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锦瑟送饭

政事堂囊括门下省、中书省和尚书省三大部门的主要职权,与枢密院分掌政、军,号称“二府”。其中政事堂为参知政事议事办公处,设于内外宫交接的禁中,防卫森严,无旨意不能随意外出。

因为无旨无权的人不能入内,所以日日都在门口站着的崇王殿下一直都进不来。

盛宣知的视线还落在黄条上,上面是分管此事的阁老对这封奏折给出的意见。奏折上言明江南立春之后滴雨未降,不少地区已有蝗虫出没,恐有大旱风险,这是两浙路刺史上的请罪折子。

传话的黄门见殿下没有反应,也不敢多说话,继续缩肩弯腰地站着。

欧阳泛流不动声色地为殿下研磨,崇王每日都来,都来了三个多月,殿下一直没有动静,就派户部的人出去和他磨嘴皮子。

太子及冠后就有了辅国职能,他第二日就入了政事堂,此事就算是官家有意见,也说不出理由反驳拦截,加上太子监国一事,两府意外地一致口径,热烈欢迎太子入政事堂参与朝政。

他原本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政事堂所有批改后的重要奏折再看一遍,然后在递交给官家最后决定。奈何庆延帝心思多疑叵测,送上天子案头的奏折只是挑拣着看,看了也不发表意见,只把分管这个折子的阁老宣到书房谈话,至于剩下的便都要太子自己做决定,只是结果如何也要太子一力承当。

庆延帝如此放权,意图明显,无外乎想要看着太子犯错,之后大做文章,尤其是现在崇王及冠一年多,可迟迟进不了户部,自请的折子就被压在政事堂。

太子压下不发,政事堂的老狐狸自然也就当没看见。官家那边假意询问过好几次,他们一问三不知,谁也不敢多嘴。

今日崇王殿下来也是为了这个事情。

日晷的影子落在正中,已经是午时了,欧阳泛流见殿下还捧着奏章,头也没有抬起来,只好苦着脸,上前小声说着:“殿下,午时了,是否传膳。”

盛宣知摇了摇头:“不用了,这批礼部的折子看完先。”

欧阳泛流张嘴还要说什么,就见太子冷淡的侧脸,一肚子话又被咽了下去。殿下做事最忌他人打扰,说多了只会惹得殿下盛怒。

“太监,欧阳太监。”门口的小黄门小碎步地跑了进来,一脸激动,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欧阳泛流脸色一惊又一喜,最后视线落在案桌钱的太子身上,一咬牙又一次上前,低声说道:“殿下,太子妃来了。”

盛宣知原本冷下来的脸倏地露出一点意外之色。

“她怎么来了,可是宫中有人找她麻烦?”盛宣知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这才觉得胃隐隐开始不舒服。大梁地域辽阔,人员复杂,边境有外地,内部有乱党,兼之各地多变的天气,事事都需要拿注意,政务格外繁忙。

官家不管事,大臣做事摸不准圣意便战战兢兢,索性太子是众人期望中长大的人,一入政事堂就被寄予厚望,重要的政事都会被送到他的案头。

盛宣知又是不服输的认真性子,他自幼被教导要对得起君臣,百姓,要做一个合格的储君,他自从入了政事堂一直废寝忘食,不敢懈怠,也不愿被人抓住把柄。

太子是政事堂最尊贵的人,可偏偏也是堂中来的最早走得最晚的人。每一件送到他桌头的政务,他都会反复琢磨,力图找到一个最好的办法,所以经常忘记吃饭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欧阳泛流见他眉心皱起的不悦模样,连忙笑说着:“太子妃是来给您送饭的,东西就在门口了,她还给殿下捎带了一句话。”

一说是吃饭的事情,盛宣知脸色转霁,重新拿起一旁的折子,随意说道:“太子妃有心了,孤等会便吃。”

他说完还不见欧阳退下,皱眉说道:“还有什么事情?”

欧阳泛流低下头,小声说道:“太子妃说吃饭耽误不了多久的时间,还说殿下什么时候吃饭,她也什么时候吃午膳,又说半个时辰后亲自来取饭盒。”

他一说完就紧紧低下头,不敢往上看一眼,生怕看到殿下阴沉的脸。要他说太子妃也实在大胆,殿下虽然宠她,但她也应该有个限度,这话不是威胁殿下吗,殿下最不吃威胁这套……

“那就端上来把。”盛宣知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欧阳泛流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一回神连连点头,连忙招呼人摆膳。

午膳很简单,三菜一汤,其中一碗就是糖醋酥肉,汤则是简单的白玉翡翠汤,刚刚好全是殿下爱吃的东西。

殿下平日宴会上虽然看似什么都会尝上一口,但实际上却是挑食得很。

不吃内脏,不吃鱼腥,不吃葱蒜,太辣太咸太甜太苦都不吃,种种忌口不计其数,唯偏爱糖醋滋味和清淡口味的膳食。

虽然今日太子妃今日只端上来四样菜色,却全都符合殿下的口味。欧阳泛流一边布膳一边啧啧称奇。

盛宣知看着四个菜嘴角不由泛起笑意。

“太子妃走了吗?”他问。

之前传话的黄门机灵地回道:“禀殿下,娘娘把膳食亲自递到奴才手中就走了。”

