忙拉着王嬷嬷退了出去。
房门被关上后猫发财跳下窗台踱到床边,轻轻一跃便跳到她腿边。
“你觉得是真的吗?”苏锦瑟半张脸埋在棉被中,闷闷说着。
猫发财沉默着,突然伸出左爪搭在苏锦瑟的左手上。
苏锦瑟低声笑着,肩膀都抖了几下,趁着猫发财还来不及炸毛,一把抓住他的爪子,眯着眼笑说着:“那我就听你的。”
她露出的一只眼睛盯着手边的猫,抿唇笑着,嘴角晕开一个浅浅的漩,黝黑的眼珠倒映着猫发财毛茸茸的身体,瞳孔中充满了他的模样,连毛发都清晰可见,深邃的眼睛好似把他放在心上一般。
它的耳朵不由自主抖了一下,默默移开视线。
远在百里外的客栈里,一直昏睡不醒的盛宣知突然动了动手指,不过是微不可闻的动静,瞬间吸引了欧阳太监的目光。
欧阳太监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紧接着大喊道:“快,快,请御医来。”
一直抱剑站在门口的夏及晨抬起头来,小心又带着盼望地说着:“太子有动静了。”
欧阳太监恢复了刚才的失态,一双下三角触之令人心寒。
“动了一下手指,还有我叫你找的道士有结果了吗?”
这事还要从昨夜说起。
夏皇后曾给自己独子一枚玉佩说是他还未出生时,有个游方道士送给夏府的,指明要给未出世的皇子,果然当夜皇后变生了盛宣知,这枚玉佩也就被送往皇宫。
这玉佩似雪皎洁,没有任何雕刻花纹,但妙的是冬暖夏凉,颇为神奇,皇后便一直让太子带着。
没曾想昨夜这玉佩突然闪过一道红光,他心中震惊,拿出玉佩再看时,只看到原本洁白无瑕的玉佩突然布满血丝,血丝在烛光下流动,鲜艳灵活,好似鲜血一般。
夏家查过送这玉佩的游方道士乃是太原人,送了玉佩便回了太原,欧阳便让夏及晨派人去私下寻找。
“正在加紧搜查,听说太原城西有做道观格外灵验,若是找不到那位道士需不需要去那边请人来。”
“务必要找到,太子重伤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欧阳阴冷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