盛宣知点点头,虽然已经过了立春,可汴京天气却很少见明媚之姿,大婚前几日还下过大雪,这几日最是阴冷的时候。

“在门口,可曾遇见崇王。”太子殿下今日难得胃口不错,吃了不少这才放下筷子。

小黄门犹豫,看了一眼欧阳泛流。

欧阳泛流心中急得直拍大腿,暗骂小黄门没眼力劲:“还不回答殿下问题,吞吞吐吐。”

小黄门被他凌厉的视线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下,低下头,慌张说道:“碰见了,崇王和太子妃说了几句话,后来奴才去拿东西,太子妃就直接走了。”意思就是我看到他们说话了,但是说了啥我也不知道。

盛宣知面色平静不见有异。

“崇王还在外面。”

小黄门连连点头。

崇王每日风雨无阻地站在门口,前几日大雪还差点冻出病来,官家借此发了好大一通火,门口的侍卫和黄门都被打了三十大板,几个阁老也被借机训斥了一顿。

可事件中心的太子殿下却是一口咬定崇王德行有失,难堪大任,户部关乎万民安家立业,不可随意让人高位介入。

简而言之,要不就不要去户部,要不就从底层做起。太子说得有理有据,压着不发这份奏折,朝堂上大部分大臣也是沉默之姿,这事就只能胶在这里。

崇王每日来这里显然也是得了点拨的,要给别人看一下自己的落魄,借机给太子泼脏水,暗指他欺压弟弟,以权谋私。

点播他的人不言而喻,杨贵妃能霸占官家如此之久,除了自身魅力外,还多亏了荣国公荣长玄的扶持。

“今日掌管户部的张阁老可在。”殿下起身,修身长立,看着紧闭的朱红大门,眉心敛起,云淡风轻地问着。

欧阳泛流摇头:“张阁老半月前就上了病假。”

张阁老可是目前六个阁老中最年轻的一个,知天命之年就入了政事堂,身子骨极为健朗,这个时候上病假折子十有八九就是为了避开这个祸事。

“户部舍人呢?总不能一起病假吧。”太子眯着眼笑问着。

政事堂下设舍人院,设孔目、吏、户、兵、礼和刑等六房,专门负责撰拟诏旨,每房都有两到四个舍人,户部阁老正值壮年,所有只有两人名额。

欧阳泛流摸摸鼻子,憋着笑无奈说道:“户部如今就叶舍人一个了,汪舍人告了长假,为母亲守病去了,叶舍人五日前自楼梯上众目睽睽之下摔断了腿,每日上值都是被黄门背过来的。”

“倒真是不巧。”盛宣知的视线落在一只无意落在此处的麻雀上,琥珀色瞳孔不经意间和麻雀对视一眼,那麻雀活似被火撩了尾羽,抬起的腿也不见落下,展翅就飞走了。

“找个软轿把叶舍人抬出去。”盛宣知毫无同情心,冷漠地吩咐下去,“再请两个御医给张阁老和汪舍人送去看病,久病不愈,孤心中焦虑。”

欧阳泛流为户部三人掬了把同情泪,点头退下传旨,至于看到叶舍人一脸心如死灰地被人抬了出去也只好假装视而不见,匆匆去太医院找御医了。

苏锦瑟再去政事堂的时候,先是看见有人要哭不哭地被人架着,一只脚绑着严严实实的绷带,那张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就差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了。

不过她无心探究这些,接过黄门递来的食盒,看着里面的东西少了一大半,心满意足得点点头,准备打道回府。

只是她想避事,事情却直勾勾冲着她飞过来。

“我也知道舍人为难,但太子如此行事,宁愿见一妇人,也不愿搭理正事,传出去有损太子清誉,舍人只需替本王通报一声即可。”

叶舍人见他如此说话,脸都白了,整个人都晃了晃,要不是有黄门架着,只怕要当场砸到雪地上。

“不不不,崇王多虑了,太子妃不曾入内。”

苏锦瑟站在轿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的闹剧,嘴角泛起冷笑。

当日殿下回京这个崇王殿下狐假虎威的模样,她就看着碍眼,刚才送饭的时候,打量她的眼神更是让她浑身不舒服,还假惺惺地要上前请安,摸她手,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这种人就是欠教训。

苏锦瑟拢了拢披风,抱紧手中的暖炉,在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打爆小叔中犹豫,可事实证明这个小叔确实欠打。

“就算不曾入内,那太子有空吃着美人送饭,却没空看一下本王的折子,好大的架子。”崇王殿下大声嚷嚷,“我这折子递上去也有三月了,殿下再忙也得看一下了,沉迷温柔乡不愿搭理正事枉负圣名。”

叶舍人要不是瘸了一只脚,现在大概能跳起来,一双眼睛简直不知落在哪里才合适,只能连连摆手,嘴里只会说着:“不是的,别说了,殿下冷静些。”

苏锦瑟捏了捏怀中的暖炉,眉眼上挑,长而浓密的睫毛扬起,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珠,在清冷的政事堂前露出凌冽的光芒。

“崇王殿下连话都说不清,也难怪这折子现在还没着落。”苏锦瑟说话温温柔柔,却格外犀利。

崇王殿下瞪着眼,大声说道:“妇道人家出现在这里,可不是惑乱人心。”

叶舍人一张脸涨得通红,活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涨了好几次嘴,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急得直拍胸脯,恨不得立刻咳死在这个寒冷的初春。

他越发后悔没直接把脑子摔一跤了,被迫留在这里看仙人打架,凡人遭罪的戏码。

苏锦瑟站在马车前,姿态随意,嘴角微微弯起:“崇王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我给殿下送饭是尽妻子之责,期间我一没进去二没干涉正事,殿下空口白牙就说我惑乱人心,如此说来,殿下一无实权,二无圣旨,现在站在这里是不是叫窃听机密。”

“胡说。”盛宣坤没想到这个太子妃如此伶牙俐齿,气得脸色发白。窃听机密可不是小事,若是宣扬出去,就是父皇也保不住他。

“我是不是胡说只有你知道,这位……”

“微臣叶青乃是政事堂户部舍人院舍人。”叶青见太子妃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立马递了话过去。

“叶舍人几番劝说殿下,殿下都不愿离去,多奇怪的事情。”

苏锦瑟慢里斯条地说着,眉梢也不动一下,只是看着盛宣坤抽搐的嘴角,手指搭在暖炉上慢慢地摩挲着,继续说道:“听说殿下已经来了数日了,这般执着当真是为了一封折子。”

说话最忌说三分猜七分,无事也能给你掀起三尺浪,苏锦瑟扔下一个钩子,好似丢下一个炸/弹,若是传出去,只怕能演绎出十八个版本。

“我,我不是为了太子能同意我的折子,我还能为什么。”崇王殿下心里晃了一下,但随即咬牙切齿地说着。

苏锦瑟脸色一变,脸上漫不经心地笑容顿时消失:“殿下与太子是亲兄弟,有话不好好说,这番姿态做给谁看,你若是好好说,殿下一向宅心仁厚,亲爱兄弟,还能驳了殿下的面子不曾。”

盛宣知站在门口听着苏锦瑟的话,脸上的冷意微微散去,嘴角露出笑来,一直紧提着心的欧阳泛流松了一口气。

“开门吧。”盛宣知侧首低声说着。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了,门外的众人看到太子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刚才窒息的气氛徒然松了松,但是很快比刚才还迫人的压力迎面而来。

“崇王日日站在政事堂门口,导致户部公务已无法正常运行。”盛宣知的目光冷淡地落在盛宣坤身上,虽然没有居高临下的俯视,可他看人的视线好似眼中的不过是一只蝼蚁,连停留在他心中的分量都不存在,矜贵高傲,高高在上。

崇王其实是怕太子殿下的,他小时候被太子殿下教训过无数次,可没一次有人信他,连一向宠爱他的父皇和母妃也觉得是他无理取闹,那种疼和惶恐是烙在他心上的,导致他触不及防地看到他,就觉得浑身都疼。

就像现在,他这般平淡地说这话,那双眼睛连眼尾都不曾动一下,冷峻的眉峰却无一处不显出嫌弃之色。

“孤已经打算三日后召集阁老议事,你的折子便在其中。”盛宣知踏出门槛,站在台阶上,狭长的眼皮微微拢着眼珠,半点锋芒遮得严严实实。

“你的事情……”他停顿了片刻,嘴角露出笑来,眼皮掀起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不敬长辈为大忌。”

盛宣坤脸色一变,没想到他和斐善和之间的纠纷竟然被太子知道了,太子一直压着不看他的折子是挟私报复,惩戒他不敬死去的皇后。

“你身为太子竟然以权谋私……”他一边愤恨一边惧怕,话说到一半就被他冰冷的眼神逼回到嘴里,心中打了一个颤。

盛宣知笑,嘴角弯起,神情薄凉,却不言语。

他撇开崇王殿下,漫步走到苏锦瑟面前,拢了拢她的披风,注视着她被风吹得通红的鼻尖,那薄情的笑顿时温柔起来。

“回去吧,好好歇着。”

苏锦瑟仰头,丝毫不惧他身上拒人千里的冷意,天真娇憨地笑着,扯住他的袖子,低声说道:“晚上回来吃饭吗?我想和你一起吃。”

盛宣知搭在她手背上的指尖微微一动,含雪的眼眸也化了几分:“事情有点多,若是回来我会提早让欧阳通知的。”

作者有话要说:来姨妈了,我的腰大概是要断了……